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的几度失神。

    王莽口中复述的事，犹如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将我扯入布满白骨地深渊，眼前一下子晦暗无光，心停滞了片刻。

    回忆盘根错节，杂乱无章地纠缠延伸。

    迷茫的思绪渐渐浮现，那是公主府里的年少时光。

    那个向泥潭深处的我，伸出援手温婉的少女，此时正坐在马车里朝我嫣然的笑着。

    是她，给予了我鲜明的人生，将我从贫苦中拯救。

    是她，让我可以学音律，学武艺，成为更好的自己。

    也是她，在我双腿受伤之时，寻访名医，真挚关怀。

    阳阿，改变了我的一生。

    甚至影响了飞燕与合德的一生……

    乱世之内，朝廷的纷争，权利的交织却害死了阳阿。

    我又一个朋友因动荡的皇权而死。

    人们为了一己私欲，用尽阴谋背叛，残酷手段。只要盛世一天未来，这天下就不会安宁。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些惨死的舞姬。

    原来无论皇室宗亲，还是普罗大众，都抵不过掌权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的手微微颤抖，捏紧拳头，试图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可何尝容易？

    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我快无力支撑即将崩溃的自己。

    指尖潜入皮肉，疼痛让我暂时冷静。

    我明白，自己无法接受阳阿这样善良纯洁的姑娘因这些残酷现实而香消玉损。公主府内无忧无虑的日子，和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在我耳边回荡个不停。

    一时间恍然，竟理解了为何冯无方会用尽心机手段，不惜一切也要除掉傅家。

    如今的我，也想亲手杀了王政君。

    眼泪无声滑落，视线模糊不清，骨髓之中蔓延出的恐惧袭散全身，让我痛不欲生。

    王莽压低了眉，沉沉的吐息，漆黑的瞳盯着我痛哭的模样，走过来用力环住了我。有力的臂膀像是在给我注入力量，帮我减少痛苦。

    我将脸埋入他宽厚的胸口，屏住呼吸却掩盖不住哽咽抽泣。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是自己错了。

    或许，王莽一直是对的。

    只要这天下在那些人手中，便永无宁日。

    他的手一下下轻抚我的脊背，宽大温暖，语调沉稳有力，“姑母向来心狠，凡挡了她去路的人，便再无生机。我知阳阿在你心中与旁人不同，但她已去，你……莫要如此……”

    那个来别院亲自现身找我的女人—王政君。

    她自幼高高在上惯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命定是皇家贵人。

    一辈子都掌控着众人的生杀大权。

    人，在她眼里，微不足道。

    和蝼蚁无异。

    当年，她千方百计的让王莽远离我，逼迫他娶妻，操纵胁迫他的人生，让其成为王氏爪牙。甚至在王莽想要反抗时，不惜放火东宫，只为除掉我。

    我吸了口气，仰头盯着王莽，瞳中涌出愤恨，泪将他的衣襟染湿，“回长安吧，就算为了阳阿，我也不能在将你困在封地了。”

    王莽一怔，双眸沉浮不定，瞳孔里是不甘的我。他抬手擦掉我脸颊的泪，话顿在喉间，“小凤，你……”

    我声音有些嘶哑，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回去！你知道……我没办法对阳阿的死置之不理！也不能让她就这样惨死！”

    王莽紧紧将我桎梏在怀，将我的歇斯底里揉碎，棱角分明的下颔抵在我的发丝上，声音不急不缓的承诺，“冷静些，就算我不回朝，也会帮阳阿讨回公道，绝不会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当然知道王莽不会坐视不理。

    阳阿不仅是我重要的人，对王莽也是亲人一般的妹妹。

    可我要的不仅如此。

    我抬眸，双瞳望进他的眼底，紧紧攥住王莽的手，下定决心，“不，你要回去，你要做的不只是替阳阿讨回公道，更需要改变这个世界。别在让更多的‘阳阿’死去……”

    王莽锋利的眸幽暗沉重，我的神情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烟花烂漫的夜晚，他意气风发，像我述说着自己的理想主义。

    这么多年后，我还在他面前，再次谈及了这些。

    他俊眼低垂，薄唇贴在我的耳边，声音透着寒气厮磨着，“你真希望我回朝，在陷入这沼泽之中？”

    我双目微阖，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神定定的同他气息交汇，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我更想亲手替阳阿报仇，但我不能，我连皇宫都进不去。可王莽不同，他是元城王氏的中流砥柱，是王政君手底最锋利的刀刃，回去轻而易举。

    我要的，也是这利刃反刺回她自己。

    我眼底浮现一团希望，手抚上他的脸，一字一顿，“我陪你一起回去。”

    王莽眼放光华，闪过一丝诧色，没想到这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

    他视线强烈，不敢相信的呢喃，“小凤，你……愿意同我一起回长安了？”

    我曾发过誓，再也不会长安。

    但事已至此，我心意已决。

    *

    王莽并没有立即动身回长安，傅太后一族没落，董贤势必会尽快对刘欣出手，替孔休报仇。

    刘欣一死，天下无主。

    拥立合适的新君上位，才名正言顺。

    王莽在封地做了些准备，甚至开始寻找皇室宗亲。王政君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多年，自然也不傻。若王舜一来，王莽便回朝，必会被她存疑。

    又过了一段时间，长安传来消息，说是傅太后的坟被刨了。坟墓被人彻底崛起搅乱，一切规制按妾室下葬。

    这个曾经被帝王荣宠多年的女人，到死也没能安生。

    崛坟之人，不用想也是冯无方。

    王政君虽和傅太后不对付，但还没丧心病狂到那个程度，想必这是王政君答应给冯无方的好处。

    没想到，冯无方最后也选择投诚了元城王氏。

    果然，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话永远没错。

    傅家彻底没落，王氏再度夺权，朝廷内所有傅家提拔的有关官员皆被检举定罪，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王氏巅峰的样子。

    王政君再次书信，希望王莽归来。信中所言要将并监管军事和皇城禁卫军都交给了王莽，可谓权利滔天。

    由此也能看出，王政君现下也并无能够信任的王氏子弟，这才急不可耐需要玩王莽回去帮她。

    王莽将信给我看。

    我明白，一旦他回去，便会一跃成为辅政大臣，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

    于此同时，广戚侯府也正剑拔弩张。

    上等楠木制成的门扉色泽沉稳。

    书房内，一整面墙壁上满是各类卷轴典籍，甚至有不少皇族珍藏的典籍孤品。屋内正中央的长案上，摆放着一架古琴，周遭摆设不俗，看得出这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古韵肆意的书房客位，坐着一身番邦装扮的冷冽男人。男人高大挺拔，魁梧健壮，与周遭悠悠的墨香格格不入。

    冯无方坐在主位，青衫飘飘，一身书卷气却因气质出众而矜贵无比。他长指轻抚琴弦，手下轻松勾勒出悦耳的旋律。

    男人听着乐器发出的声响，锐利如鹰的眼微眯，若不是一早他收到了线人的紧急密报，他还真能给眼前无动于衷弹奏溢彩曲调，翰墨飘香男人鼓鼓掌。

    傅太后死讯一出，董贤根本没有按照之前同他们的约定，将兵符交给刘勋，反而将兵符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了长安。

    他没眼前之人那样沉得住气，声线嚣张，透着阴沉，“侯爷，我答应你的一切可都按照你要的完成了。如今……”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古琴猛地一颤，发出一声不小且刺耳的音调。

    冯无方清眸上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的黯然，指腹微微用力，一边抚琴一边打断了他的话，“无论玉玺还是兵符，落在我们手里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你可放心，无需忧虑。”

    男人的隐忍凝结在眼底，眼睑压抑住狠戾，“侯爷就这样有把握？”

    冯无方轻柔的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男人反而笑了，摆弄着手中昂贵的皇家茶具。他不喜欢冯无方总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是虚无的，没什么让他上心。

    难道他就没有自己关心的人……

    “毕竟谁也没料到，董贤利用我们得到一切后，会出尔反尔又让王舜将兵符带走，他这样做，摆明了就是没打算真心合作。难不成……他是王莽的人？”

    曾经的大司马在他们部落名噪一时。

    那时他带兵冲在前线，骁勇战绩路人皆知。

    现在听闻王政君也秘密将他召回，等他回朝，变数就不可控了。

    冯无方清冷的视线扫过他，如何不知自己被董贤摆了一道。不过，就算他是王莽的人又如何？

    他与她成了亲，注定只会留在封地，做个逍遥城主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