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偶像的广告在大屏中播放，悬浮车在公路上飞速驰骋，空气净化系统永不间断地在运行，轰鸣声在郊外回响，灰色天空积年累月地笼罩在这里。自上而下地眺望，能看清中心城南区的的大半繁华景象。

    没有一点绿色，言薇出神地想。

    “方舟计划是联盟内部正在筹备的项目。”

    “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她问。

    李湛明靠在办公室的躺椅里，懒洋洋地说：“我不知道。”

    言薇把视线从落地窗收回，走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上，看向对面的李湛明，“真的不知道？”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眉梢微挑，与言薇对视。

    “但你知道的信息肯定不止这句话吧？”

    “你在拷问我？”语气不善，但他的嘴角却噙着笑。

    玻璃门被敲响，随后有人推门而入。

    在言薇说出下一句话前，李湛明先正色道：“涉及保密工作，麻烦言小姐谅解。”

    言薇回头，看见了陈瑜。依旧穿着休闲西装，戴着金框眼镜，温和儒雅的气质让人很难想象他竟然在机械部工作，负责的还是AB级机械人的设计与维修。

    “言小姐，你要的东西。”他把手里的棕色罐子递给她

    言薇起身致谢：“真是麻烦您了。”

    忽然被李湛明带到了机械部，她其实是很紧张的，但他似乎很清楚她需要什么。一进来便领着她找到了陈瑜，现在还弄来了食物中毒事件里的致毒植物。

    “客气了。”陈瑜笑了笑，瞟了眼她身后的李湛明，目光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和沈林夕说的一样，这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关系不太好的样子。

    言薇只好努力打破死寂的气氛，看向陈瑜道：“陈先生，你帮我了很多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李湛明立即插嘴：“言小姐，到底是谁一直在帮你啊？谢他不如谢我。”

    言薇回头，微笑着飞快说：“也感谢您，A005先生，您的帮助让我此生难忘，如果您日后有需要，我一定义不容辞。”

    看见言薇充满敷衍的假笑，陈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终于露出个很接地气的表情。

    然而，A005先生忽然沉默下去，极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依然望着言薇，却没像往常一样接话，表情变得凝固而迟缓。

    时间似乎静止了几秒，言薇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转头看向陈瑜。

    陈瑜察觉到了不对劲，走上前，唤了声：“李湛明？”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以及李湛明仿佛被按了慢倍速的表情。

    言薇：“……他这是没电了吗？”

    陈瑜摇头，径直走到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芯片和仪器，一抬手，将芯片插入了李湛明脑后的某个微小接口。他看着仪器上的数据，瞬间陷入不可置信的情绪中。

    察觉到气氛的僵硬，言薇大气不敢出，看看李湛明，又看看神情诡异的陈瑜。

    半晌后，陈瑜若无其事地拔出了检测芯片，把东西放回抽屉，起身面色凝重地对她道：“没事，可能是某些系统出了点问题，我去查一下相关资料，你随意就好。”

    言薇礼貌地与他道别，关上门后，转身仔细地看着李湛明，轻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李湛明似乎恢复了些，只是神色依然有些呆愣，静默两秒后，他缓缓站起身，垂眸看她，“我看起来，有哪里不对劲吗？”

    他古怪的举动让言薇措手不及，只好认认真真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起来没有不对劲，但感觉起来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他的语调也有些不正常，目光漆黑幽深。

    “有点呆，反应迟钝，像人类喝酒喝断片了之后的样子。”她总结道。

    虽然不明所以，甚至心中隐隐有些慌乱，但言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棕色罐子，如临大敌地盯着眼前的机械人。

    李湛明似乎正在解读她这句话的意思，又过了几秒才再次开口：“言薇，我的脑子好像出问题了。”

    言薇：“……啊？”

    是不是太突然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李湛明的面部表情再次生动起来，他皱眉沉思道：“刚才，我的情绪模拟系统未经允许自动升级了。”

    言薇被整的满头黑线，第一次觉得弄懂一个机械人比成功培育出植物克隆苗难的多。

    “每次升级都会这样吗？”

    “不知道，以前没升过。我的系统是最高配置。”

    言薇再次无话可说。

    “要不你去问问其他人升级会不会有这种反应，如果没有，那就……去看看你的医生。”她只能积极提出建议。

    “嗯，”他出奇地没有进行不正经反驳，态度相当温和，“我先送你回去，下次有空了再说查案的事，行吧？”

    “行。”

    让言薇没想到的是，李湛明竟真打算启动他的飞行器送她回去。

    她立刻制止：“别！不用麻烦，我坐地铁回去就行了，我要在东区第四医院那站下车。”

    “去医院做什么？”

    “看我妈妈。”言薇不欲多说，迅速作别后落荒而逃似的跑进了地铁站。

    李湛明站在入站口，眸色沉静，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陌生且令他无法理解的情绪渐渐爬上核心系统。

    ——

    下午五点半，工作结束，陈瑜按下机械部大门的虹膜锁，随后给沈林夕发了条消息：夕夕，今晚先睡，不用等我，记得按时吃药。

    收到女孩的回复和小兔子表情包后，他情不自禁扬了扬唇角，收起电子屏，走向陈旧的地铁站。

    这个时间段是下班高峰期，但陈瑜依旧走的不紧不慢，任由自己被人群带走。数十分钟后，地铁到了东区第四医院站，他走下车，又迎着夕阳走向医院。

    与本就古朴的住院楼相比，精神病院显得更加破旧，墙皮脱落，每逢大雨，窗户总会有渗漏。酸雨对人体的危害只会逐年增大，因此这里的许多人也不可避免地患上了皮肤病。

    哭泣声和笑声都如同尖叫般刺耳，穿过喧嚣的走廊，陈瑜轻车熟路地敲了敲医生办公室的门。

    “陆医生在吗？”

    “陈先生，”被唤作陆医生的中年男人笑着说，“是来探望陈老？今天怎么是这个时候过来？”

    陈瑜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是的，打扰您了。”

    “哪里。”

    进入病房内，陈瑜关上了门，看向坐在窗台边的老人。

    “爸，最近……感觉怎么样？”

    陈李尧身形不动，苍老的声音像是跨越千里从喉咙中流出来：“老样子。”

    陈瑜走近父亲，眼中难掩茫然。或许，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将会是支撑父亲走完余生的最后希望。可他也陷入无尽焦虑，如果自己判断失误，那么下一次黎明又该等到何时……

    “前天，我见到了言老的女儿。”他艰难地开口。

    仅仅这一句话，面如枯树的老人霎时间睁开了眼皮，他颤抖着杵起拐杖，驼着背转向自己的儿子。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问出来：“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言薇，蔷薇的薇。”他冲过去把老人扶稳坐下。

    “她，她怎么样了？过的怎么样了？在做什么？”

    “她很好，和言叔很像，不止是长相，还有性格，和事业。”

    陈李尧发出一声喟叹，浑浊的双目似乎在一瞬间闪过了光芒，“有救，有救……”他的话语在嗓子里粘黏着，陈瑜却异常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今天想告诉您的，不止这件事。”

    “我听着，你说。”陈李尧摩挲着拐杖光滑的上端，心中有些焦急。

    陈瑜吞吐了一口气后开口，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内响起。

    “在今天中午，李湛明的情绪模拟系统，进行了自主升级。”

    A005，联盟初代机械人之一，唯一一个实验成功并沿用至今的独立电子脑。同时，也是曾享誉世界的天才机械师陈李尧的毕生心血。

    他呕心沥血，花了半辈子去设计和制造的作品，终于在他彻底失去光明的这一年，生长出了能够深入土壤汲取生命的根系。

    “让他长！陈瑜，让他自己长！哈哈哈哈……！”老人爆发出癫狂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咳喘不止。

    陈瑜看向窗外，天边不见晚霞，无垠的天空中布满乌云，在酝酿下一场大雨。他听着父亲半生的如愿以偿，心中却只想知道破晓何时到来。

    ——

    “薇薇，薇薇。”

    “嗯？怎么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交男朋友啦？”

    言薇无奈道：“怎么可能，只是在想工作里发生的事情。”

    其实是在想实验需要用到的设备仪器。

    “发生了些什么事？讲来听听。”夏音兰做出听八卦的姿势。

    她只好真的开始回想工作里的事情，“嗯……我一个学生，温柔善良，脾气很好，长得很可爱，像一只小兔子，就是有点胆小……”

    她把能聊的都聊了一通，一直讲到夏音兰打了个呵欠，于是立刻劝她赶紧睡觉。

    母亲最近变得越来越嗜睡，甚至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直到医生说这是治疗后的正常反应之后，言薇才放心下来。

    临睡前，她才看见李湛明发来的话：书上那行字暂时别多想，慢慢来，揪一个挑拨离间的小人还不是什么难事。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于是回复说：好，那就慢慢来。

    片刻后，她又发：你身体好点没？

    发送过去之后，言薇才意识到这条消息是多么惊悚。她居然用这样的话来关心问候一个机械人，简直就像是在问一个人类你身上的零件好用吗。

    对面果然已读很久后也没回复，大概也在思考如何回才能显得没那么蠢。

    李湛明：身体没问题，大脑还在清理内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