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需怜我我怜卿》②
赫连小小冷不防，打个喷嚏，吓得青果儿瞬间清醒了。
京都，赫连大将军府。
“姑娘，天都快亮了。剩下这几本账，明天再对罢。”
“后天就要发工钱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趟流云公主那儿，下午还一堆事儿呢。”
“让你躺那儿睡，你又不睡。”
小小一拨算盘。
“行了，你就别搅和我了阿。一会儿算错了，还得重算。”
青果儿，生生把一个大‘哈欠’，咽到了肚子里。
“那，奴婢去给您煮一碗八宝奶茶，垫垫肚子罢。”
“多放芋圆丸子，少加糖。给你自己也煮一碗。”
青果儿甜甜一笑。
“哎。那姑娘稍等，奴婢这就给您煮奶茶去。”
次日，天刚大亮，就有人来传召燕暻，请他去见女君。
歌布，柱州，王宫。女君高高坐在金殿上，轻轻抬手，示意燕暻坐下说话。
“怎么样，在歌布还呆的习惯么？”
“歌布地广物丰，民风俗厚，武德充沛，对吾一行更是好酒好肉，好歌好舞。在来以前，燕暻确实有些忐忑，如今却是受宠若惊，乐不思蜀了呢。”
女君微微一笑。
“早就听说，这大燕六王子，音容兼美，姿岳谦谦，倾国倾城，是四海第一美男子。”
“今日一见，六王子确实名副其实，流声本州阿。”
昨天半夜，在歌布，陪侍燕暻左右的女婢，玉奴，在浴室上吊自尽了。
一个间谍，没有用‘美人计’成功拿下‘敌人’，反而束手就擒，成了燕暻情网里的俘虏。甚至为他殉情。女君夸他，‘倾国倾城’，‘流声本州’，实在讽刺。
燕暻简直如芒在背，尴尬的不敢抬头。
“女君谬赞了。”
“燕暻一介富贵纨绔，中人之姿，既没有卫叔宝的风神秀异，也无潘才如江，子渊之志，更比不上兰陵王智勇双全，忠武大义。”
“怎敢和怹四人比肩，恬称什么‘四海第一美男子’，女君这么说，真是羞煞燕暻了。”
“古之，成大事者，皆是北人南相，知其雄守其雌之人。六王子貌柔心壮，头角峥嵘，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见女君欲抑先扬，越捧越高，燕暻赶紧坦白从宽，主动认错。
“女君，玉奴的事，吾确实……”
“她精通柔术暗器，干理敏捷，吾，吾还以为，她是间谍暗卫，受过专业训练。是，有目的接近……”
燕暻脸涨的通红，结巴道：
“吾，吾这才鬼迷心窍，顺水推舟……”
“戏假情真，吾确实没想到，她，她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
女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暻王这是吃了吐，倒打一瓦，挑剔起孤的待客之道了？”
燕暻赶紧站起来，鞠躬告罪。
“女君，泰山不让土壤，不仅原宥了吾的罪行，还以德报怨，派出嘉彦王子接待吾，燕暻，绝不是这个意思阿。”
女君笑着摁摁手，示意他坐下。
“玉奴是个聪明人，有城府却更忠诚，否则，孤也不会选她贴身保护你了。她既然这么做，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六王子也说了，戏假情真，结不解缘，这串玛瑙项链，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是她最珍爱的东西。”
一个女官打扮的武婢，端着托盘，走过来。
“六王子，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当个念想罢。”
“女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怪，只怪玉奴自己诛求妄想，福悭命蹇罢。”
“燕暻代玉奴，多谢女君成全。”
“有你这句话，这丫头也算没白来这世界一遭。”
女君慢慢站起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今天风和日丽，咱们外边走走。”
燕暻赶紧跟上。
“女君请。”
“听说，六王子和安乐公主，是龙凤胎，想必，安乐公主的容貌也很美丽罢。”
“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这样的慷慨之词。不像是你们中原女儿，倒像是我们草原姑娘阿。”
“这次，燕暻来歌布负荆请罪，安乐就吵着闹着，要当这个‘押解官’，说是，玩亲自把吾押到女君面前，给您磕头赔罪。”
“其实，就是想一睹女君龙颜风采。您，可是她的偶像。”
明知道奉承，女君却很受用。
“那，安乐公主怎么没来阿？”
“父王已经答应她，等流云公主随萧国公从江南考察回来，就让懿亲王带她，同来歌布给女君请安，也让她好好和流云公主学学骑射和兵法。”
女君有些意外。
“学习兵法？”
“女君不知，吾那个妹妹，天生聪明特立，从最喜欢女扮男装，骑马打猎。每天手不释卷的，也都是《道德经》，《资治通鉴》，《孙子兵法》和《帝学帝范》这些书。”
“但，她都是坐井观天，纸上谈兵，比不了流云公主，文武双全，雄才大略，危机关头，真能披挂上阵，指挥千军。”
“她也就会写写《讨贼檄文》了。”
女君微了微笑，没再说话。
御花园里，有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一座弧形的大观星台。
野旷天低，风烟俱净，目之所及天山共色，让人的心胸也开阔起来。
乞颜四部叛乱的事，燕暻也有耳闻。来歌布近两个月，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女君。
画像里的怹，一身金丝彩绣华裙，头戴七宝小帽，长辫垂肩，革履青马，比流云公主还要英气逼人，美艳照人。
但，歌布女君真人，身材十分娇小，比赫连小小高点儿有余，但绝没有安乐高。容貌艳丽，风姿潇洒，居然比画上的人更美。
燕暻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年逾四十，在草原纵横驰聘，龙袍加身的女人。可，那个气场和文化素养，也确实不可能是替身。
何况，就为了糊弄他？为什么阿？
没道理阿？燕煦早就见过怹了阿。
“你们中原，有一句老话，叫‘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在歌布，我们也常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
“安乐公主，金枝玉叶，独女得惜，流云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歌布的明珠。”
“但，歌布和大燕是同盟，孤和燕王，亦是朋友。”
“君有奇才我不贫。”
燕暻不知道女君想说什么，恭敬欠身，低着头看鞋。冷汗，顺着硬的发涨的后脖子，直往外冒。
女君深呼吸一口气。
“这两国相交，其实也和人一样，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必疏。唯有志同道合，以诚相待，才能经远永好。”
“你说呢，六王子？”
“燕暻，谨记女君教诲。”
大燕，京都，离宫别苑，长春仙馆。影子压低声音，道：
“歌布先锋部队已渡过克兰河，深入乞颜腹地，抵达锡津渡，与巴音尔和刘昆将军部队汇合。”
“这几日，歌布几支大商队，在京都各市大肆高价收购粮食，南方好多商帮也都闻风而动，正纷纷押粮北上。”
燕煦微微蹙眉。
“姜国彦那边可有动静？”
“姜国彦机敏诈伪，不可能贸然行事，但，他底下却有人沉不住气。黔州盐帮匪首，黄仙芝，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还有全州知州盛长望，他包庇下属全州知府王诚，全州监察使余辉祖，私盗官仓，倒卖军粮。”
“全州口子开的大么？”
“还好。且，昨夜，张安已经带着陛下密诏，秘密前往玉门关。”
“太子什么意思？”
影子道：
“太子决心要把黄仙芝一众乱贼，一网打尽，断了姜国彥最大的财源。但，就全州问题，太子并没有明示，只撕了《侍中刘晔为帝所亲重》一篇，让人带回来。”
燕煦心中暗舒口气。
“本王知道了。”
忽听门外有人求见。
“懿亲王，舒畅嬷嬷求见。”
燕煦身子一震，虎地起身。
“影子，你先下去休息罢，吾去后院一趟。”
燕煦推门出来，就见舒畅嬷嬷面色灰败，衣湿发散，却是不卑不亢，规矩站在院子正中。
端端万福请安。
“王爷这边请。”
燕煦紧跟着舒畅嬷嬷，快步朝后院走去，才转进内门，就能隐约听到阵阵缠斗声音，再快走几步，来到王府浴堂，只叫院子四门大敞，墙底下齐齐跪着一片嬷嬷女婢，个个浑身湿透，发髻凌乱，狼狈不堪。
燕煦不由的阴下脸来，道：
“留下四个人伺候，其他的都下去更衣罢。”
流云听见燕煦声音，又急又气，道：
“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稍一用力，就跃上院墙，两名王府侍卫左右夹击，急纵挡住流云去路。
流云气急败坏，反手就是一掌，凌厉狠辣，直逼左手边侍卫脑顶，万幸那人机敏，堪堪躲过，却只能防守，不敢主动攻击，深怕一着不慎失手伤了她。
燕煦这时迈步进来，沉声喝止：
“流云公主！”
流云被吓得一激灵，险些从墙上摔下来。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却又扑空。
流云自知燕煦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毫无胜算，拔起身子就跑。燕煦迅捷纵上，一手捉住流云双腕，把她紧紧固住，另手轻轻一卸，就卸掉流云一面肩膀。
流云恨恨瞪着燕煦，愤怒道：
“你凭什么软禁我！”
燕煦卸下她另半边胳膊，解开身上外袍，把她打个襁褓，一抱抗在肩头，跳下院墙。
流云不顾疼痛，竭力挣扎，大哭大叫起来：
“燕煦你个混蛋！死骗子！你凭什么软禁我！凭什么软禁我！”
“燕煦你松开我！松开！土匪！强盗！死骗子！你松开我！松开！”
无论她如此折腾踢打，燕煦始终面色铁青，不发一语，一脚踹开浴堂的门，隔着老远，就把流云扔进了浴池。
“去叫嬷嬷进来。”
流云手臂酸痛，又被衣服紧紧束住，根本使不上半分气力，心里十分委屈，哭道：
“燕煦！燕煦我要回歌布！”
“我不管女君和你们定了什么狗屁协定！我要回歌布！”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两名嬷嬷收拾整齐，颔首低眉，进了浴堂，朝着燕煦端端一福。
“王爷且去换洗身干净衣裳，免得着凉，这里都有奴婢。”
燕煦点点头。
“公主肩膀脱环错位，不能大力搬挪。但也不必解开。”
嬷嬷赶紧道：
“老奴明白。”
燕煦就站在院中，由舒畅嬷嬷伺候着换下湿衣。
“王爷，夜晚降温，老奴伺候您去厢房，把湿裤袜也换下来罢。”
“算了，免得她又闹将起来。”
嬷嬷无法，只能拿着干巾子，仔细擦着燕煦靴裤上的水。
浴堂内，流云仍是哭号咒骂不止，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嬷嬷才浑身是水的，躬身退了出来。
“公主房间已收拾好了么？”
舒畅嬷嬷道：
“回王爷话，已经按王爷吩咐，用青石砖把门窗都封上了。”
“装饰陈设，一应俱全，与一般正室无异，另又采购了许多歌布杯盘瓶器，地毯帐子。”
燕煦点点头。
“去叫人抬滑杆进来。”
“诺。”
燕煦点过两个侍卫。
“你俩在门口守着。”
“唯。”
燕煦推门进去，就见流云脸色清白，满是泪痕，像只落水狗一样，蜷躺在美人榻上。
“该说不该说的，本王已与你说的清清楚楚，不想再多啰嗦。只一句，你是歌布的公主，更是歌布的臣民，岂敢置军情国事于不顾，忤旨不遵，任意行事！”
流云抬起小脸，喑哑着嗓子，冷冷道：
“当初，靖京蒙难，你燕煦也如此神情玄定，处之弥泰么？”
燕煦脸色微变。
“自是不能。”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要拦着我？”
“这是女君和萧国公的意思，也是陛下对女君的承诺。”
“只有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女君才能免除一切后顾之忧，安心督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流云忽然发问。
“话说，这次合兵伐乞，歌布除了我这个公主，还承诺给大燕什么？”
“战马四万，秦川以东。”
流云简直不敢置信。
“战马两万，秦川以东？”
“这次伐乞，与上次不同，我大燕不仅又增派了三万精锐人马，还要深入草原作战，劳师靡众，粮草军械也要全部自费。”
“军情如火，不敢趁人之危。”
歌布女君自继位后，力排众议，与大燕结盟，鼓励贵族学习汉化。两国开通互市后，歌布更一跃成为草原与中原沟通，交易的要塞之地。
惹得草原各部心红眼热，多有树敌。
流云心道：
‘歌布内乱刚平不过月余，女君就联合大燕，公开向乞颜宣战，未免太急功激进了……’
‘乞颜土狼个性凶悍，游牧善战，又占据秦川天堑，进可攻退可守，十分难缠，否则，父汗也不会百忍成金，蛰伏求存这么多年。’
‘大燕人本就不善弓马，闭关自守，更不熟悉关外地形，上了战场也是气氛组，真和乞颜人在草原上对兵，我方根本没有胜算。’
‘大燕国地广物博，兵多将广，我歌布却是……’
燕煦，打断她的思绪。
“巴音淖尔坠马去世，布日固德，膝下再无成年儿子，乞颜内部各方势力对汗位虎视眈眈，储位之战，一触即发。”
“这是一个永除后患的机会。”
“这是赌博。你们是在拿我歌布的国运在赌！”
“这么多年，乞颜恃强气盛，势焰可畏，早视你歌布为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否则，布日固德，敢在你父汗殡天，兄长新丧之时，当着草原各部口出狂言，说出让女君下嫁与他这样的话么？”
“士可杀不可辱。”
“女君怎么能忍？歌布人怎么能忍？”
燕煦，缓和语气，继续道：
“流云，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嫁不嫁给格斯勃耳金，他都会反。乞颜歌布必有一战。”
“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算着日子，你们的先遣部队应该已经渡过克兰河了罢。”
“没有意外，应该是的。”
“歌布先锋是拓跋巴音尔？还是拓跋玉山？”
“是拓跋巴音尔。”
“哦。”
“女君口谕，燕子，在大燕要听懿亲王的话，照顾好自己。”
流云慢慢合上双眼，恨恨别开头。
“燕煦，算上这次，你已经骗我两次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你走罢，我不会闹了，也不想再见到你。”
燕煦微微一怔。
“流云公主，早些休息。”
这夜，燕煦，梦中恍惚回到了歌布的草原，四野回荡着那首悠扬，深情的歌布民歌：
‘燕子阿，听我唱歌我心爱的燕子阿，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阿……’
无边无际的茂草丛间野花绽放，湛蓝的长河曲折奔流，生生不息，一只鹰雕冲破云层，撒下一片金光，他的玉儿身着盛装，像个孩子般，在原上肆意的奔跑、舞蹈……
燕煦，渐渐舒展眉头，伴着那古老动人的歌谣乐声，沉沉睡去。
流云却是就唱就哭，一个人独坐到了天明。
“燕子阿，听我唱歌我心爱的燕子阿，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