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雨林的清晨来的很早，初生的太阳被成片的高大树木遮掩，滩涂升起的雾气模糊光影，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

    柏油马路将古老的绿色生命与尚年轻的人类文明隔开，一只体型优美苗条的山雀降落在窗台，歪着脑袋，乌黑发亮的眼睛注视着蓝光屏幕。

    人类女子一如往常地将头发随意扎起，像个施工不良的鸟巢，她盯着屏幕，眉眼间流露出几分阴沉。

    “Source收购边陲小镇木材厂，开启生物医疗事业的第一步。”

    “这家金融巨鳄插手生物科学领域，无疑引起了外界的恐慌。Source分部毗邻西部雨林，强力表明自身绿色无害的发展理念……”

    山雀不甘寂寞的“啾啾”两声，乔拾眉目的瘀滞刹那散去，她看向窗边小鸟，从裤兜里掏出一指腹的小米，喂给小鸟。

    小鸟享用美餐时，乔拾拿起桌上的照相机，拍照留念。

    这只外向开朗的红头山雀与乔拾的缘分持续了5年之久，拍下的照片有一本成语字典那么厚。

    书房门被推开，研究所的实习生魏明刚刚结束晨跑，他身上汗水仍在蒸发，微微喘气：“乔老师，人齐了。”

    乔拾回头看，山雀在不知何时已经飞走，她合上电脑，抱起桌上成堆的文件夹塞进书包。

    “走吧。”乔拾单肩背包，走出房门。

    越野车后排坐了两个女研究员，她们穿着西装裤、亮皮鞋，皮肤莹润发亮，嘴唇涂了靓丽唇彩。

    乔拾看见她们的时候愣了愣，好像看见了陌生人。

    夏星和闻冬肩贴肩笑着：“乔老师不认识我们了！”

    乔拾眨眨眼，坐上副驾驶，沉重的背包放在大腿上，嘟囔：“你们这么正式。”

    “咱们今天要去的可是Source，世界第一的投资公司！”夏星道，“啧啧，不知道能不能被指点一二，让我的小基金涨一涨。”

    “还指点？不被赶出来算好的了。”闻冬说道，“你听说没，木材厂的老板签出售合同的时候都在流眼泪，肯定是被Source逼到绝处了。”

    手握方向盘的魏明为这个故事添姿加色：“Source的生物公司也是买来的，原名叫Talent，是几个学生成立的。Source盯上了这家崭露头角的小公司，暗地里买入企业债，顺势做低价格收购。”

    魏明移开目光，打量坐在副驾驶的乔拾：“网上给这Source取了个绰号。”

    乔拾看向魏明：“叫什么？”

    魏明很满意他吸引了乔拾的注意，拿捏了她的情绪：“僵尸真菌。”

    一种操纵蚂蚁使之成为傀儡的可怕真菌。

    乔拾向后伸手夺过夏星的包，从里面掏出口红，对着后视镜涂抹一番，又将头发散下来。她只后悔今天穿了粘泥的靴子和马甲外套，让她显得气势全无，活像个山里摘蘑菇的。

    抵达Source大楼，这是一座矗立在绿海的玻璃花园，阳光反射，熠熠发光。乔拾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科技感与美感交融，令人怀疑是否身处未来。

    大门自动打开，乔拾幻象里面走出一个机器人美女，用平直的电子音接待他们。幸好，现在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普通人类。

    男秘书身穿笔挺黑色西装，脖子上骚包的绑着一条丝巾：“您好，是……西部研究所的老师们吧？”

    乔拾谨慎地打量男秘书，伸出手：“您好，我叫乔拾。”

    男秘书眼睛弯成一条缝，握着乔拾的手：“您好您好，可把您盼来了。”

    他的热情让乔拾纳闷，但这可能就是企业员工的行为方式？乔拾来不及多想，跟着男秘书走进电梯。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请求贵司的帮助。”乔拾开口有些别扭。她在这5年的研究经费全部来自于木材厂老板的慷慨解囊，现在木材厂转手卖给Source，她只能低头寻求合作。

    男秘书脸上挂着笑：“我们的执行总监正在会议室等您呢，只要您好好说，他肯定愿意。”

    乔拾又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他肯定愿意？”

    男秘书“啊”了一声，更正道：“我们公司是非常愿意为保护雨林，为推动科学进步花钱的！”

    “叮”，电梯门开。

    乔拾跟随秘书，靴子踩在冰凉洁净的砖面发出摩擦声，办公大楼外墙大面积使用玻璃，乔拾面前的风景刚刚还是雨林翠色，拐弯便是会议室大门。

    秘书拉开大门：“江，他们来了。”

    明亮的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洒在柚木色会议长桌，朝内侧坐着几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女人，他们都挺着了背，听见秘书的话，齐齐看向门口的方向，目光全都落在乔拾和她的组员身上。

    只有一个蓝西装男人后背靠在椅背，没有看向他们，但只是一瞬间，乔拾的心就被攥紧了。

    她错认过人，无数次。在深夜的地铁口，误认迎面走来的高瘦男人，吓得她像应激的鸟，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在异乡的公园，听见好似熟悉的声音，便会让她手中的相机脱手。在老家的商场，只是一个模糊残影就会令她屏住呼吸。

    数不清多少次的错认。

    这次，也一定是错认。乔拾的灵魂像飘在半空中，身体机械性地走到对面。

    “您好，我是法务Selina……”

    “宣传部赵小天，久闻研究所的大名……”

    “……”

    一声声介绍与问候像隔着水层，水层包裹的中心只有乔拾和……他，争抢着稀少的空气。

    他戴着黑色口罩，轻咳一声，抬眼看向乔拾，褪去少年青涩，这双熟悉的眼睛雾霭沉沉，病气令他收敛锋芒，如蛰伏暗箭，寒光闪烁。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舍去了先祖敏锐的感官能力，但他们的基因似乎并未完全遗忘这份来自侏罗纪时代的礼物。比如现在，偌大的会议厅，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乔拾和Source的江总监，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察觉出了空气中微妙的波动。

    人们称之为“氛围”的东西，笼罩在二人之间。

    打破僵局的男人站起身，椅腿摩擦，他昂贵手表的走针声清越，他朝乔拾伸出手，道出姓名：“江垣。”

    乔拾握住那只手，手掌比她记忆中更大，传递来微热的温度：“乔拾。”

    落座，书包的分量压在肩上，提醒着乔拾不能被情绪掌控。她脑海中闪过纷乱画面，树林、高树冠、盘旋山雀和满地落叶。

    乔拾想象自己是落地覆盖的一块石头，平静地掏出资料，放在桌上：“此次前来，是想请贵公司帮忙。”

    江垣坐姿悠闲，这并不是一场艰难的商业谈判，而是尽在掌握的局面：“为您的项目投资？”

    “对。”乔拾说。

    江垣轻笑，黑色口罩遮住他半张脸，显得那双眼睛尤为刻薄：“在您来之前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好像您并没有什么成果。”

    乔拾将文件一推，像把己方筹码全都推进赌桌中心：“这是我们的成果。”

    魏明经常担任乔拾的发言人，他接着说：“五年来，我们共发现、记录了七十三个新物种，其中不乏包括已灭绝的……”

    “哗啦。”江垣不耐烦地翻动文件夹，打断了魏明的陈述。

    魏明停了停，道：“已经灭绝的物种。贵司从事生物基因行业，一定明白新物种基因对科学发展的重要性。”

    江垣摇头，目光掠过魏明，依然落在乔拾身上：“没有价值。”

    魏明见江垣态度恶劣，语气变得冲了些：“我们组织了鸟塘、蝴蝶塘、花草塘等创新旅游项目，为当地创收。”

    江垣翻动文件，每一页停留在他视野里不过半秒钟：“一年收益不过几百块钱的项目，你们哪来的自信让别人为你投资。”话音落，他将手中的文件夹抛出，滑到乔拾面前。

    乔拾眼睫微颤，她又一次望进江垣的眸中：“江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工作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钱。”

    江垣手指轻轻撑住下巴，作审视的姿态：“我工作只为了钱。乔老师，你能为了这笔钱付出什么呢？”

    乔拾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魏明和夏星、闻冬慌忙收拾散了满桌的材料，紧跟着跑出会议室。

    “乔老师，等等等等！”男秘书追到停车场，被魏明拦住。

    魏明挡住他：“你们大可以直接拒绝，把人叫过来专门摆脸色做什么！”

    男秘书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什么江总监身体状况影响情绪，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但这些话太苍白，他只能看着研究所的越野车离开Source基地。

    他狠狠泄了气，实在是想不出今天怎么会闹成这样。

    几个月前，他半路回来拿电脑的时候发现总监办公室的台灯亮着，过去一看，江垣又在加班。

    “江，大老板圣旨让你修养身体，你怎么还这么拼？”他手扶上江垣的椅背，意外地发现江垣电脑上竟然是个女人的照片。

    那是一本科学杂志上的文章，底部放上作者的姓名和小照片，江总监把这张照片放大数倍，好像每个像素点都值得扫过。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戴着军绿色的登山帽，手里举着透明塑料瓶似乎正对着镜头干杯，脸上带着腼腆笑容，背景是一片茂密树林。

    他好奇地俯下身，问：“这谁啊？”

    江垣说：“老同学。”

    共事多年，他从没见过江垣谈恋爱，随口八卦一句：“初恋？”

    他等着江垣否认，江垣却疲惫地说道：“我喜欢她，她不知道。”

    江垣转过头，看向他，认真地询问：“这算初恋吗？”

    叱咤商场、雷厉风行，以行事老道著称的江总监，此夜，懵懂地问出这个问题，让他一时舌头打结。

    “算……暗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