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不见阳光的囚徒，是你，让我本不该有的奢望也成了真。
——李
晚饭结束清洗完以后，李清和提议要出去走走，苏橘从沙发上拿了包，打算一会儿直接回家。
夜晚的江宁，安静得出奇，两个人沿着曲陵江边一直往东走，微风吹过江面又抚在脸上，温柔的紧，也醉人的紧。
就好像过往的许多次，他们从北川，并肩走到了江宁，尽管中间隔了近十年近千里，但时过境迁后他们依旧走到了一起。
曲陵江对面是乌骓公园，现在的这个点，跳广场舞的阿姨叔叔还跟着音乐舞得正欢，两个人顺着大道走了进去。
道路两边中种着一整排梧桐树，厚重的枝干层层叠叠绕在空中，光穿过缝隙，将树干在地上画了下来，灯影婆娑，两个人走在明暗里。
“这条路，有没有觉得有些亲切？”
李清和背着手，步子和着苏橘，所以迈的不远。
许是因为有同感，苏橘明显惊讶了一下，她点点头。
“凤凰公园里，也有这样一条大道，不过，种的都是白杨。”
苏橘回忆着记忆里的那座城，那个离家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公园。
李清和默默应和，
“嗯。那里的叔叔阿姨，也是这个点儿就出来跳广场舞。”
苏橘嘴角抿了一下，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凤凰公园在自己后来搬去的家旁边，距李清和的家还有好远一段距离，按理说……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埋在了迷雾里，她有些看不清。
“你什么时候去的？”
“也是在秋天。”
苏橘点点头，“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李清和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但他没有说的是，他去了一整个秋天。
那个时候，苏橘高三，他在复读，李父为他选择了另外一所学校，换了学校以后，连最后一个联系亦因此而断裂。
那段日子，父母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争吵，李母的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回到家后迎接他的没有了妈妈的嘘寒问暖，也没有了香喷喷的饭菜，有的只是满屋子的酒味儿和到处散碎着的垃圾。
每次放学后，他都会绕道去六中，在苏橘看不到的地方，他就像是见不得光的黑猫，只能在暗处看着他的那颗橘子。
也是因为苏橘，他才发现了这么一个地方。
每天傍晚，苏橘都会来这公园里走走，起初害怕她孤身一人不太安全，时间久了，就连李清和自己也喜欢上了这里，看着这个女孩子在灯光下背书、在树影下难过，不知觉间，他陪着他的女孩在那里度过了一个秋季。
再后来，因为母亲的身体原因，他昼夜在医院照顾，与苏橘，也再没有见过面。
……
李清和依旧背着手，低头看着地上的斑驳，沉浸在回忆无穷的痛苦中仅剩的那一点甜蜜。
他嘴角紧抿，像是找寻着自己的呼吸口，深深看了眼苏橘，才得以喘息。
还好，此刻，那个女孩，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穿过乌骓公园的中央大道，李清和带着苏橘来到了靠北面的街上，八车道此时车不是很多，只偶尔闪过几个车影。
李清和站在路边，把苏橘微微拦在身后。
大概五分钟不到，一辆出租车便在路边停了下来。
苏橘坐进了后座，李清和也要跟着进来。
她伸手拦住了门，
“你不要上来了，再回来的话太晚了。”
看着她的架势，李清和也上不了车，他点头笑了笑，腿往后搭了一步，围着车绕一圈，拿手机拍了张照。
“那，到家后给我发消息。”
他手搭在门框上，头微微探进来。
苏橘眼睛绷得圆圆的，听话的点点头。
李清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真听话。”
车门被李清和关住，就在苏橘要让司机开车的时候，那双好看的手又在车窗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车窗从里面打开，车里的人探出头来，
“怎么啦？”
稚气仿佛与十五岁的她如出一辙。
李清和背了一晚上的右手终于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下午还在小立桌上晒太阳的素描本。
他微弓着腰，脖颈出的骨头突出分明，好像是有些害羞，下巴紧绷着，那双眼睛亮极了，嵌在眉骨下深邃又矜冷，但此刻对着苏橘，高岭之花却好像有些无措的感觉。
“等到家，再看。”
……
后车窗一直没有关，风从窗外吹进来，头发飘在后面。
苏橘的怀里是那本素描本，指尖在边角来回摩挲着。
周转了一圈，它最后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只不过多了些岁月还有那个男孩的痕迹。
司机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在等红绿灯之际和苏橘闲聊了起来。
“姑娘，你是江宁本地的？”
苏橘摇头，
“不是，我是北方人。”
“哈哈，不过你看起来倒挺像我们这里的娃娃。”司机师傅亲切的笑着。
“你今年大几了呀？”
也许是苏橘不化妆，今天穿的又比较随意，所以看起来与大学生相差无异。
“我已经毕业有几年了。”
苏橘微笑着解释。
“啊，我女儿也毕业有两三年了，在银行工作。”
苏橘看了一眼前面，有幅小相框，上面看起来好像是司机师傅，还有两个女人，年轻一点的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女儿。
照片上的女孩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睛笑得弯弯的，非常有感染力。
“您女儿，长得非常漂亮。”苏橘赞美道。
司机师傅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她随她妈妈。”
“但就是找的男朋友啊，太胖了点……”虽然这么说，但师傅的脸上全是满足的表情，
“不过小伙子人倒是非常不错的。”
“哎，姑娘，你男朋友倒是真的帅，叔叔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小伙子。”
司机师傅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那张脸，不禁赞叹着，
“人也温柔。不过姑娘，还是要再多观察观察，带回去让父母看看，过了他们那一关，那小伙子肯定是差不了的，哈哈！”
看着司机师傅如此热情，她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便一起笑着应和。
苏橘按着师傅的说法想象了一下，父母见到李清和是什么场景，但却被以前的那些不堪占据了整幅画面。
她深吸口气，抑制住体内攀升的郁气，转头看向车外，让自己保持冷静。
司机师傅拐了个弯，直接把人送到了门口。
苏橘下了车，就打开手机对着大门拍了照，
【到家了。】
对面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一样，立即就回了消息，
【好的。（笑脸）】
【记得把门反锁好，早点休息。】
苏橘看着手里的素描本，又抬头望望自己那一间黑着的房子，她叹了口气，转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房子里，压抑得紧，装裹的全部都是，充满戾气、悲伤、所有负面情绪的自己。
至少，不能让它，也沾染上这不堪的东西。
就像是宝藏，她用指尖将封页小心拨开，露出了里面黄白色的内页。
看到里面的第一眼，苏橘就愣征住了。
灰、黑、白，整幅画面只有这三种颜色，但却淋漓生动，视角是公交车窗外，最后一排上靠窗坐着两个学生，一个剑眉星目，一个眉清目秀。
校服左上角印着校徽，
北川六中，1963
……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苏橘记得，他当时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甚至在她以为，这只是她单方面的初见，李清和甚至当时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但是，那双没有看她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把这个场景描绘出来。
一笔不差。
就像是被人掏了心窝子，又好像是终于有人发现了，只有她一个人独守多年的珍宝，苏橘无声的惊讶，全都变成鼻尖的酸意，刺激着她。
风吹起页角，苏橘吸吸鼻子，顺着翻开后面的章页。
无一例外，画的主人公只有两个人，大部分都是她，从她还不知道的开始，到她不知道的后来。
从穿着校服到便衣，从头发稍短些，到长头发，有些场景没有见过，有些场景几乎是刻在心里。
每一张画像的右下方，都记录着日期和一句简单的介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了一层铅笔的印划，素描本膨胀了近乎一倍。
2015年4月20日，与她第一次坐在一起。
2015年6月19日，知道了她的名字，苏橘。
2015年8月31日，她好像长高了一些，是军训太累了吗？也瘦了一些。
2015年9月28日，运动会，她戴了一个小发卡，挺可爱。
2015年10月24日，霜降，天还挺冷的，她在练舞。
2015年12月25日，苏橘，你今天，真的很美。
……
2016年2月8日，今天大年三十，苏橘，新年快乐！
……
2016年3月4日，苏橘，生日快乐！
2016年4月20日，苏橘，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苏橘想了想，4月20日她才把本子送给了他，那之前的这些画……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素描本上的线圈是可以打开的，这前面的纸张与后面的也略有不同，所以本子变厚并不是错觉。
他从一开始就在画，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她送的生日礼物恰好就是素描本。
苏橘笑了起来，继续翻看着后面，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2016年4月27日，爸爸好像不是我认识的爸爸，苏橘，我该怎么办？
2016年4月29日，苏橘，我是不是，也会这么过分？
苏橘回想这个时间段，就是在生日之后，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是因为李父，他才？
她继续向后翻去。
后来近一年的画面，大多连她自己都没有了印象，但看样子，又全部与当时的自己重合起来。
原来在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大雪中的她、篮球场上的她、天台上的她，包括在拍毕业照时站在学校门口的她……
每一个场景，无论苏橘在中心，还是在角落，她都是李清和笔下的主角。
只不过后来苏橘的模样不再是笑，脸上更多的，全部都是冷漠与无视。
2016年12月8日，严燕说，苏橘不喜欢我。也是，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2016年11月25日，前一天感恩节，他又在发疯，我和妈妈三点才睡下，此刻你在我身边，真好。
这幅图，好像是那一次大雪中他们一起坐公交车，那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同行。
2017年，也就是她搬家后的时间，场景也从学校和车站变了地方。
苏橘突然明白刚才，他为何能知晓凤凰公园的事情。
在素描本里，有好几张树影下，她不同的身影，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拿着书的，也有抱着书包睡觉的。
全部都是凤凰公园那排白杨树下的景象，只不过在苏橘的那段记忆里，有的只是她自己，还有一群跳舞的奶奶和爷爷。
她从未想到，也许在不远处某一棵白杨树下，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曾一直与她同站在那里。
再到后来，画面就彻底变得陌生，有些她自己的样子，她自己都是完全没有印象的。
2018年一直到2025年，画上的女孩子几乎都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嘴角微微抿着，露出浅浅的窝，眼角尽是温柔与和顺。
而右下角缀着的，也只有他自己的自说自话，对着画像上的女孩述说着他这七年来的所有煎熬，每一句都鲜血淋漓。
苏橘，我没有妈妈了。
苏橘，他要把我赶到国外去，其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但还有你，我放不下。
苏橘，应该在军训？要多吃点，我听说大学的教官都很严。
苏橘，我到巴黎了，这里的人很热情，但我怎么，还是这么难受。
苏橘，我今天去看埃菲尔铁塔了，和你给我的那张明信片上画的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下一次天晴的时候，我再去看，画幅一模一样的送给你。
我的苏橘，大学应该毕业了？苏橘成小大人儿了，穿上西服的你，应该很好看吧。
苏橘，我拿奖了，今天有好多好多的人，还有摄影机，可我不知道看哪一台，才能看到你。
……
近十年，上千天，全部都糅合在了这一侧小小的素描本里。
这些，就是他的所有，而他的所有，全部都画着苏橘。
泪水一滴滴落在纸面上，刹那间溅成好看的雪花形状。
苏橘支撑不住，最终还是将头埋在臂弯里，蜷成一团，在风中发着抖。
她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要错过近十年，都说感情会随着日子一点点变淡，直至浓酒变成白水，枯乏无味。
可是他们的感情，却好像是茶，清淡香甜，后来又愈发的有劲儿，混合着深深的苦涩，又夹杂着厚厚的回甘。
原来他们从未走散，羁绊一直都没有消失，并且这一辈子，都拆分不清楚了。
……
电话铃声在风中想起，苏橘按下了接通键。
“喂？”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苏橘抽泣着，鼻音很重，“干嘛打电话？”
对面好像有笑着的气音，
“听起来，素描本已经看完了？”
苏橘像是被戳中了按钮，又呜咽了起来，
“谁让你给我看这些的？你怎么这么别扭呀？喜欢我不早说，你就不怕这么多年，我不喜欢你了么……”
对面笑的温柔，他站在月光下，背影好看极了，半晌才又出了声。
“我怕，怕极了，等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不见了。”
他的声音低着，淡淡的可还是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坚定决绝。
“苏橘，”
“……”苏橘嗫嚅着，“啊？”
像是心落在了地上，非常踏实的感觉，半晌，对面传来了声音，
“谢谢你，愿意等我。
谢谢你，愿意等我这样一个糟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