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山雾弥漫，明芙一身纸衣，低眉耷眼，飘在一群小鬼后面。
这群小鬼跟着前方一个朦胧的引魂灯，行尸走肉般，像一串破布袋子，随风飘摆。这群小鬼有男有女，各个都是青脸白瞳，披头散发，鬼气弥漫。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此地是什么阎罗殿的大门口。
但明芙毕竟还是个活人，做不到原地飘起，只能施法让自己浮在半空，又在脸上涂了点颜色，翻个白眼，装成小鬼，混入其中。
她和师兄季玄英已经在阴阳山蹲点好几日了，就为了能够找到近日总在山下太平镇里行凶的邪祟，继而除之。
其实除鬼捉妖一事，原不用这么麻烦，像这种普通祸害，布阵画符即可。明芙偏要领着季玄英出山门，其实另有目的。
——要不是因为师父最近不在宗门，她不放心留师娘和师兄单独相处，她才不会主动揽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这事，还要从她前几日做的一个梦开始说起。
她梦见自己活在一本书里，女主是她最喜爱的美人师娘，男主则是她那看起来高冷实则温柔的师父，但是，反派竟然是她唯一的师兄，季玄英。
师兄对师娘怀有不轨之心，为了争夺师娘，他甚至不惜暗地里修习邪术，并被师父发现，之后两个人开始决斗，最终师兄弑师成魔，魔性大发，又毁了整个修真界。
她在里面只是一个路人甲的角色，当然随着大家一起翘辫子了。
……就很无语啊！你们大佬谈恋爱不要动不动就毁天灭地行不行！放过普通人！
自从她觉醒了意识，师兄一直以来的怪异举动就都能解释清了——
比如师兄对师娘略带期待的眼神。
比如师兄每次都背着师父和师娘独处。
比如师兄时而魂不守舍，大概率是因为被师娘拒绝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明芙痛定思痛，她就算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师兄这个该死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因此，明芙在听说附近有邪祟出没的时候，二话没说就把季玄英拽了出来。
明芙计划第一步：拒绝师娘和师兄任何独处的机会。
正在对接下来的计划若有所思，只听到“咯咯咯”骨头转动的响声，她前边的一只小鬼将头完全扭了过来，身子朝前，脑袋朝后，幽幽道：“这位鬼友，你怎么有眼珠了？”
明芙心中大惊，她已经快将整个眼珠翻过去了，它怎么还能看出来？明芙保持镇定，同样幽幽道：“鬼友说笑啦，若我有了眼珠，那岂不是可以还阳了。”
话音刚落，她前方的所有小鬼齐刷刷转过头来，用死鱼眼一样的白瞳盯着她，周围的山雾几乎凝结。
明芙头皮都要炸开了，心咚咚乱跳。
队伍最前方那盏引路的灯忽的一下，像是一道飓风，只一个眨眼便来到了明芙面前，将她的脸照亮。
明芙努力翻着白眼，让自己不露出破绽，那灯将她的眉眼照得一清二楚，灯火近在咫尺，都快燎到她的头发了，尽管如此，她却感受不到引魂灯的任何温度。
有一道声音，空灵诡异，忽远忽近，远的时候在天边，近的时候就在耳畔。
那道声音嘻嘻笑了笑，道：“生人混入，杀。”
命令还未完全下达，前方的小鬼就立刻飘开到两侧，一道青黑色的旋风由深山中袭来，和引魂灯的速度来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芙的长发被风扬起，她一把撕掉纸衣，露出里面的利落红衣，脚尖轻轻在空中一点，整个人被一道亮红色的小小御风术托起，向后退去。
几道青黑色旋风席卷山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就连百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
那道声音笑嘻嘻又响起来：“好好打，别逗小孩子。”
这几道旋风很是听话，从中现出身形，明芙定睛一看，立刻拔腿就跑。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本来以为就是普通鬼怪，谁知竟是最为难缠且难杀的异鬼。
这异鬼并非人死后的魂魄，而是一种极其恶心的兽类，通身如同黑泥，行动迅猛，没有神智，外形类人，却比普通人矮了一半，又有着惊人的臂展，被抓上一下，伤疤一辈子去不掉。
红色身影穿梭在黑暗的山林里，如红云一般，左右躲避。但明芙只会躲避，面对面强攻，她还只是个娃娃水平。
没办法，谁让她生来天赋低下，就连法力都比别人矮一截。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跑了。
明芙一边逃命，一边拨开碍事的树枝，她左右看看，骂了一声。
不是跟季玄英说好了，有危险就来救她，现在他人呢？！
来阴阳山蹲点捉鬼的可不止他们一拨人，因为这邪祟在镇子上肆虐已经有一阵子了，早已恶名远扬，修真界中最大的宗门天道院前些日子下达指令，谁若是能除了这邪祟，便可以得到进入天道院参与大会的资格。
每三年一次的大会通常都是大门派才有资格参加，他们这些零零散散的小门派，若是没有什么作为，只怕连个边儿都摸不到，于是，这次除邪祟一事，周边其他小门派几乎全都虎视眈眈。
就在明芙逃命的时候，周围埋伏的十数个人悄悄拿着武器站了起来。
这些异鬼没有神智，听不懂人话，明芙忙喊道：“各位道友！救命！”
有人问道：“师兄，要救吗？”
为首的摇头道：“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走，趁着她引开异鬼，我们擒贼先擒王，把那个说话的抓来。”
众人点头，把明芙一个人留在原地，明芙向左劈出一剑，一只小异鬼被劈成齑粉：“喂！你们怎么见死不救！也太不讲义气了吧！亏我们还是邻居！”
异鬼的腥臭气越来越近，明芙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只听“撕拉”一声，一只异鬼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裙摆，硬生生拽去了一角。
明芙头也不回，借力又向前飞了一段，谁知那异鬼也有样学样，借力窜来，张着血盆大口，明芙看准时机，向后一踹，那异鬼登时撞在地上，被后面追上来的异鬼踩成肉泥。
沾了异鬼的血肉，这靴子是没法要了。
闻到了同类的血腥气，异鬼们更加兴奋，挥着爪子就要朝明芙的头颅劈下，她下意识用佩剑格挡，只可惜她的实力平平，剑气并没有帮她将危险阻断。
剑刃清脆响了一声，必然是崩坏了。
现在她四周全是异鬼，明芙握着剑，将浑身所有的法力全都注入剑身，却还是不抵挡一个又一个叠加上来的异鬼。
明芙的汗滴落，将她脸上的青色颜料洗掉一些，露出白嫩的肌肤。
那声音笑得开怀极了：“好孩子们，这货色不错，今日可以饱餐一顿了。”
笑声还回荡在山野，可那群异鬼却不再动弹了。
明芙心中起疑，抬眼看去。
山林在夜色的映衬下，像是蛰伏伺机的猛兽，天边圆月初升，山雾渐渐散开，夜风四起。
一道带有几分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将人比作货物，阁下可真是好教养。”
山风尽头，圆月之下，古树之巅，轻巧立着一个抱着双臂的黑衣身影。
这人年纪极轻，大约十七八岁，分明只是一个少年而已，可他只是立在那里，就显得分外的漫不经心。
微风掠过少年的长发和衣摆，银色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犹如月之神祇，悲悯又冷漠，又偏偏带着几分神明落入凡间一般的随意松弛之感。
明芙一见来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些人怔了一下，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
“没见过，不认识。”
“不会是来抢邪祟的吧。”
季玄英逆着月光，低低笑起来，道：“阁下，对不住了，你养的玩意，实在太恶心，若是不小心碰伤了我唯一的师妹，我可是会生气的。”
那声音怒道：“多管闲事！”
像是听懂了主人的命令一般，季玄英的周围悄无声息站起了无数个异鬼的身影，将其牢牢包围。
季玄英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切，嘴角挑起冷笑。
明芙和众人忽然感觉周遭的空气开始流动，带着碎光的灵流渐渐汇聚到季玄英的手中，他抬起左手，虚空中浮现一道泛着银光的弓箭，右手中的灵流化作一支半实半虚的箭。
他垂眸看向一只正在和明芙做着殊死搏斗的异鬼，箭头轻移，对准了异鬼的头颅。
季玄英弯弓，眉眼透着十足的厌世冷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动我师妹。”
话音刚落，灵箭便化作流星，所过之处，异鬼全部无所遁形，在明芙面前碎成了齑粉。
数以百计的异鬼被一箭击杀，竟不费吹灰之力！
季玄英这一箭，直接穿透了山中的迷雾，直冲深山之中那道声音的所在，只听一声闷哼，那群小鬼也在原地遁走。
山雾散去，只余清新空气，明芙大大松了口气，将汗抹掉，满脸都是青色印子：“太好啦，我还活着。”
季玄英轻巧落地，似笑非笑道：“这么狼狈，若是被师父看见，我又要遭殃。”
明芙用剑柄戳他：“都说了让你保护我，你怎么又不见了。”
季玄英没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扔过去：“你这靴子不能再穿了，买双新的。”
明芙眼前一亮，忙伸手接住：“我还以为师父给的钱早就没了，没想到还有，谢谢师兄。”
季玄英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刚才去探查过了，这次的邪祟并非寻常之物，只怕布阵画符都不管用，看来得回去禀告师娘，再让她斟酌是否交由谢长流定夺。”
关于称呼，明芙每日都要提醒他八百次：“你不能直接叫他大名，要叫他师父！”
季玄英道：“你这话不对，谢长流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他可从未教过我什么。”
明芙撇撇嘴，季玄英这话其实没说错，她和师父都是剑修，而他是个自成一派的法修，若不是她小时候拜入山门时，硬拉着他不放手，他也不会成为她名义上的师兄。
周围的人见他们师兄妹两个人一唱一和，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脸色已经差到了极致，为首的怒道：“喂！”
季玄英这才发现旁边的人竟然还没走，上下扫视了一下，笑道：“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们，这位道友，你是哪个宗门的？”
那人一怔，没好气道：“我是灵山派掌门的亲传弟子！我师父可是天道院院长的亲戚！”
季玄英恍然：“原来是这样，道友在修真界的名气还需加强呢，我可从未听说过什么灵山派。”
那人大怒：“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哪个宗门的！”
季玄英抱着手，朝着明芙微微歪了歪头，明芙会意，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脆生生道：“听好了，我和师兄乃是落霞岛唯二的弟子。”
众人面面相觑：“落霞岛？这又是什么地方，一听就是个气数将尽的门派。”
为首的冷哼道：“喂，我管你是什么岛不岛的，我们在这里埋伏这邪祟很久了，你凭什么抢了我们的！就凭你们这种小门派，去了大会也是无济于事！”众人附和。
季玄英眼眸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看来道友还没搞清楚情况，我这人，生来就不喜遵循什么先来后到的陈规，既然各位觉得我们去不得大会，那怎么也不见你们哪怕杀一只异鬼？一群男人，对一个小姑娘见死不救，可真是好规矩。”
山风四起，吹起季玄英的衣袂和额发，他抬起一双美人眸，声音冷冽，“我这个人，一向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从你们手中抢来邪祟，我可高兴得很。”
为首的大怒，就要拔剑，忙被旁边人摁住：“算了算了！你看他那样，只怕是不好惹。”
明芙忍不住看了季玄英一眼，喜欢抢别人的，可不就是喜欢抢师娘？她这个师兄果然不是什么好鸟，这习性从日常作风中，便可见一斑了。
月色溶溶，天边繁星点点，夜空晴朗无比，甩掉了这些人，明芙背着剑，一跳一跳走在季玄英旁边，头发随着步伐甩来甩去。
她望着季玄英标致的侧脸，又看了看漫天繁星，道：“师兄，今日的星星好多，和咱们上次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次一样多。”
季玄英背着手，发尾微卷的墨发垂到腰际：“星空每夜都在变化，你怎么能确定今日的星空和昨日的一样呢？”
明芙道：“我说一样就是一样，我喜欢这样的星空，喜欢这样四个人在一起的平稳日子，虽然每日都在重复前一日，但胜在安乐祥和，这样不比打打杀杀的好吗？”
季玄英驻足站定，注视着她道：“你真的喜欢这种平淡的日子？”
明芙赶紧点头，希望他能看在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在将来千万别和师父打起来，更别毁掉这个她喜欢的世界。
这是自小有人疼有人爱，才带给她的柔软心性。
季玄英默然片刻，道：“……我也喜欢。”
话是这么说，可明芙一想起他未来的所作所为，就对这句话半信半疑。
这次的出行汇报，她决定亲自和师娘说，绝不让师兄在师娘面前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