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②
离开暻王府，就稀稀疏疏落下雨来，赫连小小，亲自去了趟安乐公主府。既是谢恩，也是搬救兵。
小小跟着夏至，走进后院茶厅，眉花眼笑，满脸春风。与那天冷若冰霜的态度，判若两人。
“公主万福。”
“你今儿怎么有空？”
“这不快中秋了么，小厨房新做了几样茶点，臣女尝着不错，知道公主喜欢单笼金乳酥，特意装了两匣，想请您尝尝。”
“也给臣女提提建议。”
安乐稳稳坐着，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赫连小小。
“白天的事儿，本主听说了。让你受委屈了。”
安乐抬抬下巴，示意赐座。
“可这常言道，商场如战场，拼的就是真金白银，真刀真枪，本主帮的了你一次，却帮不了你次次阿。”
“一群乞丐伥鬼而已，哪敢惊动公主大驾。”
赫连小小侧身坐着，姿态恭敬，笑容更亲。
“臣女今天来，是给公主殿下送请柬的。”
“哦？订好开业的吉日了？”
“算是订了罢。”
连翘双手过头，捧着一本大红烫金的请柬，交给赫连小小。小小又双手接过，呈递安乐。
“还请公主一定赏光。”
“赏雪帖？”
“你这请帖上，就一句‘只应踏初雪，折梅往桃源’，也没有时间，地点阿？”
安乐懵懵道：
“何况，今天，刚八月十三阿。你这请帖，会不会发的太早了？”
“最晚今秋十月，太子就要得胜回京；齐国和南方三国，还有歌布的使臣也递了贺帖，约定十一月中下旬抵京齐聚，为陛下祝寿。”
“家事国事，大本大宗，什么重要场合少的了殿下站台。公主席不暇温，贵人多忘事，臣女要想请您拨冗赏光，可不得早做安排，以表心诚。”
安乐低头微微笑笑，心里却很受用。
“折梅往桃源。”
“你这茶园叫桃源么？”
“正是。”
“就是《桃花源记》的那个‘桃源’，虽然有些俗气，却也明白了然，至于，臣女这小小的茶园，到底是名利修罗场，还是世外桃花源……”
小小微微一笑。
“就是福祸自修，见仁见智了。”
京都，赫连大将军府。听前院的人来报，琬儿跟着赫连小小，又来给太夫人请安了，大夫人点点头，就算知道，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那件事说到底，也是小小有错在先，平安郡主几次屈尊登门，歉也道了，礼也送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高三夫人，却是不干。
“当初，薛驸马陪暻王去辽东巡营，留她一个新媳妇京都，薛家人是怎么磋磨，编排她的？不是您和老七媳妇，到处跟人家陪笑脸，为她说好话。”
“她平安郡主的好名声早就臭大街了。”
“一个仗势欺人，目无尊长，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她有什么资格说教我们小小？即便，是王后娘娘召她进宫的，她装傻充愣，不痛不痒，安慰安慰娘娘就是了。”
“火上浇油，瞎出什么馊主意阿？”
高氏越说越气。
“还让嬷嬷送本《女训》给大嫂！损谁呢阿？不亏心么？”
“自己在徽州，为谁伤心摧病，丢了大半条命，她自己心里清楚。什么义姐义妹的，男女七岁不同席，十五不同路，暻王不避讳她也不懂么？”
高氏憋的满脸通红，一拍桌子。
“这也就是咱家老太太宽宏，又不知道《女训》的事儿，否则，非得一龙头拐给她打出门去！”
眼瞧高氏气的不轻，已经胡说八道，口不择言，梁二夫人赶紧过来拉她。
“说话就说话，摔摔打打的成何体统。”
“太后娘娘勃然大怒，下旨彻查，安乐公主都拦不住，她一个义女，有什么办法？何况，那本书也未必就是郡主让人送的阿。”
“除了她还有谁？三人成虎，杀人诛心，王后娘娘要是有这心机手腕，当年，能被关冷宫那么多年么？”
赫连大夫人，出身西北墨州刘氏，家族五代皇商，特供朱墨，以农商兴，以官宦显，据财万千，英辈迭出，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豪族。
只因生父早逝，膝下又没儿子，深宅大院，孤女寡母，即便有外祖舅舅家的接济庇佑，生活也不容易。怹却在母亲的言传身教，悉心教养下，成长为刘家同辈中最德才兼备，出类拔萃的女儿。
相似的境遇，让怹不忍不同情琬儿，可怹敢爱敢恨的脾气，和骨子里的骄傲，又让怹不能原谅。
但，那有能怎么样呢？
“世情薄，人情恶，人人都爱锦上添花，却少有雪中送炭。实在不必上纲上线，求全责备。”
“再怎么说，平安郡主也是暻王义姐，对暻王有救命之恩。二人青梅竹马，情同手足。这根针，就算为了小小，我们也得吞下去。”
高夫人，眼睛红了又红，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都是弟媳才短气粗，得理不饶人。弟媳知错了。谨记大嫂教诲。”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可等刘氏去到前面，琬儿却已经走了。
“大伯娘。”
小小笑吟吟迎出来。
“薛太夫人明天过寿，郡主是奉薛统领和太夫人之命，来给祖父祖母送寿桃的，家中事如牛毛，不敢久留，就先告辞了。”
“这些寿饼，是郡主和驸马送给夫人们的。”
“哦。你已经把寿饼和月饼送过去了？太夫人和薛家人，都怎么说的阿？”
“能怎么说，当然是扫榻相迎，千恩万谢喽。”
小小笑着搂过刘氏胳膊。
“我昨天送去的账本，伯娘看过了么？怎么样阿？”
“做的不错。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一针一线，一冰一碳都写的清清楚楚。是个当会计的材料。”
“那大伯娘您猜猜，这账本是谁做的？”
刘氏，脸含微笑，反问道：
“不是画眉么？”
小小一拍巴掌。
“大伯娘真是女中诸葛，坐知千里。我说是画眉，祖母和阿娘还不信呢。”
刘氏轻轻叹了一声。
“你确定想好了？”
赫连小小，惯会装傻卖乖。
“那得看您还生画眉气么？”
“她固然有错，却是忠心，更罪不至死，经历这一番艰难，兜兜转转，还能跟着你。想来，也是你二人主仆缘深，该有此劫。”
“短短几天，她就已经入了财会的门，可见，是个聪明堪用的。好好约束培养，假以时日，必成佳器，留在桃源，帮你管管账本，也能为你分忧不少。”
四夫人，秦氏，这才开口说话。
“谁能想到，画眉这个没心没肺，一点就着的小炮仗，不想，居然是个心灵手巧，精打细算的好苗子。那账本记的事无巨细，却一目了然。真是不错。”
林氏送琬儿回来，遇到梁二夫人和高三夫人，三人刚迈进厅，正听到这一段。
“谁能想到阿。”
高氏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哈哈笑道：
“本以为，我这双手已经够笨，直到那天，见过画眉丫头的绣活儿，哈哈，那才真是牛角绣在马头上，四不像！”
“那次，咱家老太太也在来着，老太太是怎么说的来着？哎，怎么，是怎么说的那俏皮句话来着？”
“阿娘说……”
秦四夫人，挺直腰板儿，掩着帕，学着赫连王氏的语气，惟妙惟肖道：
“小画眉，你这绣样儿可真新颖，是不是从《山海经》上铰下来的阿？要不然，老太太我怎么一个都认不得阿！”
说着话，秦氏招呼身边的小丫鬟过来，半眯着眼，继续学道：
“过来，过来，我看看，这不也是十根指头么？怎么能绣成这样阿？”
因为秦氏学得太像，逗的众人哄堂大笑，连小丫鬟都笑出了声。
“对对对！”
“他七婶脸上挂不住，数落画眉敷衍，不用心，阿娘又是怎么说的？他四婶，你再学学！学学！”
秦氏早撑不住，扶着椅子，笑得花枝乱颤。
“阿，阿娘说，老七媳妇，那你可真是冤枉她了，我老太太敢担保，这几针，就是你们谁闭着眼睛绣，也绝对绣不成这样儿。”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连一向端庄持静的刘氏，都乐出了眼泪。
“看我回去不告诉阿娘，有你的拐杖糖吃。”
画眉，跟在连翘身后，捧着账本站在厅外侧廊，早就脸红似火，羞愧无地，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赫连小小趁热打铁。
“大伯娘，阿娘，画眉来送今天的账本了。”
众夫人闻言，忙收敛笑容，整理衣装，端端坐正。
刘氏端起茶盏，润润喉咙，才道：
“那就请进来罢。”
画眉应是进来，颔首低眉，规规矩矩，向众人行礼问安。
“画眉见过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见过七夫人，见过九姑娘。夫人万安，姑娘万福。”
“九姑娘，这是今天的账册。”
刘氏一指桌几。
“放下罢。”
“我们几个，才看过你上周记的账本，做的不错。九姑娘没看错你，是个聪明好学的。”
画眉赶紧福礼。
“奴婢多谢大夫人夸奖，谢谢九姑娘抬爱。”
她虽低着头，却是带着哭音儿。
“当初，你家姑娘大病初愈，为了找你，又是闹绝食又是悬赏金，几次哭晕过去。而今，更是力排众议，又留下你，还要保荐你进桃源，做账房管事大娘子。”
“夫人……”
画眉已经扑通跪地，爬在地上，无声哭了起来。连林氏，也不觉得滴下泪来。
刘氏故意顿了顿，才继道：
“纸上的账重要，心里那本账更重要。”
“我问你，上一个月，桃源共开支多少银子？”
画眉偷偷用袖子，擦了擦鼻涕。才抬头回话。
“回大夫人，桃源七月，共开支了二百八十四两又七百二十吊钱。六月有三千六百八十四两又五十二吊钱，五月有两千三百三十两又六十七吊钱，四月有两千零二十二两又十二吊钱。”
“之前，因为修葺府邸，栽种花木，置办家具都有尾款未付，又陆续采买了几百茶役、奴才，所以开支巨大。但到七月，大笔工程款子都已经结清了。”
“所以，数额天差。”
刘氏有些惊喜，忍不住多问画眉几句，如：
府上人员多少？各差事上人有多少？各级管事份例银子有多少？这月花房，厨房开支各多少？额外支出有哪些……
重重叠叠，不胜繁琐。
画眉大多对答如流，偶有几处模糊，稍作推算，也能说对大概。
小小暗松口气，笑道：
“好丫头，算你有良心，真下功夫钻研了，好险让你姑娘又闹个大没脸。”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刘氏点点头。
“你是个聪明孩子，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只有八个字，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画眉终于破涕为笑。
“奴婢谨记大夫人教诲，画眉一定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后天就是中秋了，你一会儿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就早点儿回茶园罢，把账本和语芙，彩圆交接清楚，明天早点儿请假，回家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