别往

    姜鲤和陆岁并肩往前,两个身影,一个高大挺拔,另一个纤细窈窕。

    李懿坐在马车上,透过并不严实的车帘望过去,只觉得眼前浮现的是另一番场景。他亲自出宫,去往陆丞相府接省亲的江离回家,江离被陆岁送出来,遥遥地便向他招手,笑着呼喊,“阿懿,你快看啊,平宁都这么高了。”

    她甚至还踮着脚,抬起手,对比她自己和陆岁的身高。

    明明这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李懿回想起来,竟觉得恍如昨日。仿佛江离并没有死,陆岁也还没有恨他,他与丞相府的众人还是亲密无间。

    渐渐地,姜鲤和陆岁走到他的马车前,高崇喜下了车沿去迎候他们,邀他们到马车内与李懿详谈。

    陆岁率先上了马车,并没有直接入内,而是站在车上先拉姜鲤上来,而后才与姜鲤一起,一前一后地进了马车里。

    他们在马车内猫着腰,缓缓地抬头,望向坐在正前方那个被称作李袤的李懿。姜鲤波澜不惊,陆岁卒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恭王第二子,分明就是当今圣上,遂立马弯腰拱手道:“陆岁参见陛下。”

    陆岁说完,低着头,一时没有抬起。

    姜鲤顿了顿,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在李懿和陆岁的视角,理应不知道她已经晓得李袤就是李懿,于是赶忙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继而手忙脚乱地学着陆岁的样子,也拜李懿道:“臣女姜鲤叩见陛下。”

    她也没有很快地就抬头。

    李懿审视地望了他们一会,接着平静地抬手,说:“起来吧,二位也无须多礼,既是在宫外放松些,随便坐下就是。”话罢,他的目光凝聚在并没有看他的姜鲤身上。

    陆岁则是颇为从容地在李懿左手边坐下,姜鲤又等了一等,陆岁旋即唤她道,“姜娘子若是不嫌弃,就坐在我旁边,如何?”

    陆岁隐约能感觉到姜鲤并不想与李懿亲近,那么与其像自己一样,坐在李懿的手边,倒不如坐在自己的另一侧,将自己隔在她与李懿的中间。

    李懿显然不太满意陆岁的这个提议,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森冷,但是不等他开口,姜鲤已经欣然地坐了过去,并且满面的舒畅与感激。

    她果然很不喜欢自己。

    李懿越发觉是这样,越觉得有几分开心,面上的森冷也慢慢地消散,换而变为温润和善道:“姜娘子骗我骗得好苦,说让我去将军府讨钱银,可自己却不在家,又没有留下什么契据,将军府的人如何会把钱银给我?”

    若是寻常,姜鲤一定会立马反驳,“明明是你骗我骗得更狠才对。”但是,现在的她面对李懿,俨然再不能做到,便假装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想了想才答,“是臣女疏忽了,臣女今次回去就让人包上钱银,送入宫中。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她又对李懿施礼。

    李懿不悲不喜地受着,望着她的目光变得幽邃了些,意味不明地提出疑问:“说来,姜娘子对我的真实身份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姜娘子就不好奇,我作为当今陛下为何要谎称是恭王第二子?以及,那日在左国舅府上,姜娘子误撞入我怀里,就不想知道我喃喃的那个也叫江离的人是谁吗?”

    李懿的一番提问,不仅是李懿,就连陆岁望着她的神情都颇为探究和震惊。陆岁根本也不知道原来姜鲤与李懿已经有过接触,而且他们还误打误撞地相拥过。

    陆岁甚至比起担忧姜鲤不适,更也想通过这些来证明她到底是不是死去的江离。

    姜鲤似没想到李懿会这样直接,愣了愣,又望陆岁期待地看自己,心里无奈地叹气。她原本答应陆岁陪她一道来见李懿,就是希望陆岁可以帮她招架一些李懿的为难,却没想到他们在自己到底是不是江离这个问题上,本就是站在一边的。

    姜鲤克制着身份被揭穿的担忧,努力维持镇定地回答:“陛下说笑了,臣女虽然有十年未曾通人情、知世故,但是打小阿爹也是教过的,臣与民不得置喙陛下的决断。陛下想骗臣女,必是有陛下的理由,至于陛下口中的那个江离,臣女知道不是自己就够了。况且,恰巧在偶遇陛下之前,臣女已经知道,陆公子的义姐,也就是陛下故去的江贵妃,恰好名为江离,与臣女的闺名同音。”

    “臣女明白陛下思妻心切,也看得出来当时陛下醉了,自是不敢再提,冒犯陛下,触碰陛下的伤心事。臣女只是一介疯病刚愈的女流,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还请陛下勿要过多地揣测臣女的一言一行。”话罢,姜鲤向李懿垂下去的脑袋沉得更低了些,状若恳请。

    李懿听着她的话,目光一时变得迷茫起来。她言辞凿凿又条理清晰,一言一行虽带着没由来的疏远和不喜,但一直都是大方得体的。这若换作真的江离,从不会如此。

    江离对他向来嬉笑怒骂,恣意随性。江离从不将他当作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比起君王,她更坚定地以为他们先是夫妻,而后才是君臣。若是夫妻之间都不能坦诚以待,那何谈帝后恩爱,共治天下内外?

    姜鲤也察觉到他内心这一刻的松动,遂乘胜追击,更情真意切地补充道:“臣女其实明白,无论是陛下的亲近,还是陆公子的殷勤,都是因为在听过臣女的闺名后,抱着那渺茫几乎没有的希望,期待臣女会不会是已故的江贵妃,拼命地在臣女身上找寻与江贵妃的共同之处,以此来坚定自己的猜测。但是,陛下、陆公子,”姜鲤的目光一一地经过他们,接着道,“臣女并非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一直都是活在将军府上生着病的姜鲤。早在江贵妃离开之前,我就已经叫姜鲤了。江贵妃不在了,陛下与陆公子心里难过,想找人寄托深情,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二位仔细想想,真的江贵妃的尸身就埋在皇陵,牌位就立在灵堂。她人虽不在了,可与你们之间的情意还在。你们若是贸然将感情寄托在我身上,是不是也算对亡者的不忠?”

    “我想江贵妃那样一个被你们说来爽朗、随心随性的人,当是不希望有任何其他人抢走本属于她的你们对她的感情。所以,还请陛下与陆公子节哀,放过臣女,放过江贵妃,也放过你们自己。”

    姜鲤凝眸,郑重地与李懿对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眸里此时却是一片沉静。沉静得就好像,她心里坦荡地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与恨。

    李懿讨厌这样的眼神,但他又不可否认,姜鲤的话若醍醐灌顶,浇醒自己这些时日来的愚蠢与荒诞。江离已经不在了,他怎么会以为姜鲤会是江离,一个得过疯病、才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如何与他陪着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发妻比较?

    江离是与他一起经历过刀山火海的,而姜鲤恐怕看见死去的鸡鸭都会被吓得花容失色。

    姜鲤比不上江离。

    可是,江离已经死了,只有姜鲤还活着,若只是硬让这个名字变成还活着的人的一个念想,又为何不可呢?

    李懿这一瞬,几近执拗地狠狠地瞪着姜鲤,但是很快,他又想到姜鲤方才的话,真正的江离应该是不喜欢别人替代自己的,抢走李懿和陆岁对本来她的感情。

    他这样爱她又这样了解她,怎么会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呢?

    李懿的面上一阵风云变化,眼里的情绪波涛汹涌,良久,他没有半分好颜色地冷淡对姜鲤道:“姜娘子,你欠我的那些钱银就算了,不必再还,就当是朕花这些钱买一个神智清醒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往后,若非必要,想来我们也不会再见,姜娘子保重。”

    说完,李懿不再多看姜鲤一眼。可是,他的眼睛红了。他亲眼看着真的江离死去,在临死前还要求自己给她一封休书,他几乎发疯地想把她的尸身从棺椁里挖出来,然后他遇到了姜鲤,他幻想着姜鲤会是江离,就算不可思议,也给了自己一个念想和希望,可是现在,这个念想和希望破灭了。他的江离真的不在了……

    李懿想哭,可他是帝王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哭,他只能用周身的冷意驱赶还在车上的陆岁和姜鲤。姜鲤感受到他弥散开来的伤心与难过,那一刻,心疼他是真的,但是不想与他再有纠葛也是真的。

    姜鲤起身,率先从马车内走出去。陆岁失神在她前面的那些话语中,怅然若失地跟着她也走出去。他们下了马车,慢慢地回到自己的车驾边。

    李懿的马车疾驰地走了。

    陆岁站在虽狭窄但恢复空旷的巷道上,回望过去,姜鲤确实说不通是江离。可是展望未来,如果名字读音相同,也是一种缘分的话。那么,他曾经因为稚幼不能保护阿姐的遗憾是不是可以补偿在姜鲤身上?

    姜鲤不是他的阿姐,与他也没有女大男小的差别,更没有她早已嫁作人妇的鸿沟。他和她还什么都有可能。

    陆岁望姜鲤,突然灿烂地笑开,盛若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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