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安庆二年,十一月既望。

    “燕王星夜逃跑,现已携虎阳军抵了安西。朕念及手足情谊放他一马,若再敢犯京城,杀无赦。”

    陆知娴眼下怒意未消,恨不得杀朝中众皇子党泄愤。

    “姚相替叛贼言情实乃当罚,冲撞陛下、散布谣言实乃当除,然姑母胸有大局,留之用之,其当万谢。”陆合君替那君王摘了十二冕旒,簪上螺钿簪子,“民间自然道陛下仁厚宽大,若其三次而犯便以春秋高告老使之返乡。”

    遥想承德十五年十二月,星官入而曰星相紊乱,紫薇将陨。承德帝起疑,命禁军驻守宫墙。明日,太子陆鹤卿果反,乱箭而死。

    自此,帝诸子女明争暗斗,非死即伤。二十五年,梁王陆尧卿即位。

    那夜若不是援兵来,败者就是她陆知娴。

    槐朝代厉朝二十余载,父死子继,兄终妹及,二世而已。

    ——

    一宫人见君王怒火,斟了茶端案过来。

    “陛下用茶。”

    陆知娴接过茶盏,示意陆合君坐下。

    她细细端倪眼前的姑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手足相残间,陆合君竟已到了及笄之年。

    若是她的父亲还在,昔日陆尧卿不会是天子,今日称朕的也不会是她陆知娴,亦不会是陆尧臣。

    可偏偏前路难料,其父太子谋反乱箭而死,诸王与几位公主明争暗斗不止,拉拢臣子,结党争利。

    就比如她收了大将军周泊言。

    可是这人背叛了她。

    陆知娴望着盏中澄净,无波映着她的面容,像是致死的渊水。

    盏中映着的女子,姿容倾国,额间一颗朱砂痣,于是有那么个人便曾寸寸摩挲那颗痣,道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点观音痣,定会是大慈大悲之人。

    可是他错了,她仇恨记千年,睚眦必报。

    “你叫什么?”执起茶盏,杯壁正热,她往盏中吹了两口气,目光幽幽朝宫人瞥上一眼。

    “回陛下,奴婢银莲。”银莲稍稍欠身。

    银莲,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来朕身边多久了?”陆知娴问得心不在焉。

    银莲依旧规矩,“三个月了,陛下。”

    不错,还知道如实回答。陆知娴抚着肚子,算起来是有三个月了。

    明明还好好说着话,下一瞬她眸中寒光骤起,静静置杯案上,倏忽间从袖口掏出把匕首直直刺入银莲的胸膛。

    鲜血突地涌出,那宫人倒地嗔目而视。

    陆知娴居高临下望着这人,满目鄙夷,“想毒朕?”

    陆知娴见她袖口的一朵海棠刺花,才想起这号人来。

    “你的主子难道没有告诉你,不能杀主弑君吗?”

    两个月前周泊言给她送了个人来,当时陆尧卿病重,她忙得支不开身,自然不记得他送来之人长相了。

    直至昨日见宫人衣袂,原是周泊言的人。

    “庸君!大将军为你出生入死,既登位,竟弃之。”那人面本白中透红,此刻苍白着脸,撑起一口气大喊道。

    陆知娴不怒,淡然再给她一匕首,人彻底断了气。

    殿外侍卫听见声响,冲而入。

    她忽地笑了,示意来人拖走,“此事勿再有人知。”

    随后慢悠悠擦净手。

    送这把匕首的人大抵不曾想到,他的人有朝一日死与其下。

    宫人清理净殿内,须臾陆知娴撑起支摘窗,院里一棵红山茶,堪堪结了花苞,然而霜重有山茶抱头而落。她叹了口气,回望间目色再而归于冷寂。

    这片土地上不曾有过女人做皇帝,纵使槐朝民风开放朝堂上那些讲儒之人亦见不得她王天下,意欲使燕王南面称帝。

    汝南侯使人刺杀她,平阳王使人毒害她……她便大肆宣扬其罪行,废庶人,既除其权,又得宽厚之名。

    她不曾关杀任何一个欲图害她杀她之人,除了拖走那个。

    也除了瓦泉宫地牢中那位。

    平定一切,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

    行至地牢前,陆知娴听见两个狱卒的对话,停下步子。

    诈一听来,话里竟有几分同情。

    “要说周将军也是可怜……”其中一人低首摇头,不曾想当初忠心耿耿的大将军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另一狱卒双手抱在脑后,只觉所谓可怜是自作自受,“有何可怜?他当初差点做了驸马,陛下重之用之,他竟扭头投奔燕王,不杀他已是莫大恩赐。”

    “说得有理,陛下尚是公主时心系周将军,一心想得将军青睐……若老实助陛下就是皇夫喽。”

    “想不开,实在是想不开。”

    ……

    陆知娴轻咳一声,狱卒愕然回头,一见来人,恭然站直,心下却慌得厉害。思索方才所言哪句是杀头的罪。

    来人却是不介意,但问:“人如何了?”

    狱卒见陛下不愠,终于松了口气。

    也只能是那人了。

    周泊言。

    曾经冠绝京洛,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狱卒于是持剑恭敬道:“回陛下,犯人近日不饮不食,多在昏睡。”

    原来他是要寻死。

    陆知娴瞥了眼内室方向,昏暗的青石道直直,到尽头才拐了弯。这儿的话里头听不见。

    瓦泉宫的地牢关不得多人,若非簪缨将相进不来。

    先前她下令不允向里头那位提外界事,倒是期待他见到她时的模样。

    这边想着,那边又道:“是吾等强灌才撑到今日。”

    待狱卒退下,陆知娴才不急不徐走向牢房。

    他越想死,她便越要他活着。

    ——

    眼下冬至已过,外界早已飘起了鹅毛大雪,地牢中倒是暖和,陆知娴取下大氅一人进了牢房。

    周泊言一袭白衣闭目靠在石墙上。

    为了防止他自戕,石墙皆包贴上厚重的棉花,房中亦无锋利之物。

    他本是武将,早些身形高大,只堪堪站着就令人无比心安,此时消瘦许多,连他身上那袭白袍都宽大了不少。

    那副绝代的面容此刻全是憔悴,眼下乌黑,必是睡也睡不安稳。

    听到牢门开动之声,他全然不动。

    “现是何日了?”周泊言以为来人是狱卒。

    地牢中终日昏暗,他又时常在睡,不知眼下何时。

    一月余不曾开口,他的声音嘶哑着。

    “安庆二年,十一月既望。”

    来年新启,便是玉鉴元年。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泊言身子抖了抖,掀开眼。

    眼中闪过一抹错愕,旋即悲凉满目。

    他先前不晓得究竟那一场战谁赢谁败,因为无论是谁即位,他都免不了阶下囚的下场。

    燕王阴狠暴戾,不会信他,她……也定不会放过背叛她的人。

    那年,她受命治理南顺州,依槐律处死企图杀皇族者,她翩翩立于他身前道此生最恨背叛、背弃、背刺。

    周泊言苦笑,又是无止尽的心疼。

    直至狱卒常许他沐浴宽衣,他方知是玉鉴赢了。玉鉴知他喜干净。

    既庆幸,又后怕。

    “可是章泉宫地下?”他的声音恍若细蚊。

    陆知娴上前抚上他冰冷的面庞,纠正他,“是瓦泉宫了。”

    章泉宫在一个月前更名瓦泉宫,取“章瓦双全”之“瓦”。

    “叫瓦泉宫了啊……”他任由她一只柔荑在面上流连,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知娴……”

    芙蓉面、桃花目、柳叶眉……皆皆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除了着黑锦,绣着火红朱雀,头顶螺钿簪,眸中不复柔情缱绻。

    “帝王名讳岂是你能唤的?”陆知娴冷嗤,下一瞬便咬着牙掐上他的脖颈。

    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叫她,他凭什么?

    周泊言被迫仰着头,苦笑,是了,要称“陛下”了。

    陆知娴觉得恍若有一簇火从脚跟烧上来,蔓延全身,烧红了眼尾。

    那夜无助绝望的场景一一复现在她眼前,倘若不是尉迟起及时赶到,她早成了剑下亡魂。

    燕王竟真想她死,周泊言竟敢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让她差点死,最亲最爱之人都要她死。

    她一字一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背叛我?”

    她怒火中烧,自以为过去一个月她面对这人定能心平气和,不料那日血光连天的场景从脑中一一闪过。

    她的哥哥背弃她,她的爱人背叛她。

    “周泊言,我把你从奴贩子手里救了出来,引荐你,提拔你,不求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至少投桃报李。你呢?”

    怎么敢以怨报德?

    周泊言自知对不住她,合上眸子由她发泄。

    他的沉默无言令她更为气恼,继而说:“我需要援军,拼死抵抗之际你只身入了虎阳军中军大帐,并放走知晓我计划的桃夭。我九死一身才得以站在瓦泉宫,你说你该不该死?”

    他的喉结在她手里滑动,随后赴死般道:“臣罪该万死……求陛下赐酒。”

    陆知娴过去的模样侵占他全身。

    那个将将及笄的少女拉着他攀上了公主府的屋脊,彼时承德帝处死外戚张相,赐的就是五马分尸。

    那同他一起的姑娘说,就算将来非得要一个人死,她也会选最体面的方式。

    莫过于毒酒,留了全尸。

    “死?”陆知娴怒气稍稍平息,松了力道,“你欠我两条命,怎么敢提死?”

    言下之意,我说你该死,但我不让你死,你便连提死的资格也无。

    陆知娴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心中愤意难平,酸楚、苦闷、愤怒交错占据心头,让她惊觉连呼吸都是痛的,心中的火灼得她眼角似要撕裂般。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承德十一年,她十一岁,从奴贩子手里买回了他,这是一命。

    他说愿做公主一辈子的马夫。

    她说做马夫没有前程,请求皇长姐向父皇引荐他。后来他随军出征,再后来他领军出征。

    年仅十九,战功赫赫。

    父皇封他万户侯,官拜大将军。

    一个是君王最宠爱的公主,一个是少年将军。人人都说他们相配,除了他。

    后来,陆知娴年方二八,生辰宴后拦下他。槐朝无战事,他卸了甲胄,着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恍若仙人。

    记得当年有人问她欢喜周泊言什么,她悠悠开口说她也不知道,第一眼便上了心,若非要说具体些,便是那股武将身上的文臣味。

    然而,他只恂恂然躬身,自视为臣子,“臣对公主只有恩情。”

    她自然知道后半句“绝无半分男女之情”,于是拂袖而走,“那你便记住这份恩情,来日还。”

    安庆二年九月,他背叛她,她命悬一线,这又是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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