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坠大梦

    凰城收到消息时还在看奏折,她记得手中的奏折才批完几页,就有宫女急匆匆从殿外跑进来,沉稳如她一向不喜欢性子急的人,皱着眉头问何事。

    宫女气都喘不匀,倒还是把大概情况说出来了。

    凰城如坠冰窟。

    她不敢相信母皇的死,母皇一直都是那么年轻,后宫以美闻名的梅君崔颖都经不住岁月磋磨,眼下微微泛起细纹。唯独母皇一直都是那么美丽,仿若被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不再老去……

    那样的母皇于今日死去了。

    她被巨大的悲伤与不解攫住,素来平稳的姿态破碎崩溃。

    “……太医那边怎么说?”

    “说是突然暴毙。”

    四月国葬,五月登基。凰城接过一代的位子,成为了新一任女帝。

    登基大典,外国使者带来的珍奇异宝能堆满一个偏殿,长久不断的乐曲几乎要惊到天上神仙。身上华重的冕服和赤霞凰冠把凰城压得喘不过气,低头是匍匐在地的芸芸众生,他们仰仗着新帝的荣辉,她甫一挥袖,便是响彻云霄的万万岁。

    凰城的血液在沸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蕴着力量:“先皇平定天下,海内蒙恩!而凰城必不负我赤凰子民,必保国土安宁,兴科举,任能臣,承大业!天下闻我壮举者,皆捶胸叹服!”

    欢呼声震颤天地,百姓无不赞叹,更有甚者泪落衣襟。有稚童坐在大人肩头,她这个年纪还不懂些什么,只晓得父母亲说新帝必会继承先帝的衣钵,好时代要来临哩。

    父君在她登基后老说她越来越像一代,不过幸好还是有些差别的,不然他有时一晃神会以为一代还活着。

    父君原是寺庙高僧,但那已是太久之前的事,他还俗数十年,寺中的习惯忘了大半,只会闲暇时找出一串佛珠转来消遣。

    “我和你母皇,说不上什么缘分。”某次谈话时,父君的手上还是绕着那串老旧的佛珠,凰城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你母皇第一次来论法会,看什么都新鲜,就是看人也觉得新鲜,我只是刚好被看上的那个。”

    冯鸿道注意到凰城的视线,也不卖关子:“这是你母皇说好看的那串,她也说我带着更好看,我就一直带着了……她去世那段日子,我转着这串佛珠念了三天三夜佛经,渡她往生。现在这珠子没了灵气,我也不高兴再转了。”

    人死如灯灭。她不在了,和她相关的东西也是死的。

    凰城登基后常忙不过来,很难抽出时间去拜访父君冯鸿道。相反的,她倒是和太妃崔颖多了交集。

    冬末时各方局势都已稳定大半,凰城偷闲到御花园走上一圈,权当放松,却见一翠发男子长伫御花园的千年老桃树前。她觉得这人眼熟,便询问身旁宫女,宫女答是先帝遗爱,崔家崔颖。

    崔家?凰城略微思忖,世家这块还需多怀顾忌,她和崔家的也仅仅是因为利益才站在一块,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反咬她一口;她与皇妹凰莺莺也说不上亲近,面上两人都装的客气,真和崔家翻脸他们肯定会扶持凰莺莺坐她的位子。

    桃花树下的崔颖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抬眸看过来,不紧不慢躬身行礼。凰城见暴露了,也挂起笑脸,道声免礼。

    “崔太妃怎么也想到来御花园走走?”

    “宫中清冷,自觉无趣,便出来了。”崔颖的目光扫过凰城全身后,转在她的脸部停留良久,最后不着痕迹地移开,“不曾想触景生情,待久了些,没想着那么巧就碰着陛下了。”

    “那便不打扰崔太妃了。”巧是真的巧,但她已经没了兴致,还不如回去批堆积成山的奏折。

    凰城转身,没多留意身后恭送的崔颖。踏出御花园门口的那一刻,恰有微风拂过,带着数片碎叶和句模糊不清的话语经了她的耳旁。

    “……确实是颇为相似。 ”

    或许是凰城听错了,但这句话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

    她和母皇很像吗?毋庸置疑。她从小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她身上留着母皇的血,她是她的第一血脉,不像才是奇了怪了。

    可又真的很像吗?不全是。凰城拿起铜镜细看镜中的自己。母皇的头发白,却不是让人联想到苍老的白,是银白;母皇的肌肤白若凝脂,又富有光泽,初雪一样……眼睛呢,对了,还有眼睛,她最像母皇的就是眼睛,母皇的眼睛是蓝色的,比北狐大使送来的最上品蓝宝石都要蓝上几分,闲时她最爱把玩那颗宝石,宝石通体冰凉,她的手也不热,每每玩着都要想起母皇,一想到母皇,手就没那么冷了。

    凰城兀地想起她批完奏折后似是喝了些酒,上好的琼浆,那她现在犯浑也不怪了,她醉了,醉了干什么都是不奇怪的——那什么是奇怪的,奇怪的是身边的人都说她像母皇。

    像在哪里?她问,无人答。那便没那么像了。她的发色肤色都随了她父君,哪里有母皇的影子?只有夜深镜前,她看着镜中相仿的脸型,顾影自怜。

    想到这里,有热泪不争气地流出她的眼眶,她不愿再想,铜镜被她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凰城裹着被子,一个人睡去了。

    梦里她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母皇不常来看她,成为皇储,不过只是运气好——她是皇长女,就算他的父君没什么背景,在那个时候,只有她是最好的人选。母皇最爱她和师殷的孩子,一个叫凰椿,一个叫凰幸,那时她也想分得母皇的一点目光,便常找他们姐弟玩;凰椿并没有因为凰城的身份避开她,她和她玩得最好,登基后凰椿主动请命驻守边疆,现在是北平大将军,年末宫宴时她们见过,凰椿长得好高,她抱不动凰椿,却能反被她一把抱起来,她笑嘻嘻地喊她陛下,和小时候一样,没个正行。

    凰幸呢?

    凰城在梦里走着,梦里是漫天大雪,她就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

    她在梦里回忆现实中的事情总是有些吃力……噢,想起来了,凰幸长得很像母皇的凤君师殷,只可惜那阵她忙,没怎么关注他,后来得到消息,说凰幸在某场宴会结束到家的时候突然暴毙了,她再和他见面就只能在葬礼上……二十不到的年纪,可惜,可惜。

    都说了这么多了,最开始她在想什么来着。想了后面忘了前面,这可不行啊,她已经不是能随意犯错的年纪。

    梦境的大雪中,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背影。

    凰城的脚步忽地顿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她看向那个风华绝代、不可一世、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背影,看向那个让她无法放下、让多少人魂牵梦绕的背影,那个背影向前走着,留不住,没人留得住她。于是凰城不敢走了,她疯了般地跑起来——可你能指望十几岁的身躯追上些什么呢?她什么都追不上啊!她追了那么多年,追得头破血流,追到她如今的年岁,只为了乞求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褒奖,又或是一个回头。但她追不上母皇啊,就连背影都是望尘莫及,她拼了命地追,那么努力地追,可来不及,赶不上……全都是徒劳,全都从她眼前溜走了。

    凰城想起自己先前在想什么了,她在想她也想分得母皇的一点目光。成功了吗?或许是成功的,母皇确实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也会考她几道题,同她说些话,大都与朝政有关,但她终究是要走的,她不是她最爱、或是唯一的子嗣,她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母皇。她只能把自己变得强大,成为优秀的皇储,只求高高在上的母皇能垂眸看自己一眼——可然后呢?短短一眼转瞬即逝,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看向别处了 。

    她想到这里更是痛苦,于是痛哭起来,她崩溃地喊:“母皇!母皇!”

    母皇,我追不上了……

    母皇,等等我……

    前面的人似是听到凰城的呼喊,居然止住了脚步。凰城又惊又喜,来不及擦眼泪,更不敢停下,她更努力地跑,不停地跑——直到来到母皇的身边。

    梦里的母皇手持弯弓,目视前方,她还是如记忆里那般美丽。凰城以往只能仰视她,却在梦中得到了与她并肩的权力。

    “凰城。”母皇唤她的名字,她有多久没这样叫过她了?记不清了

    “看好了,我只教你这一次。”母皇没穿马装,但丝毫不碍她起弓架势,箭咬弦上,端指前方,“古人常说群雄并起,逐鹿天下。”

    银发的玉人一松手,箭便离弦而出,力道之满,直破万里,要将这梦境都弄散了。

    “但你要记住的不仅是这些。凰城,你身上留着我的血。”

    凰城侧头去看母皇,才发现已经没法看清她的面貌,只能窥见朱唇启合。

    “——你要以身为箭,天下为鹿。”

    参凰莺莺侵占民田的奏折被提到了案前,凰城翻着只觉得有趣,她这便宜妹妹多半是哪里得罪了人,又或是旁人想借着参她一本来刹刹崔家的风气。而不管如何,只要凰莺莺还有一日姓凰,那就没有谁能真正拿她如何,这本奏折的最终归途也只会是被按下。

    凰城看着折子,没由来心里浮现出一个人名,她思索一会,揣起折子,往门外去了。

    再见崔颖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她刻意去找。当凰城移步太妃宫中时,太妃崔颖正点着熏香。

    “什么风把陛下吹来了。”

    凰城不答,只是笑着把奏折递到崔颖眼前。崔颖也不愧是宫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一看她掏出奏折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她也不是个孩子了,怎么尽给人留把柄。”崔颖揉揉眉心,“也是该让她吃吃苦头了。”

    “那我的傻妹妹这次是要吃大苦头了。”凰城还是笑。

    崔颖的表情沉下来,他看着凰城,幽幽开口:“陛下今日来是想同崔家讨什么东西,还是想同我讨什么东西?”

    凰城不语,信步走到香炉前。里头的香才换过一批,正是味道最浓稠的时候,烟从炉盖上浮起来,她的脸隐在缥缈的烟中,连着嘴角的笑意一道不见了。

    “我来向你讨一段回忆。”

    崔颖是一代的第一位贵君。他幼时起就体弱,使不得刀剑,同样也对枯燥乏味的文章感到无味,他没有什么鸿鹄之志,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他安于家族的臂膀下,心甘情愿做笼内的燕雀,一生无为在他心中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他姓崔,而世家子弟必需要有为世家献身的觉悟。崔颖不笨,甚至有些小聪明,所以在他成年礼时,父亲将他召至书房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今后的人生将通往到何处。

    “新帝初立,正是身边人空虚时……”接下来的话自是不言而喻,父子一场,崔颖又怎会不晓得家父心中所想。

    这一棋,是制衡也是合作,身为局中无足轻重的棋子,崔颖本身的意志也就没那么重要。

    无非也是换了个大点的笼子罢了。崔颖心想着,俯身回答自己愿意听从父亲的一切安排。

    花镜妆成,贺喜喧天。接下来的事就变得很简单了,他从崔家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女帝的贵君。女帝的婚礼自然办得比平常人场面要大,他被家里人簇拥着上了轿子,不敢耽误吉时,连道别都来不及,他从轿口偷偷望去,看到母亲低头抹泪,父亲则面朝着他,似乎是想同他再说些什么,但他此时已离家门太远,看不太清。

    直到喜轿到皇宫口,宫中训练有素的女官迎着他到傲雪殿,坐上喜床的那一刻,崔颖才生出一点实感来——他现在是梅君崔颖,不是崔家公子了。

    那新婚之夜,女帝会来看他吗?听闻她素来忙碌,今夜见不到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崔颖披着红盖头,挺直腰端坐在床上,如今他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崔家,不敢懈怠——不过,那位女帝又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他是见过女帝的,但也只有登基那日远远的一眼,只记得女帝满头银发,身子挺拔;女帝的事他也听过,他从兄弟姊妹那里听的最多的就是女帝当年征战的英勇事迹,诸如一拳打翻十人,两只手可以同时耍不同的武器,闲暇之余还爱胸口碎大石……崔颖想到这不免慌乱起来,那要是今夜女帝把他当成石头给弄碎了怎么办,他体虚,铁定受不住。

    门口传来叮叮哐哐的细响,崔颖的心登时提起来,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听见脚步声入门而来,最后停在他的身前,能透过红盖头隐约看出人影,是女帝没错了。他紧张得攥紧衣袖,想问安,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后,他听见一声女子的轻笑,随着这声笑,本来盖着崔颖的红盖头被轻轻挑开,眼中的红光被另一片更为明艳的光景取而代之。

    眼前的人正笑着。银发懒懒搭在肩侧,他们离得好近,她的发丝就要落到他掌心上来;蓝色的眼眸透过暧昧的灯光,直直往他心里去,他不喜欢蓝色,但今日过后,蓝色一定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你叫崔颖,对吧。”玉一般的美人伸出手来摸他的脸,他恍惚间竟从那双蓝眸里看到了深情,一时怔愣,才意识到女帝刚刚问了自己什么。

    他回过神来,匆匆答是的陛下,我是崔颖,崔家崔颖……也是您的梅君崔颖。

    女帝被他愣神的样子逗乐了,她扑哧一笑,说:“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她的手从他的脸边滑到了唇角,描摹着他的唇形,“况且你这么漂亮……我又怎么会舍得‘吃’呢。”

    可是崔颖觉得眼前人要更漂亮,笑着的时候更甚,他有一瞬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笑容死,他宁愿她的手能化成枷锁,一辈子都把自己锁在她身侧。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什么事都可以,就算死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万事此刻都恍如梦般。

    “美人,我以后叫你小崔好不好。”女帝的手往下走,停留在他的喜服上,轻巧地解开几颗扣子。他这才察觉到,又羞又喜——喜占了大半。

    崔颖涨红着脸,仰起头。他想自己好像盛开的花朵,但这又不大对,没有花朵会希望自己被摘,他不一样,他迫切渴望着眼前人的采摘。

    他说:“陛下,我往后只是你一人的小崔。”

    女帝的唇覆了上来,和她的手一样温暖,他接吻时悄悄睁了眼,看见女帝的脸也是绯红的。

    崔颖莫名庆幸起来,庆幸自己的选择,庆幸自己的入宫,庆幸自己是她的第一人——他没有想到这晚让他余生都在回忆,在她死后尤甚,他回忆得几近发狂。

    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要记得今晚他们是彼此的就好了。他的名字,他的躯壳,他的想法,一股脑地都给她了,舍不得她还回来。

    把他弄碎了也没关系,只要是碎在她的怀里……那就没有关系。

    女帝隔早没有上朝。朝中有人议论,说是崔家这一棋走得厉害,搞的那段日子巴结崔家的人多了不少。

    “但太过亲近世家总不是什么好事,她身边的人也知道,几次劝谏下,很快就不常来了……”崔太妃的目光虚定在凰城的脸上,似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她那么迷人,所有人都想留下她,又没人留得住。”

    “所以,凤君师殷的毒有你的手笔?”凰城问。

    “这我倒不大记得了……”崔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苦恼地翻找着过去的回忆,他年岁渐高,不重要的记忆忘却了许多。“这种事我做的太多了,可能是我吧。”

    “但我记得,凤君死后她就再也不来见我了,我去御书房找她,她不在;给她写信,写了百来封也不回,只有每个月的赏赐会按时送到宫中,她就是不来见我,后来啊,后来她就走了……你说的或许没错,凤君师殷应该就是我下的毒。”崔颖终于在模糊的过往中理清了思绪,他被自己的迟钝逗笑了,是疲惫的笑。

    “那又如何呢。”他对凰城说,更是在对自己说。

    “她笑起来那么美,要是只对我笑就好了。我好恨别人能得到她的爱,也好恨她不能只爱我。”

    凰城出慈宁宫时,天色已是蒙蒙亮,炉中的香早就燃尽,她却因为待得太久身上还留着燃尽的残香。

    她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只能拼凑母皇的往昔来祈求自己能离她近一些。

    清晨的风吹得她手脚冰凉。凰城把手上的奏折丢给身旁的女官,叫她随便找个地处理掉。她一向守信,凰莺莺的事自然不会追查下去,还顺道嘱咐了手下送些赏赐到崔颖宫中。

    她和崔颖也算是可悲的同道中人,都沉在回忆里,她要疯掉了,她的身份却不允许她彻底疯。

    而崔颖,估计疯得比她还要早些。

    凰城子嗣众多,却少见女孩。第三年,第一位皇长女终于是出世,此时朝中政权平稳,大局都握在凰城本人手上,不免有人想借着此事讨好她,皇长女诞生没多久,就有立其为皇储的提案送到了内阁。

    对此,凰城只是默默推掉,说了声不急。

    直到第五年,她和凤君的孩子——第三位皇女降世。

    傲雪殿内,凰城正逗着凤君怀中的女孩。这孩子和她不亲,也不怎么哭闹,更多时候只是睡在凤君怀中,往往一睡是一整天。

    但凰城就是偏爱这孩子。

    此时门外的女官禀报,说太妃崔颖求见,凰城才依依不舍收回了逗弄的手,和凤君说自己去去就回。

    外殿内,崔颖看上去已经恭候多时,看到她来了也没有废话,单刀直入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凰城只觉莫名其妙:“崔太妃这是在说什么?”

    “国内上下就三位皇女,前二位立储一事你多次推脱,而第三位皇女还不满一岁,朝中就传出了你要立她为储的消息。”崔颖皱眉看向她,“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对她偏爱有加。”凰城笑着答,“崔太妃这消息倒是灵通,我最近确实在准备立储一事了。”

    “废长立幼,君王大忌。”崔颖冷冷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崔太妃怎么这么关心朝中之事了?让我猜猜,我那傻妹妹是不是站了另两位皇女的边?”

    这并不难猜,世家善察圣色,本和崔家脱不开关系的凰莺莺自然要选择自己扶持的皇女,而她久不立储,现在又有风声出来,保不准就要让崔家全盘皆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为什么?”

    “说起来也不怕崔太妃发笑……”里殿传来阵阵歌谣,不响,很轻,引得凰城侧目。她晓得这是凤君在哄三皇女睡觉,她自己也被这温馨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笑起来。

    “我觉得那孩子……和母皇很像。”

    如果这话放在三皇女出生之前,凰城一定会觉得这是大不敬的疯话——直到看到襁褓中的婴儿。

    那天,产婆把小皇女抱到她的手上,不断地贺喜。小皇女在她怀中哭着,凰城低下头,细细看着婴孩的眉眼。忽地,有什么东西滴下来,似是水滴,落在小皇女白嫩的脸蛋上,小皇女就不哭了,反是笑了起来。凰城觉得惊奇,她第一次见着新生儿这么快就学会笑,正要招呼凤君来看,却发现宫人与凤君都错愕地看着自己,她不解,正要问怎么了,数滴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这孩子真的和母皇很像吗?诚然,这孩子没有银雪般的发丝,亦无碧蓝的眼眸,只是有着与凰城相似、传于母皇的眉眼。可她就是觉得,这孩子和母皇很像,或许这不过是她没有逻辑可言的感觉,是她凭空臆测,是她在发疯——只是这感觉源自她心中的最深处,她没法置之不理,便选择甘之如饴。

    “……你疯了。”

    她放不下过去,索性破罐破摔,抱着过去活到死了。

    “我是疯了!从母皇驾崩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疯,没有停过——那崔太妃你呢,你敢说你没有疯吗?我们本就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何必互相挖苦。”

    如今她只知自己苦寻往昔十余载,终是在一个婴孩身边找到归处。

    崔颖晓得再无什么话可对眼前之人说,最后拂袖而去,临行前留下轻飘飘一句:“但愿你不负登基那日的一番豪言。”

    凰城目送崔颖远去,仍是笑:“一定。”

    她确实做到了她所说的。勤于朝政,万事躬亲,从兴建学堂,广造医馆,再到两国外交,组织海外探险等等,无人不感慨她的壮绩,她不愧于本朝的每一位子民。

    皇储果不其然是三皇女凰茗秋,大皇女和二皇女的势力逐显疲势,多年布局落了个重新洗牌。

    只可惜,一生功名的女帝,没有落得个安稳的后半生。

    凰城年近五十时害了场大病,病久久不愈后,不便上朝,她也借此让凰茗秋一人独揽大权,朝中为此事闹了一阵,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凰城的父君早几年前病逝,勉强能算得上“朋友”的崔太妃也没熬过岁月,先她一步去了。她病重,在宫中静养,往往要听到身侧的妃子的啜泣声,她听得嫌烦,就只让左右近侍照顾,其他人无传召一律不得近身。她的现在的身子下床也有些艰难,又常犯困,久而久之,就一整天都待在床上了。

    今早她听完密报正发呆,突然想起自己的母皇是在某个早上听完密报去世的,不免暗慨自己或许也能步母皇的后尘。

    她早已看透生死。如今算算日子,也是到她该死的时候了。

    冬末夜晚,凰城召见凰茗秋,此时距凰茗秋正式成年还有数月。来传唤的人是凰城的心腹,凰茗秋心有所感,还是问了此人一句何事。

    不出所料,心腹满面悲痛,道:“陛下病危。”

    凰茗秋垂下眼眸,心中有数了。

    前些日下了场大雪,凤栖宫门前的落雪清了又积,常有皇子抱怨这场雪没完没了。反倒是女帝很爱这场雪,常要指使下人扶她到御花园走走,可惜往往是因为身体不适作罢。

    回忆完,凰茗秋叹口气,推门进了凤栖宫。她屏退左右,再慢慢掀开纱帘,有药味扑鼻而入,约莫往前走四五步,就能看见女帝的身影。

    “……是茗秋吗?”床榻上的女帝听到动静,重重咳了几声,她看向凰茗秋的方向,虚弱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好孩子,到这里来。”

    凰茗秋依言来到凰城面前,她看着女帝苍白的脸颊,一言不发。

    凰城早已不似数年前风华正茂,她早年苦于心病,晚年又被病气侵扰,几日大雪带着铺天寒气,叫她数日被囚于床榻上,动弹不得。倒是这般折磨,她也不显苦痛之色,只道不可失了天家威严。

    “我已是强弩之末,估计熬不过今晚了。”凰城握住凰茗秋的手,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谈论的并非是她的生死。

    “大雪多寒灾,我是走不过这场灾了……我把你叫过来,是想走前再和你说些话,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此去不复返,我总是有些牵挂的放不下的。”

    “你性子从小就有些古怪,不常亲近我和凤君,也不哭,不像我那个妹妹小时候,只知道哭。你有自己的心思,我多过问你恐怕也不乐意……未来的一国之君有所保留是好事,这条路必定不会顺遂,几方势力要注意防范,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我那个妹妹……世家这种东西还真是麻烦。”

    凰城已经无力遮掩自己的衰败,她现在说话都必须慢慢说,一句话大半的时间都在喘气。

    “你的师傅,北平大都督凰椿可以放心重用,我亏欠她很多,只能用官职和赏赐弥补,偏偏她又不太在意这些……这人只认一个‘情’字。你若是心中有惑,也可向她去讨教。”

    凰城又提了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都是可用之才,可以放心任命。

    患病后她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身子不大吃得消,她喘着气,看向凰茗秋——这个她最疼爱的孩子。十几年前的一眼让她如坠大梦,恰如数十年前的背影让她发疯。现在疯的人只剩下她一个,很快她也要和冬雪消逝在未至的春风中,那些回忆,那场幻梦,终归要散去的。毕竟梦总是缥缈,遥不可及……痛苦。

    人是不是在弥留之际都会想很多事情?回忆出生,回忆过往,回忆曾经,回忆当下,一切都如戏幕般逐个过场,等唱戏的人一曲终了,她的一生也就落下,收场。

    凰城有些想哭,不是因为此身将死,而是又想到了那个身影。

    她颤抖着嘴唇,有泪止不住地流下。

    她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母皇?”

    赏花宴上艳压群芳的母皇,朝堂上傲睨众臣的母皇,秋狩时挑弓拨弦的母皇,考她问题的母皇,抱着别的皇女的母皇……最后,一去不返的母皇。

    太多,多到她说不完;太少,少到她放不下。

    “我曾做梦梦到过我的母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就要耗尽力气,断弦的泪珠随着字句从眼眶落下。“梦里也是大雪,我与遥不可及的母皇并肩而行……”

    梦中,寒风不折帝王姿,矢无虚发破大梦。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场酒醉后的梦中,母皇就站在梦的尽头,时近时远,似乎只要她放开步子去追就能触碰到——那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呢?

    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让她在无尽的追逐中迎来终点吧。跑过年幼的自己,跑过成年的自己,跑过身为女帝的自己,跑过疾病缠身的自己,一刻不停地跑下去,只要终点那头有母皇——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一场大梦,她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然后、然后,她同我说,要以身为箭——”

    迟迟没有下一句。

    凰茗秋抬眼看去,床榻上的人已经咽气。

    她叹口气,接到:“天下为鹿。”

    她心中感慨万千,却还是无言地站起,拂上了凰城的眼睛。

    “真傻。”

    似是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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