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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她

    “主事大人请。”

    名山之地的无释宫中倏然响起一句通传,打破殿内的冷寂。小侍口中的主事拐过环廊,出现在殿门。

    但此间地方的主人只是沉浸于思绪,端坐着,执着茶盏却不喝,有些恹恹的,心不在焉,似乎并未听见通传,也并未察觉来人。

    与其说是在等人,不如说是在出神。

    “君上,主事大人到了。”直到有人再一次出声禀他,他才回过神来。

    “孟大人,坐吧。”

    孟往这还是头一回到这里来,他跟名山君倒也打过好几次照面,但却从未踏足过对方的属地。

    如今突然被请过来,属实意外。

    最近的一场人与鬼之间的战争正好是鬼族败战,姬名山又在人间,据说是被战火波及,因此不幸落入了一重地,差一点就要被人族屠杀。

    似乎是鬼界的救兵到得及时,硬生生将人救回来的。

    如今请他来,应该与此事有关。

    孟往坐下,略微将姬名山打量了几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姬名山跟从前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小侍为他呈上一盏新茶,孟往抬手接过来,衣袖上的斑斑血迹一下子映入眼帘,落入姬名山眼里,微勾锐眼。

    孟往一挑长眉,道:“刚处理完,还没来得及清理,倒让君上见笑了。”

    “是本君请得不是时候,占了孟大人的时间。”

    姬名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见笑的,沾点血是常事,但令人在意的是,孟往此刻染上的血是鬼族的血。

    孟往乃轮回司主事,掌摄世间轮回。但轮回何其重要,自孟往拿下轮回道,冥府阴间便起了大乱。

    原因?鬼分两类,一种是元鬼,他们天生就是鬼。

    譬如冥王,是由远古时期的九幽极阴之气与曼珠沙华之灵交融而成;也譬如姬名山,是由八重地鬼火与蛇灵交融而形成,早在上古天地鸿蒙时期便已脱胎。

    另一种则是人鬼,他们最初是人,后来才化了鬼,比如孟往。这类人鬼将永远维持在他们去世时的模样。

    孟往化鬼已有将近千年,这其中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地狱,誓死不降,直到十年前才正式向鬼族请从。

    然后便踏上了收取轮回道的路。

    可他夺了轮回,众元鬼又不乐意。

    轮回何等重要,轮回道更是权势的象征,他们不允许这样的势力被掌握在一个人鬼手中,更何况孟往还曾经是鬼族死敌。

    自孟往拿下轮回道,建立轮回司,众元鬼便纷纷发难,此次鬼族大乱,称“落河之乱”。

    而如今,落河之乱已经持续九年了。

    “……今日请孟大人来,有个问题想请教。”姬名山收回飘忽的神思,淡淡开口。

    他看起来不太有精神,咳嗽也厉害,一向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在冬日里却病弱得出奇。

    若非那种作为大将的凌厉气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应该就是一位病美男了。

    “君上请讲。”

    “……人族的夺灵阵,若是没有屠鬼成功,会给鬼带来后遗症么?”

    孟往心中微顿,随后了然,既然姬名山这样问,那断然是在人族启动弑鬼的夺灵阵之时,在即将被残害的关键时刻被救下来了,的确是及时到了极点。

    难怪姬名山看起来虚弱得过分,竟然是在死亡边缘徘徊了一遭。

    也难怪要专门请他来一趟,没人比他更了解道法,这个问题问他这个从前的人族阴命大祭司再合适不过。

    “君上放心,既然没有夺灵成功,等过了冬日您实力恢复,自然也就好了。”

    姬名山颔首,不自觉地便将眉头皱紧了,整个人发沉。

    孟往何其敏锐,即使姬名山刻意掩饰着自己的异常,但还是被他体察到了时不时透出的阴戾,这与他平日里的谦雅很不一致。

    气氛有些闷了,姬名山的属官九里急急过来,快声道:

    “君上,您返回鬼界,那群家伙又开始作妖了,希望您尽快摆明立场,众人将唯您马首是瞻,除暴安良,还鬼界太平。”

    九里呈禀完,大殿中又陷入了另一番沉默,姬名山因着心情不佳本就发沉,现在孟往也不好说话了。

    落河之乱正在进行中,几乎所有的元鬼大族都与孟往为敌,但这其中却不包括姬名山。

    孟往动了动唇正要开口,姬名山察觉,先行出声,只说:

    “本君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孟大人,你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那是自己的本事,本君不想干涉,也与本君无关。”

    他当然知晓孟往在忌惮什么。

    他是鬼界之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鬼族第一将,却在这场大乱中立场中立,这令其余众鬼心里头十分不是滋味。

    他保持中立,但众元鬼却在向他施压,希望他站在反对孟往的一侧。

    而他若真的要重新选择立场,孟往要坐稳轮回司主事的位置便是难上加难。

    但他无意与孟往为敌。

    孟往忌惮他,故而无论如何也要拦上一拦。但他没有孟往那样扭曲的心事,只是拂了拂衣袖,抚平袖口的细褶,不惊不扰,从容自若。

    “是敌是友,不过是立场二字。敬你,是我心如此;杀你,也是分内之事。”

    孟往动了动眉头,缓慢地吸了口气,不带温度而自嘲地笑了:“多谢君上。”

    只是感到些许荒谬,若论曾经还是人族阴命大祭司的时候他最讨厌谁,姬名山绝对能排进前三,他们交过手,各有胜负,但最后的最后却还是姬名山赢了。

    燕煌之战,他身败名裂的导火索,这场人族的血战便是姬名山的手笔。

    他最大的失败,却是姬名山的功勋。

    但堕鬼之后,这个曾经杀他最狠的,却反而是最敬重他的,一时不知该说是人生如戏,还是世事无常……

    姬名山也知道他不平。

    英雄惜英雄,虽然曾经跨越了种族,但真要敬佩一人,这也不妨碍什么,只是立场摆在那里,敬归敬,杀归杀,不可同一而论。

    那个时候,孟往还不叫做孟往,而叫晤虞。

    但晤虞也不是他弄死的,是死于人族的猜忌,死于人心。

    若非人族起了残害之心,鬼族也不能轻易地将他拉下水,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鬼族渴求了许久的极阴之人,就这样被人类自己给送过来了,可不正是打瞌睡了送枕头么?

    这落河之乱,他从一开始就保持了中立的立场,既不偏帮,也不为难。

    可他虽然说着这事与自己无关,但实际上却不行。

    他意图保持中立,鬼族这一大帮子却偏要他摆个明确的立场来,说什么除暴安良,不过是想拉胜算罢了。

    他也的确因此担了不轻的压力,落河之乱波及范围又广,局势又乱得出奇,他这才为避内斗而在权衡之下去了人间,没想到……

    “人心难测啊……”

    乍一听见他这般喟叹,孟往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打算摸清,一众元鬼围着他打,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因此起身向姬名山请辞。

    ……

    杯中茶半凉不凉,男子端起茶盏,衣袖顺着小臂半滑下来……

    他垂眸一眼瞥见了手臂上的淤痕,一双蛇眼微眯,锋芒毕现,猛地怒从心边起,将茶盏重重搁在桌面,水花四溅。

    很好,先.奸.后杀。

    他刚才还说自己对晤虞是敬归敬,杀归杀,现在还有个更厉害的,奸归奸,杀归杀,算得明明白白的。

    那个女人,三年前他们便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他不知晓她,更不会想到那个自称“女战士”的人会成为人族的少主,是鬼族如今最头疼的敌人之一。

    三年前他们邂逅的那个冬夜,其实他也只是随便挑了个山洞,然后生了篝火静坐,没想到便挑到了她的秘密花园。

    少女闯进来的时候,明显面带不虞之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呵斥出声,不过等撞了正面,倒一下子便怔住了。

    隔着红亮的火焰光色,衬得女子愈发明媚,灿如朝霞,明如珠玉。没想到一番交谈下来,性子也怪可爱。

    虽然鬼生性便厌恶人,但这样一位女子倒令他生不起什么恶意来。

    她声称自己是个女战士,他还有些诧异,没想到人族间倒也有这般巾帼,很不一般。

    女子离开之前,行至山洞口的时候忽然回眸一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初霞冉冉,冬日的严风往山洞中漫灌,一笑百媚生,他竟还觉得自己心跳了跳,然后回了她一笑:“萍水相逢,何必通名姓。”

    他不讨厌她,那种朦胧的喜悦给人以微妙的感觉,没有多浓烈,多不可割舍,只是遇见和忆起的时候,令人觉得美好。

    无所谓,怎样觉得都可以,萍水相逢,等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他们还是敌人。

    但是……

    “多留你一晚上,算你走运。”“味道倒不错。”“可惜。”“杀了。”

    ……

    一整夜的记忆重新翻涌上来,他不堪其扰,突然又咳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从未料想过自己会碰见这种事,也不可能料得到。

    分明初见的时候还是个娇蛮又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再见时便成了流氓悍匪,转变之大令人咋舌。

    算是开了眼,他堂堂鬼界上君,竟然被一个凡人女子给这样侮弄了?竟真有这般张狂放肆不知廉耻的人,野到了他头上!?

    ……

    细腻的肌肤,柔顺的发,融在昧夜中的低呼和轻喘,落下的欲痕……越是记得自己被迫接受了隐秘的欢愉和快感,越是令他感到耻辱。

    太过不切实际了,当头棒喝,令人晕头转向,一下子崩坏,找不着南北。

    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名山君了。

    ……

    “九里。”

    “属下在。”

    黑金镂山卧香炉安静躺着,从中逸散出缕缕寒烟,烟气飘开。

    他这番在人间遇难,是他的不幸,但他没死成,就必定是她的不幸。

    “去回王爷话,绝杀令,本君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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