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9月5日,天气猝不及防降温,乌云密布,一点一点地把湛蓝的天空侵蚀,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把庞大的天空分割成两重天,一半幽暗低沉,一半晴朗明媚。风不堪示弱,挟夹着潮湿的空气到处乱窜。

    时了了眼神涣散地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裹着臃肿厚重的羽绒服夹杂着强聒不舍的怨声怨气或欢声笑语,摩肩擦踵地游荡在游乐场各个角落,这才真正的意识到——冬天真的要来了啊。

    她茫然地眨眨眼,视线不知所措地各处瞄。父母在几米处的小吃摊自作主张地买着他们口中所说的她“最喜欢”吃的棉花糖,一边时不时扭过头,紧张地询问她

    ——累不累?要不要坐会儿歇一歇?渴不渴?要不要去买瓶水?还吃什么东西吗?

    像个问题制造器一样不断制造数不清又没必要的问题,鸡毛蒜皮的事似乎也能成为他们紧追不舍的问题,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给自己制造焦虑恐慌。很久没感受过父母关爱是什么滋味的时了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多少有点不自在,连最基本的礼貌话语在此刻也忘得差不多。

    她转过头去,不再去看她的父母,害怕他们从她眼中看出无处可循的拘束和窘迫,伤他们的心。没几秒,又觉得自己不回应他们的关心更伤他们的心。于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头或点头。不过,敷衍气息隔着各种地摊小食糅合在一起的香味都能嗅到。而被敷衍的当事人全然不知,真心实情为时了了的回应感到开心,问得比刚刚更勤奋了,什么“要不要去上厕所”的问题都给抛出来了,时了了无话可说,一个劲儿地摇头。

    忽然,一阵不易忽略的震动声从口袋里传来,成功将时了了的注意力分散过去。时了了正愁着在这个无比尴尬的气氛中找机会为自己开脱,机会就不请自来。蜷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几不可查一动,短时间的思忖中,她白皙的手指终于纡尊降贵般缓缓钻出 ,然后不慌不忙把手机掏出来。

    先是举起手机冲父母的方向晃晃,示意有人给自己发消息,然后时了了慢条斯理地点开消息页面。这一套斯文懒散动作再配上她那俏丽的脸蛋,惹得路人纷纷行注目礼。被观赏的主人公习以为常,纤长茂密的睫毛往上一掀,懒懒地睇了一眼消息——在不在,然后泰然自若地回复:“嗯。”

    对面毫不掩盖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

    于枝:你家有相机吗?过几天我们学校组织校外活动,傻//比学校居然不让带手机!气死我了!我能不能借用你的相机拍几张照片ε?(?> ? <)?з

    时了了手指一顿,薄浅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清澈明亮的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紧抿的唇勒出一道延至嘴角的白痕。想了想,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敲。

    SL: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于枝:星期天吧!你放心要是途中遇见帅哥我一定会拍照片发给你的!

    SL:好。

    对于时了了较为冷淡敷衍的态度,对面想继续往下聊的兴趣丝毫没被影响,反而越聊越上瘾,仿佛一只黏人的小狗,赶也赶不走。

    于枝:对了!你还记得你们班那个叫潘敏的女生吗?她居然校园霸凌!!网上都传疯了!

    于枝:我刚刚才看完那个视频,足足30分钟啊!我都快要气炸了!潘敏她要是有什么病能不能去看看!别祸害正常人了行不行啊?!

    于枝:那个受害者真的好可怜/(ㄒoㄒ)/

    时了了知道这件事,且比她知道的还要早些,因为她就是于枝口中那个好可怜的受害者。早在视频公布发酵的第一时间,校领导和班主任就挟着霸凌者以及他们的家长毫无征兆地登门拜访。

    在父母很是懵懂的情况下,威逼利诱地威胁恐吓她,想让时了了退学并发表澄清视频。长期遭受的霸凌,让时了了还能在闯入者气场全开,面色不善的状况下,做到面不改色地安抚父母的情绪。

    母亲先是心惊胆战地瞄了眼气势汹汹的校领导们,然后在他们高人一等的倨傲眼光下仓皇别开眼,移到她身上,用忧心忡忡的眼神无声质问她,怎么了?

    父母因为工作,长时间夜不归宿地奔波流离,没时间,也没精力顾忌她,忙到甚至连保姆都忘了给她请,她一个人住在空旷寂静的房屋里,早午晚饭全靠她一人解决。而她的父母每天只会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询问她过的怎么样?缺不缺钱?连电话都没时间顾着给她打。同样,他们的聊天页面也少得可怜,几乎全是转账记录,很少聊其他的话题。如果不是时了了备注着家属关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时了了傍上了两个金主。

    不提置身于外的爸爸妈妈不知道她在学校是怎样的情况和那行人霸凌她的原因,身为受害者的时了了都不知道潘敏因为什么霸凌她。

    在她转到那所学校几年的时间里,她没做过什么惹人注目的大举动,更没招惹过潘敏,和她说过的话也是五指可数,唯一引人瞩目的行为就是常年霸占年纪第一。其他的原因时了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她只想好好度过这段艰难的高中生活,不打算惹是生非,牵行忍忍就过去的理念悠闲自得地过好每一天的生活。奈何那群人就像磕了药般精力旺盛、目标一致地专心欺凌她一人。她深谙霸凌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时了了便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一个背景很强,但欺软怕硬的纸老虎和几只谗言献媚的哈巴狗。

    招数除了轮流扇巴掌,拳打脚踢外也没太大花样,优势无非是人多势众。时了了初中陪着于枝练过格斗,成绩还算不错,对付她们可以说是绰绰有余。所以,在她们第三次借着处好同学关系的名义邀她同上厕所,把她围堵在无监控,布满蜘蛛网的角落。时了了静默地睥睨她们洋洋得意的样子,心累地想:就这样了,结束吧。

    就在她摩拳擦掌,准备放手一搏的那一瞬间,一道带有讨好意味的声音猝然揽入她的耳朵——

    “潘敏,听说你爸爸是市长候选人之一?好厉害呀!”

    时了了动作蓦地一顿。她爸爸也在市政府工作,不过和潘敏爸爸略有不同,时父的职位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卡在正中间。前几天,在吃饭的时候,偶然间听爸爸提了一嘴要重新选举市长。这个话题没聊多久就被他掀了过去。那时的她认为这件事和她一个平民百姓没太大关系,就没多关注。谁料,这件事会被重新提起,而提起的那人还是霸凌自己的人。

    潘敏倨傲地抬起下巴,喉咙里发出一声傲慢的“哼”声,嘴角快扬上天了,还要佯装这种夸奖她已经听得耳朵快起茧的模样,夸她爸爸的时候也不忘把自己抬上去,“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的爸爸。”

    夸奖的那人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不屑,被眼尖的时了了捕捉到,还没维持一秒钟就马上换回谄媚的模样点头哈腰。

    “可比某位废物的爸爸不知道牛多少啊。长得好看成绩好有屁用!市长一句话,再好的成绩再漂亮的脸不还是白搭嘛!”说着,眼瞳有意无意地瞄向她,就差指名道姓。

    市长候选人啊……

    时了了泄了气,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榆林可是濮城最好的学校,有市长女儿不很正常。她们看似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消息无一不在无声宣告她今后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他们一家人以后的开销和生活,她今后的所作所为就是为她以后的前途和父母开枪。

    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憋在胸腔里无处发泄的气在四肢百骸来回游荡。没办法,她无能为力对抗一个权威很大的市长候选人,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那些天,时了了任由她们肆意妄为地作践她的自尊,雨点般的巴掌落在她身上脸上,白皙的皮肤被紫青的伤痕占满。离谱的是,身为受害者的她还要为她们掩盖罪证,自付医疗费。

    大慨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吧,星期天晚上,时了了学习到一半突然口渴,耷拉着惺忪的眼睛拉开椅子,起身的间隙不小心牵扯到腿上的伤口,打了个趄趔,在快要歪倒的那刻快速扶住桌子,疼痛感和猝不及防的惊吓把她的神经勾回脑子。

    劫后余生般,她深深呼出口气,把淤在内脏的惶悚吐出来,心里把潘敏和她的两个小跟班痛骂了好几遍,才端起杯子去客厅倒水。

    时了了的卧室在父母卧室旁边,去客厅必须经过爸妈卧室,怕把爸爸妈妈吵醒,她轻手轻脚地拈着脚尖,刻意缓慢脚落地时间,手紧抓杯壁,脑子不受控制地播放水杯摔碎,惊醒爸妈,严厉呵斥她的惊悚画面。

    有惊无险地倒完水,时了了同来时的姿势回去。等时了了触到自己房门的把手,准备开门逃进卧室时,她听见妈妈沉重的声音穿透厚实的房门飘进她的耳朵——

    “我们要搬家这件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了了?”

    时了了顿住,手臂慢慢放下,垂在她的身侧,密匝的眼睫毛遮盖住半边眼,黝黑的眼瞳和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融为一体,水杯里的水随着惯性撞击杯壁,在空中跳动,险些越了出来。

    所有感官仿佛隐退,时了了表情冷淡地等待下文,屋内的两人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半响,时父叹了口气,开口道:“等时机成熟了吧。最近太忙了,上级领导突然把我调回嘉水,我都没反应过来。”

    闻声,时了了眼底风平浪静的湖荡漾起一抹波澜,冷淡的表情也崩出一丝裂痕。她干涩的喉咙攒动,错杂的情绪涌入五脏六腑。

    不过,这些情绪仅仅维持了几秒时间,一眨眼的功夫,时了了恢复了平静。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搬家了,她的老家也并非在濮城,至于搬家过多少次和老家具体位置在哪里她早就忘得彻彻底底。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潜移默化地磨平你身上凸起的棱角,把你驯化成生活的奴婢,无能力反抗,只能慢慢等疼痛不在痛苦,憋屈地忍耐下去。同时,也会给你相应的好处,让你重蹈覆辙时,不再向以往那样悲痛欲绝,好似天塌了也无所谓。

    一开始时了了确实有点气愤,后面没几秒就恢复原先的模样,没过多表情,没过多情绪。就像前几日看见网络上那些为自己打抱不平又或是把罪安在时了了身上,恶语相向的网友的评论般无动于衷。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上天给她报仇机会,想起前几天潘敏她们的对话,时了了漆黑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喑芒。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以前不管复习多晚,每当挂在白墙上的表钟不偏不倚地指到12点,时了了总会按时睡觉。那天晚上,时了了难得没有睡觉,打着台灯,坐在学习桌前撑脸思忖复仇策略。榆林高中是重点高中,纪律管得相当严格,校规列满一整墙,好吃懒做的猪八戒来到这所学校都得吸起肚子做个好猪。尤其是私带手机这一方面,翻行李箱,搜身在她们学校是常事,无时间规律,无提前预警,主打出其不意,给学生们一个超大的惊喜。

    一旦被抓到,班主任家长来要也毫无用处。不过,电话手表相机这一类倒是很人性化,很少有人被没收。

    手机价格昂贵,并不是身为学生党的时了了能消费起的,且她还要靠手机和父母联系,她不敢轻易冒险拿到学校。依稀记得小时候爸爸一时兴起在外国买过小型相机,照片没拍几张就意味索然了,怕以后还有用处就没送人,便搁置在阁楼了。

    从家里的阁楼翻出荒废许久的小型相机,时了了用抹布一点一点把灰尘擦掉,检查了几遍,见摄像头和其它功能并无大碍,小心谨慎地把它藏进书包最底层,用厚皮书盖住以防万一才敢爬回床上睡觉。

    庆幸的是,第二天学生会破天荒地没堵在校门口检查手机。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时了了压下不安的情绪,抬头笑了笑。

    潘敏她爸爸正处于关键期,最近谨慎心格外强,担心有“好心”学生不小心看见她霸凌时了了向老师举报,霸凌场地从普通女厕所换成废弃的厕所,那里被学校改成了杂物间,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

    不过,刚好给时了了创建了好处境。时了了提前把相机架在厕所隔断短墙上,用红色水桶掩盖住相机的一侧,然后退到潘敏霸凌她最常站的地方,看向相机那处,相机被红桶遮盖得严严实实。她在原地蹦跶了两下,然后大步流星地跑到相机那里,相机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时了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万事俱备只差潘敏来找她了。

    大课间,时了了百般聊赖地捏着笔写作业,她没朋友,自然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聚到一块聊天。吊儿郎当坐在桌椅上聊天的男生们见她一个人,嘲讽道:“呦,潘敏今天是怎么了,不是每天大课间都会诚邀她去厕所畅聊一番吗?”

    男生们是知道她被潘敏霸凌这件事的,还会经常暗示潘敏拍些那种照片视频威胁一下她,免得时了了把这件事泄露出去,随便让他们观赏一下时了了的身材。

    潘敏闻言,视线落在时了了胸前,轻蔑地扫了一眼,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们是饥渴难耐到什么程度了?这种货色也能看下去眼?”

    她不屑拍这种人的视频,再者万一这些视频败露,她爸爸不知道要怎么教训她呢,拍这种视频可比霸凌严重多了。

    男生们乐成一团。

    这些男生远远要比女生恶劣。如果霸凌她的女生是肉//体伤害,那男生则是精神伤害。在老师提起她的名字时,正大光明地在课堂嘲笑她;在她写作业时,莫名其妙地捉弄她;又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造她的各种谣言。

    当然,他们的结局也没好哪里去,时了了知道这群人格外爱面子,吹嘘自己在当地的势力和结交的狐朋狗友。退学之前她特意花了一些钱把他们所说的胆肝相照的狐朋狗友邀请到一块和他们开开心心地玩一场,随便贴心地嘱咐他们要在人多的时候。

    小混混不怕警察,警察局对于他们这些经常惹事的精神小伙来说熟悉得和家一样。不过,有一个坏处——会留案底,严重点可能还会坐牢,为了让钱财和付出成正比,时了了给了他们一笔额外费用。

    “你们在说谁呢?让我也来听听呗。”潘敏携着两个小跟班从后门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没听那帮男生的狡辩,径直朝时了了走来,抬抬下巴示意道:“走吧,今天努力把关系从闺蜜晋级到知己?”

    时了了无言以对,沉默地跟着她们走,与沉着冷静的外表不同,时了了内心雀跃激动到浑身战栗,默默祈祷这几顿打别白挨。霸凌视频成功完整地录制了下来,为了防止意外,时了了特意多挨打了几天,一并录了下来。没几日,时父就告知她要搬家,去学校给她办理了转学手续。同一天,时了了把视频发布到网上,不过,她并没有把全部视频都毫无保留地发了出去,她还留了一线。

    不到一个星期,舆论发酵,各大媒体接踵而至地报道此事,网友义愤填膺,纷纷在评论区讨伐施暴者。仅凭几天时间,他们便扒出施暴者是濮城市长候选人之一潘珀的女儿潘敏。

    一夜之间,众说纷纭,潘珀好不容易贿赂积攒起来的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下降。时了了心身舒畅,喝了一口水,懒懒地伸了个腰。庆幸当时的她没有一股脑用事,用蛮力解决一切。武力解决不仅身体痛,搞不好因为市长候选人女儿这个身份,她还要倒贴医疗费和被原本就偏心潘敏的班主任数落一番。

    完全不如这样搞她们来得心情舒畅。时了了把水杯放在一旁,拿起手机翻看着网友的辱骂,愉悦地眯起眼睛,这下就算潘敏的爸爸再怎么重金贿赂,在舆论导向下那些人也不敢轻易投潘珀一票喽。

    一切都在按时了了的机会进行中,就在计划万无一失,飞机要启航,她要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时,时父发来一条消息,在这一并红色转账记录面前,这抹白色格外显眼,时了了瞄了眼消息,笑容愈发灿烂,她举起手臂欢呼,由于天气原因飞机成功延误啦哈哈哈哈哈!

    去你的吧!她的笑容收起,胸腔剧烈起伏,恨不得把手机摔得稀巴烂,好不容易熬到要离开这个倒霉催的地方,就这么荒唐地功亏一篑了吗?时了了起身把收拾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摊开,泄愤地扔到床头,翻个身直挺挺地扑到床上,右手手背盖住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几个小时,那些巴不得取他们一家子命的魑魅魍魉借机行事,气势汹汹地闯进他们家。等傻乎乎的班主任把网上流传的那段视频一帧不落地放给她的父母看,她的亲生父母这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在他们忙于工作的时间里,他们的亲生女儿竟然遭受了那么多灾难。

    他们后悔、心疼、痛恨。可除下这些拥杂交错的情绪,他们还能干些什么呢?母亲紧拥住她,父亲不顾市长的愤怒和懊恼,手攥拖把,怒吼着把他们赶出去。

    时了了不怨恨他们,毕竟是她选择把这件事隐瞒下去的,无知者无罪,这理所当然不怪她的父母。但长时间的疏离就预示了他们的关系无法向其他家庭那样无话不谈。为了摆脱他们的紧追不舍,父母带着他们连夜赶飞机换航班来到嘉水,前所未有地请了好几个星期的假,带她来游乐园散心。

    于枝:你不是和她一个班的吗?你没什么事吧?我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什么大灾大难没经历过,你有什么事可别瞒着我。

    于枝是时了了从小学起就开始玩耍的好朋友。那时候的她一个朋友都没有,说好听点是不喜交友,喜欢孑然一身坐在角落里发呆;说难听点就是脑袋缺根筋,嘴巴像是被人缝起来般紧阖,哪怕连一句小小的“你好”都要嗫嚅很久,还不一定能说出口。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孤僻内向的性格很难合群,也没奢求有人能主动来找她说话、交朋友,凡事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虽然有时候有些事必须要两个人做。

    直至一个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星期一,时了了照常提前来到学校学习,以往班里的人数寥寥无几,几小时不见来一个,这次却大相径庭,班里聚满了形色各异的学生,只余下两三个空位置。

    初中时期,爱美的意识开始有了雏形,每天班上两两三三个人围在一起讨论哪个品牌的化妆品好用。于枝也不例外,她不比任何一个人不爱美,当时的她五官还没有张开,也没现在这么妖艳,坑坑洼洼的脸上聚满了青春豆。

    她换上了妈妈前几天刚买的白色连衣裙,披散的长发用一个镶嵌着红丝带蝴蝶结皮筋束了起来,忐忑不安地在镜子面前来来回回照了好几遍才来到学校。进到班里,同班男生看见她这身打扮,发出震天欲聋的笑声,一边指着她,一边嘲笑:“你丑成那样,怎么敢穿裙子啊?”

    于枝好不容易立起的自信侧底被他们的三言两语打垮,委屈的同时还有一点不甘心,凭什么她维持这么久的自信和开心能这么轻松地被他们勾下去,他们却乐不可支,还能把话继续聊下去?压着委屈,反唇相讥:“你是不是照镜子久了,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丑啊。”

    “你什么意思?”

    于枝满不在意地耸耸肩,散漫地哼笑一声,“当然是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喽。”

    于枝无视他的恼羞成怒,自顾自地坐回座位不再管他们。可是他们的话却深深刺入她的心底,她佯装没睡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掩盖自己的情绪,垂着眸面向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边边,呢喃着:“我真的很难看吗?”

    正巧路过的时了了听见,下意识看向声音源头,是她在说话啊,等等她在说什么?她丑?时了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虽然她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但痘痘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颜值,忍不住小声嘟囔,“这还算丑啊?我要是长这样我早就进军娱乐圈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于枝耳朵里,她抬起头想要看看是谁在说话,转头便对上了时了了的眼睛,时了了怔住,意识到自己在当事人面前说了什么话,脸一红,在心里咆哮着快步离去。

    时了了不知道于枝有没有听见她说的那句话,耳朵洇红,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尴尬地掏出书,翻了几页又合上,她实在是无心学习,犹豫很久,她抽出本子和黑色油笔,撕开半页纸,捏着笔端端正正地写下几个字,团成团,将纸团投掷过去,纸团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弯曲的弧线,隔掉许多人,精准地砸在于枝的脑袋上。

    虽然很抱歉,但……

    耶!不愧是你时了了,完美投中!

    眼角膘见于枝有回头的趋势,时了了匆忙趴下,假装睡觉,悄咪咪露出一只眼,来观察对方的动向。于枝一脸疑惑地左顾右盼,没发现一个人看向这边,便低下头看纸条的内容,纸条被粗黑的油笔划了一道又一道,半张纸几乎全被杂乱无章的黑线侵占,把秀气遒劲的字体衬托的更加瘦劲清峻,无头无尾一句话被黑线围在中间。

    ——是真的,很漂亮。

    于枝呆住,看见这句话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刚刚从自己身旁路过不小心吐出真言女同学,她们没说过几句话,于枝对她印象却很深,她的名字经常被班主任挂在嘴边,不仅长得很可爱,还常年霸占年级第一。

    唯一不足的是,外表可爱的时了了有着一颗孤傲的心,平时沉默寡言,形单影只,从不主动搭话,生活方式单调无聊,几乎很少笑,同学老师对她的评价被内向的好学生,于是就免不了同学们对时了了产生“高冷且难以接近”的刻板印象。于枝是里面的其中一员。

    这件事以后,于枝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细微的关注,在碰巧撞见她喂流浪猫狗食物、帮转校学生指路、课间所有人出去她偷偷摸摸把详细笔记夹到请假同学课本里时发生了改观。

    体育课自由时间,于枝和往日一样下意识寻找时了了的身影,同学们成群结队地聚在一块聊天、运动,只要她一个人坐在阴凉的阴影处安静地拿着英语书学习。于枝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弯下腰,勾着润红的唇问,

    “请问,可以坐这里吗?”

    自此,她们的关系发生了转折点。

    关系熟稔之后,时了了总时不时暗里明里夸她几句,于枝知道那不过是时了了让她自信起来的手段,但长年累月的夸奖,哪怕索命抢钱的盗匪来,也抵挡不住时了了的甜言蜜语,眼花缭乱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理所当然,她的自信不可避免地增长了一点。

    好吧,不止一点。

    她自欺欺人地蒙蔽自己的双眼,打心底荡漾起一丝无边际的想法其实自己也没那么差。这个想法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从她雀跃活泼的行为举止,跳脱恣肆的一言一行中窥见她与以往不同。

    比起那些所谓的大道理,自卑的人更需要夸奖,哪怕那一句夸奖很小很短、别有图谋。

    不知不觉间,那条由几句轻飘飘的夸奖拼组成的透明隐形线把两人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一起,看似脆弱不堪,微风一拂既断,却意外地绑了她们好几年。

    后来于枝因为家庭原因,迫不得已弃掉和时了了同上一所高中的愿望,转学到另一个城市上学。不过,两人深厚的友情并没有因此断掉,每天都会抽出一点空闲时间聊天,哪怕聊天内容毫无营养,东掰掰西扯扯,也不会让人觉得尴尬无聊,产生就此结束的想法。

    时了了被校园霸凌这件事,于枝则和她的父母待遇一样,一同被时了了瞒了下去。理由无他,一是她那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的,成绩一夜之间一跌不振,一下子从前三名下滑到后30名。在挨了一顿老师父母的批评后,深思熟虑下选择复读一年。

    现在好不容易能安安心心学习,她不计后果,贸然把这一惨不忍睹的悲催经历告诉于枝,想也不用想,她那段时间可别想好好学习了。

    二是时了了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他们因为自己的事情有所疲劳伤心。

    现在,她也不用向往日那般顾忌太多,怕爸爸妈妈刷手机,刷着刷着就刷到自己女儿被三个人殴打辱骂的视频。只要见她们其中一人有掏手机的趋势,时了了的眼神便有意无意地躲避镜头或是刻意低垂头用凌乱的刘海挡住憔悴的脸。时间久了,潘敏难免会发现,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目视手机摄像头。恶趣味上来时,会打开前置摄像头,让她看看她狼狈不堪的样儿。

    被潘敏逼着逼着,时了了突然就想开了。她一直瞒着也不是一个办法,不论男女老少,按人类八卦的速度,过不了几天这一条条视频就会在全中国各地传开了,与其心惊胆战地担忧着,不如让她自己向父母揭开伤疤来得痛快。

    结果痛快没痛快成,父母倒是快痛死了。害怕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会给时了了带来心理阴影,对学校产生阴影,刚转学没几天就去学校给时了了办了个期限为一年的休学手续,学校了解时了了的特殊情况,再加上舆论的压力轻而易举成功了。

    时了了不想在这期间摆烂般瘫倒在床上好吃懒做地虚度光阴,她列了一张详细的休假计划单,细枝末节到连睡觉时间都严格规定在20点至22点期间。并打算打一个月的短期工来充实一下自己的阅历。

    意外的是,她原本以为这项机会很难过父母的坎,谁料在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父母竟然云淡风轻地同意了!很不可思议,和马云当着众记者的面说他对钱不感兴趣的震惊程度堪有一比。相比,找工作就难了些,很少有店铺找短期工,时了了能理解,毕竟短期工确实要比长期工麻烦。于是,不得不求救神通广大的于枝。

    SL:在不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SL: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

    于枝在线,消息刚发过去一秒回复的话就传达过来。

    于枝:OK呀,就这点小事用词至于这么恭敬吗?【翻白眼】就差把你换成您了。【翻白眼】

    SL:【油腻大叔吐舌.jpq】

    话题止于此,时了了忍俊不禁,她的视线穷极无聊地乱瞟。时母见时了了一直魂不守舍,目不转睛地盯着碰碰车区看,以为她心血来潮,想玩碰碰车,恬然一笑,柔声细语地问她:“了了,是想玩碰碰车吗?”

    时了了圆润的指甲陷入柔软舒适的布料里。不管父母再怎么温柔或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她,询问她以前所有的杂碎小事,她和父母相处时的难捱和不自在感始终一成不变。拒绝的话难以脱口,时了了牵起一丝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淡笑,梗着脖子,僵硬地点点头。

    时母提在喉咙的闷气终于吁了出来,徐徐上升的热气凝聚成肉眼可见的实体,模糊了时母的五官。隔着一层可有可无的雾气,时了了望见了母亲因为和蔼笑容堆积在一块,数不清的皱纹。

    僵硬的气氛随着热气消失殆尽。时了了内心百感交集,没有滋味,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脸上绽放出真情实感的笑,“嗯。”

    好吧,就算妈妈很长时间没陪过她,她也没办法对妈妈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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