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九天玄女！怎么哪儿都有她？”
刘湘不禁想起当日查看刘彦昌记忆，九天玄女一身黑袍，仿佛刚埋人回来的话事人模样，脸色难看得要命。
“你忘啦，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系统平淡地回道，“她当年可是奉天道之命孕育出‘契’，那既是商人先祖，也是契约雏形。”
有此功德，九天玄女得以平步青云，直接成为西昆仑二把手——她既是西王母最信赖的侍者，也是瑶池金母最宠信的将军。
作为九天道法之祖，九天玄女拥有着毋庸置疑的无上权威。
简单来说，她的话，就是神谕。
走投无路的妖王被迫签下丧权辱己的契约，她以自己的血肉灵魂，换取妖族看似光明的未来。
刘湘看到这里，嘴里嘟囔了句脏话，随即垂下眼皮，深深叹了口气。
“果然弱小就是原罪。”她说，“从古至今，从天上到地下，这一套令人作呕的手法就没变过。”
妖王与刘湘想法一致，都知道九天玄女挖的是个怎样的火炕，与刘湘不同的是，青挽没有选择权，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在她生命终结前，她为妖族做了最后的规划——隐居山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而后，就是刘湘熟悉的背叛环节，青挽身死，转世为苏妲己，开启了绝世妖妃那波澜壮阔又一事无成的悲催一生。
妲己十五岁那年，九天玄女于殷氏宗庙降下神谕，帝辛向冀州侯苏护索要妲己入宫，被苏护悍然拒绝——倒不是他心疼女儿，只因族中耆老暗示妲己为妖皇转世，他要为苏氏一族搏一搏真正的泼天富贵，从龙之功。
“可叹苏侯机关算尽，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刘湘怒极反笑，火气上头之之际，阴阳怪气地道，“奇货虽可居，却不是谁都有吕不韦的命。”
“妲己也没庄襄王的好运，人家好歹做了三年大王，过了些舒心的日子。”系统恹恹地道，“你再看看她，嘴上说是妖王转世，全族的希望，转过身就被一群脏心烂肺的东西趴在她身上敲骨吸髓，恨不得榨干血肉。”
“说到底，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罢了。”刘湘轻叹一声，“其实人族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难理解，倒是妖族，我是万万没想到，竟也会干出这般恩将仇报，无情无义的事来。”
“这就是斗米恩升米仇。”系统不无遗憾地说，“她是妖族难得一见的圣人，可她的族人却觉得她是个傻子，还是脑子被驴踢了的傻子。眼界决定格局，只能说妖族气运已尽，能活着就是天幸。”
“圣人就活该被凌迟吗？这是谁家的道理？”刘湘皱眉道，“我总算明白命运为何执着于灭世了，这些东西看着确实不爽，连我也忍不住想要推倒重来。”
系统：“……”
作为天道的代言，它觉得此时应该义正言辞的反驳几句，但接下来妲己的遭遇，令它卡住电音，暗暗赞同起刘湘的气话。
——冀州城下，苏护终究没能扛住北崇大军，为救好大儿性命，不得已投降献女。
——轩辕坟外，苏妲己被几方势力抢夺未果，于生死一线间找回前世记忆，取回妖王内丹。
——寿仙宫内，新晋苏美人被商王绑于榻上，生生剖出内丹……
那一夜，苏妲己死了，死于她十六岁生辰当天。
也是那一夜，妖王妲己重生了，从此开启她生不如死的契约之路——按照约定，她必须给那疯子人皇做肉盾，将他造孽所出的因果转移到自己身上。
九天玄女说，这是等价交换。
为了妖族的未来，妲己必须做那只被蛛网捕捉的虫豸，她不能有任何挣扎，麻木且沉默地贡献出自己的血肉，为盘踞在蛛网中央的怪物消化他吃下去的一切恶果。
“宫人说，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不吃，也不会死。”
恢复记忆的妖王每时每刻都有殷商王室的眼线盯着，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说话，都在宗室大巫的监控之下。
“饭菜不合胃口？还是想吃新鲜的血食？”
“你能干点人干的事吗？”
妲己终于睁开眼，平静地看向眼前高大威武的男人。
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便很少有波动的情绪，每次殷寿来找她，都说她是一尊木雕泥塑，整日端坐在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上，俯瞰着下界蝼蚁的悲欢离合。
她一点都不像一只妖，更像是云端上的神，一样的高高在上，不一样的纯净无暇。
“妖就要有妖的样子，你再怎样清高，那些神明也不会接受你成为祂们的一员。”
妲己闻言，正色面对满身血腥的人皇，平静地说：“你这个人皇也是名不副实，再这样作下去，离入魔也不远了。”
“若能得到魔神的力量，也不错。”
殷寿抬起下巴，露出俾睨神色，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妲己暗暗骂了句“二百五”，继续闭目打坐。
殷寿如往常一样，以祖传秘术取了一杯她的心头血，仰头闷下。
他砸吧着嘴，亲昵地在妲己耳边说：“今天给你弄了些新鲜吃食，好歹尝上一口，试试滋味。”
说罢，他拍了拍手掌，一个刚刚断气的女孩被四个宫女抬了进来。
“这可是养了三年的药人，食之大补。”
妲己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一把推开宫人递上来的血碗，怒斥道：“你还是人吗？同类相食，凶狠残暴，滥杀无辜……你和我，究竟谁是妖？”
“谁是妖不好说，谁是王，才是显而易见的。”
殷寿说着，向身后抛了个眼神，那具药人的尸身便如烂菜叶子般，扔进了楼下的虿盆，成为万千毒物的怪味儿口粮。
妲己见状，眼中不禁闪过一缕悲悯之色，继而不屑地斜瞥了殷寿一眼：“王？你配当王吗？”
“我不配，难道你配？”
殷寿一把将她扯进怀中，冷冷笑道，“一个拴着绳索，连反抗都不能的王？”
话音未落，暴虐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妲己细长的脖颈上。
殷寿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她的血肉，而她只能死死咬住惨白的唇，松开紧握的拳头，闭上眼睛，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求孤，孤就放过你。”
殷寿看着她惨白的脸颊，心中略微闪过一丝不忍。
可哪怕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妲己依旧倔强地一声不吭，以绝对的沉默对抗他残暴的恶意。
时至暮霭，飨足的殷寿终于放过了她，低声冷笑：“端着吧，我的妖王陛下，孤与你来日方长。”
妲己咬着牙，持续性装死，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获得耳边的清净。
掌灯时分，听闻北海战事有变的殷寿终于离开摘星楼，前往九间殿，妲己在他走后不久，慢吞吞地从床榻上爬起，蛄蛹着来到窗边，借着渗进来的一点月光，苦哈哈地修补她千疮百孔的内府。
后半夜，妲己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吵闹之声，她放出神识一扫，就见九间殿外埋伏了一个身高丈四，头扎白巾的武士，此人正高举宝剑，朝帝辛的銮驾劈去……可惜的是，殷寿过于勇武，又白得了妲己近千年的道行，那刺客还未近身，便叫他单手擒获，着人拿绳索缠缚了，压至大殿审问。
妲己眼皮狂跳，心口也泛起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她赶忙垂头掐算，倏而瞪大双眸——她前世庇护过的孩子此刻正遭受来自同源的血光之灾，若她不能出手相救，那可怜的孩子便要命丧旦夕。
妲己毫不犹豫地选择救人，强行魂魄离体，奔向那孩子受难所在。
“她是不是傻？”系统没有人类感情，不明白这种舍己救人的行为图什么，就跟刘湘吐槽，“她本身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去救旁人，仅凭那点子微末法力，别把自己搭进去就算万幸。”
“她知道，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大概就是昆仑容不下她的原因。”刘湘生硬地反讽道，“区区妖王怎可有道义节操，还敢痴心妄想地搞众生平等，令万物生灵皆有立足之地……她这妖王，确实该死，就该死得透透的，再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系统“唉”了一声，久久的沉默不语。
刘湘目视前方，就见强行逼出魂魄的妲己四处碰壁，根本无法离开摘星楼的结界——原来心思缜密的殷寿早就预判了她的行动，在摘星楼的雕梁中刻满巫族特有的符文。
妲己不得不多花时间和法力撕开结界，一顿折腾下来，待她赶到西宫黄娘娘处时，姜皇后已经受完酷刑，只剩下一口热乎气儿憋在胸口还未散去。
“九月娘娘，是您来接吾了吗？”
姜皇后被剜去双目，炮烙两手，已是回光返照后的强弩之相，那双黑洞洞的眼眶里，依稀残留着年幼时偶遇的慈悲女仙形象。
“冤煞我也！苦煞我也！吾儿，娘去也！”
话音落地，姜皇后气绝身亡。
她的魂魄自残躯中缓缓升起，与妲己的魂体在半空撞了个对脸。
四目相对的一刹，姜皇后似乎认出了她的模样，又惊又喜的表情还未收拢，忽然惊声尖叫：“小心身……”
“后”字还没出口，妲己的魂体就被一束黑气裹挟拉扯，须臾间回到摘星楼上。
山呼海啸般的铭文缠绕住妲己肉身，一缕黑雾直接钻进她的眉心。
妲己倏然睁眼，目眦欲裂地瞪着对面的疯狂人皇。
“想不到都被压制成肉体凡胎了，还能留有修炼的后手。”殷寿啧啧称赞道，“不愧是连神明都忌惮的妖王，果然好手段。”
“行刺之事，分明是你一手策划。”妲己眼中充满嫌恶，语调却意外地平静，甚至带着三分不解地问，“姜氏贤良淑德，哪里碍着你的眼，非要除之而后快？”
“要怪，就怪你当初庇护了她，若非妖王法力，她在生产那日便亡了，哪能偷得这些岁月，又怎会受这般零碎折磨而死。”
殷寿语调淡漠，仿佛刚刚被害死的女人并非他的结发之妻，而是抢了他资源的死敌。
“红鸾之气，人皇之威，本该只属于我一人！是你多管闲事，非要救濒死之人，令她产下殷郊那愚蠢的崽子，夺走了原本只属于我的东西！”
妲己：“……”
旁观的刘湘：“……”
“他说得是人话吗？”刘湘大为震惊，忍不住问系统，“这货真是天禧星转世吗？怎么有种秽土重生的感觉？”
系统赞同地附和道：“确实感觉很违和，仿佛批了张人皮，行事作风一点也不像人族，倒像是上古巫族的品性……”
刘湘一听上古巫族，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没人比她更懂上古巫族，毕竟她老爹就是当年漏网的BOSS之一，坏事做了一箩筐，却从不以为耻，反沾沾自喜。
能在大天劫中逃出生天的大巫们没一个省油的灯。
她曾听老爹提起过一嘴，当年有个叫澈的大巫，无意中找到被天道灭族的天人躯壳，他用那些躯壳来炼制出最完美的傀儡，接着猎杀落单的神魔，将他们的神魂塞进傀儡，期望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可以代替人族的优质物种……而殷商时期巫风盛行，祭祀鬼神那一套全部传承自上古巫族！
刘湘后知后觉地想：殷寿，会是巫族的试验品吗？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再看向殷寿时，目光里少了三分鄙夷，多了七分审视。
时光飞逝，转眼间来到四大伯侯入朝歌觐见。
殷寿以东伯侯姜桓楚犯谋逆大罪判醢尸之刑，南伯侯鄂崇禹以谤君之罪判枭首宫墙之刑，唯独西伯侯姬昌，虽妄言诋君，却因有紫微之气护体暂且留得一命，囚羑里为饵，引紫微星转世前来救父。
“拿不到勾陈的神骨，紫微的灵骨也就将就用罢。”
摘星楼上，殷寿当着妲己的面剖开一只狐妖的身体，塞进一根泛黑的人骨。
“你疯了吗！紫微帝星的主意你都敢打？”
七年的时光，曾经健壮美丽的少女变成了病病歪歪的王后，被注入心魔的灵台却泛着风马牛不相及的金光——谁能料到，经历多年非人的折辱，前妖王的道心非但没有破碎，甚至磨砺出一道不属于妖的神罡。
殷寿对此十分不解，但垂涎欲滴。
“有时我真想把你也剖开来看看。”他掐住妲己的下巴，神色玩味地盯着她的发旋，“道心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竟能让你撑这么久，还能分心担忧他人安危。”
“你不懂道心，是因为没人教你什么是道。”妲己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倒映出疯狂的脸庞，“你当真知道自己是谁吗？你说的那些所谓天人，早在洪荒时期就陨灭得一干二净，你听到的、看到的，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骗局又如何？孤有得选吗？你有得选吗？”殷寿眼底血色翻涌，冷笑道，“妖也好，人也罢，凭什么生来就要受天道摆布，做颗连蝼蚁都不如的棋子？”
大巫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他的身体呢？被他最敬爱的父王亲手抛进北海那深不见底的归墟！
他犹记得当时父王抱起他新做的身躯，骄傲无比地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天道的孩子。我的儿，你要完成历代人皇未完的事业，诛神灭妖，一统三界！”
母亲也哭着对他说：“我的儿，你是人间的第一位天人，也是三界未来的主人！你要诛灭妖族，为你的母族报仇雪恨！”
殷寿很痛快地答应了父母的话，即便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他并非传说中完美的天人，只是巫族搞出来的残次品，他于修炼一途并无天赋，哪怕被火灵圣母的嫡传弟子闻太师精心教导，也只是学了些粗浅的理论知识，实际应用得一塌糊涂。
眼看修为无所进益，年轻的王子寿决定出海寻找机缘，那一次，他不幸遇到神明斗法，却又无比幸运地活了下来，还与一位不出世的古神签下了牢不可破的契约。
“是欲望。”
刘湘愕然地看向那束熟悉的光芒，感觉浑身发麻。
“若是祂的布局，那就不难理解后面发生的一切了。”系统凉飕飕地说，“凡人百年，贪嗔痴恨无一不轻，哪里能洗得干干净净，还不如直接抽出七情六欲来得效率。那些大爱无疆，有情无欲的神仙，都是暂时表现出来的神设，给天庭撑门面用的。诶你说，到底是天庭的惰性养肥了欲望的触手，还是欲望的遗泽稳定了天庭的门楣？”
“我只知道，欲望搞出来的烂摊子现在是我的，也是你的，搞不定，咱俩都没好果子吃。”刘湘低低叹了一声，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画面上。
画面中，被殷寿以巫人咒术控制的妲己去见了伯邑考——她本该替殷寿杀了他，取出神骨，却在关键时刻摆脱咒术，背着紫微星转世的西岐世子逃去羑里救出文王姬昌。
姬昌是第一次见到妲己真容，只看了一眼面相，便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是，妖王陛下？”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了。”
妲己护着姬氏父子一路杀出朝歌，渡过孟津，来到黄河岸边。
面对殷寿派来追捕他们的三万人皮傀儡，她显出狐王法相，打算拼死一搏。
“贤王记得吾妖族今日之善举，他日一统九州，万不可大肆屠戮生灵，乞为我族留得一线生机！”
在妲己的拼死掩护下，文王顺利度过黄河，世子伯邑考却在半途去而复返，欲将妖王救回西岐。
妲己仓促扯掉断裂的肋骨，扭过头见伯邑考归来，顿时瞳孔皱缩，怒喝道：“你回来做甚！”
伯邑考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一团罡风朝妲己背后袭来，他想也不想迎身上去，不出意外地被罡风撞出千尺，吐血身亡。与此同时，一阵凄厉的鸟鸣自狐狸身后传来，遮天蔽日的乌鸦群衔住伯邑考的尸体，往朝歌城飞去。
紫微灵骨！
妲己心知不能让殷寿这疯子夺走紫微星在凡间的灵骨，便以燃烧元神为代价，顶开罩在周身的傀儡结界，以狐狸身躯冲上云霄，直追伯邑考的尸身而去。
正在此时，天空中风雷涌动，一条漆黑如墨的应龙自云中扑出，抬起利爪，猛地朝狐狸身后喷出毒火。
“殷寿！”
狐狸口吐人言，却没有闪身躲避，而是生生扛下这致命一击——她身后有个不大的山镇，里面住着十来家无辜凡人，以及百十来号刚开灵智的小妖。
“愚蠢。”
应龙在半空化作人形，接住同样变回人形，极速坠落的妲己。
妲己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黏腻的血液，她用尽力气看了眼平安无事的山镇，缓缓阖上疲惫的双眸。
殷寿歪着头，以指腹轻轻擦拭她唇边不断涌出的血水，发出一声阴森诡异的轻笑。
他抬手召唤出一群吸血蝙蝠，指着刚刚逃过一劫的山镇：“去，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