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
五月二十五，京都，西市。歌布驼队的到来，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客商来到京都，将本就繁盛兴隆，车马如织的西市，推向了新的高潮。
短短一个多月，西市街里，就新开了十二家皮毛铺子，七家首饰铺，五六家杂货铺，和三家清真客栈。
旺铺租金也水涨船高，同面积同地段，甩开东市，南市一倍都不止。
赫连老太太数钱数到手抽筋，腰板却更硬朗了，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连嗓门都更大了。
赫连小小这个鬼精灵，摸准老太太这两天心情好，极尽装乖撒娇，指天发誓，果然，哄的老祖母晕头转向，无不答应。
特许她今天出门，参加赫连家新皮货行，也是她的陪嫁，裕蚨盛，的开业典礼。
“双全叔，哎，哎，你怎么把门锁了？”
小小使劲踹了一脚门。
“是祖母让我代表怹和母亲，来参加开业剪彩的，吉时快到了，你把我骗到茶楼，锁起来干什么？”
“九公子冰雪聪明，慧心妙舌，又何必明知故问，刁难老奴呢？”
双全边说着，又加了一道锁。
“这个雅间的阳台，正对着咱家的裕蚨盛，又遮阳又宽敞，还有上好的湖春绿。”
“看舞狮视野最好了。”
“我是来剪彩，接财神的！谁要看舞狮阿！你当我五岁小孩阿！”
“双全叔！”
“双全叔！”
“公子，公子别喊了，双全叔都下楼了！剪彩马上要开始了！”
“我，我……”
赫连小小气的直跺脚。
“气发财我了！气发财了！”
画眉哈哈笑着，过来拉她家九姑娘。
“发财了！发财了！”
“姑娘，快看快看，双全叔怹们出来了，要请舞狮上匾了。咱们家的狮子队，就是威风。一个脑袋，顶隔壁两个大。”
“姑娘，开业大吉，您得笑笑阿。”
画眉没心没肺的，露出个咧到耳朵根的大笑脸。
“和气生财，财源茂盛。”
“丑发财了。”
赫连小小一把搂过画眉，突然，悠悠叹了一声。
“这日子过得，我还不如和伯娘们一起当寡妇呢。”
“姑娘，您，您胡说八道什么呢。快，快呸呸呸！”
“快呸呸呸，呸呸呸阿！”
赫连小小翻了个大白眼。
“呸呸呸。”
画眉才不怕她呢，瞪圆眼睛。
“要奴婢说，真不怪大夫人和咱们夫人拘束，规矩严，您这个性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天马行空了。”
“就，就那句话，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告到暻王和宫里，又，又得是一场狂风猛雨。”
画眉硬生生把‘腥风血雨’四个字，咽了回去，剌的嗓子干疼，随手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大口温茶。
“您那么聪明伶俐，嘴甜心甜的一个人，最近，怎么总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阿？”
“我也不知道。”
赫连小小抱着胳膊，半靠在阳台柱子。
“就，就是总觉得憋闷，脑门发紧，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一想到，想到暻王，想到婚礼，我就心浮气躁，坐立不安。”
“本计划着，今天裕蚨盛开业大吉，出来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换换心情。冷不防，阿娘又给我来这一出釜底抽薪。”
“那咱们午饭就不回家吃了。”
画眉过来，亲昵地抱住小小胳膊，笑道：
“奴婢请您下馆子。吃馅饼喝羊汤，好不好？”
小小憋着笑，傲娇地抬抬下巴。
“我，我早饭可没吃饱。”
“十张，十张够不够？不够，再来十个烤包子？”
“十张馅饼，你以为我是猪阿。”
“能吃是福嘛。”
一阵炮响，漫天火香，炸地两个小姑娘抱头鼠窜，跳着笑着，跑回了雅间。
等挂好了匾，剪了彩，老管家双全，连应酬都顾不上周全，忙忙上楼，给九姑娘开门。
“双全叔，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喝会儿茶，看看热闹，等中午吃了饭，再回去。”
画眉边挤眉弄眼，边附和道：
“姑娘说想吃馅饼，喝羊汤，等吃了午饭就回去。”
双全看看赫连小小，想着，姑娘就在雅间坐着，馅饼摊就在前面街口，自己眼皮子底下，多留两个护卫跟着，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况，这裕蚨盛刚开业，人情礼尚很多，何掌柜乍到京都，想是人地两生，周应不开。
“那，奴才先下去忙。把满谷和盛源，给姑娘留下。有跑腿的事，您就吩咐……”
赫连小小临窗坐下，居高临下，看得清楚。
“呦，那不是，姜国舅府上的庆云么？”
双全赶紧探出头。
“庆管事？”
小小慢悠悠喝口茶。
“我没看错罢？”
“要不说姑娘心明眼亮，见过一次就能过目不忘。何掌柜不认识庆管事，恐怕招待不周，奴才得赶紧下去了。”
“九姑娘，您可金口玉言，说好了，吃了午饭就回家。”
“我保证，吃了午饭就回家。要不，咱俩拉勾？”
双全终于笑了。
“行，有九姑娘这句话九行。那，奴才先下楼了。不叨扰您吃茶了。”
“满谷，盛源，你俩跟我出来。”
赫连小小冲着屏风，做了个鬼脸。
“画眉，过来，坐着嗑瓜子，喝茶。”
“哎。”
两个小姑娘，抱着一盘瓜子，叽叽喳喳，瞧着街上的热闹。
“姑娘，奴婢看着，以后，这条街几家皮毛铺子，肯定是咱们铺子生意好。瞧瞧那些皮商们的货车，都排到巷子那头去了。”
“咱家四大爷，果然最疼九姑娘了，您春节才写信，念叨皮行找不到好掌柜，五月初，何掌柜人都到京都了。”
“本来，我还犹豫，这位何掌柜，虽然资历深，见识多，可到底是土生土长的辽东人，在京都没有人脉，能不能撑得起这么大的台盘。”
小小笑笑。
“而今看来，人名树影，这位何掌柜，还真是一块儿行走的金字招牌阿。”
画眉使劲点点头。
“姑娘，这次，您是真的要发财了。距离咱们老太太，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美好生活，又迈了一大步。”
“借你吉言。”
“同喜同喜。”
主仆俩正聊的开心，突然，看到裕蚨盛里一阵骚动，一个歌布大汉，骂骂咧咧，张牙舞爪的被拥了出来，三五个跑街的小厮，团团围着他，满脸陪笑，不住在道着歉。
何掌柜则被一异邦少年缠住了，那少年满身风尘，灰仆仆的，不甚合身，从头到脚也没有一件首饰。
他怀里裹着一个大包袱，卷着一件皮裘，硬要塞给何掌柜，神色焦怒，语速也很快，不像在推销，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几个人堵在门口，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把附近的歌布皮货商和外地客商，全吸引来看热闹了。
万幸，打架的是两个歌布人，又有家里的护卫们拦着，何掌柜他们也一直在赔笑拉架，才没有引发更大的骚动。
“双全叔已经去锦悦来了？”
“肯定阿。这都什么时辰了，开业宴那边肯定开席了。这是怎么了？打架了？”
画眉把着阑干，急得直蹦高。
“这，这俩歌布人是干什么的阿？会不会是，有人背后使坏，要砸咱家门面阿？”
“敢砸我赫连家铺子的人，还没出生呢。”
赫连小小蹙着眉。
“画眉，你吩咐他俩下去，请何掌柜和那位公子上来说话。再闹一会儿，该把巡坊兵招过来了。”
“请，请到咱们雅间来？”
“你去不去？”
“奴婢，奴婢……”
赫连小小一瞪眼。
“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哎，哎，奴婢这就去吩咐。”
不多时，满谷就领着何掌柜，和那位歌布少年上来了。
赫连小小起身抱拳，操着一口十分流利的歌布语，自我介绍道：
“在下裕蚨盛少东家赫连优，还请问小爷，尊姓大名阿？”
“赫，赫连？”
那少年本来十分警惕，脸色通红，但，见这位京都‘公子’，居然姓赫连，还会说歌布语，眼睛倏然一亮，忙道：
“我姓萧，萧流云。歌布楼兰人氏。”
“流云。”
小小微微一笑。
“流云。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小爷，好俊俏的名字阿。”
流云连汉语都说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更不能理解，‘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这十个字的美韵。
但听，这中原人是夸她名字俊俏，当然十分开心，笑道：
“在歌布，流云，寓意着吉祥圣洁，长寿安乐。是很好的名字。”
眉宇之间，难掩自豪之色。
见流云慢慢放松下来，赫连小小才热情招呼俩人入座。画眉乖乖奉上两盏新茶，就立去一旁伺候了。
流云微微颔首，谢过小小，才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规矩做派，彬彬有礼，还透着股文秀，不像一般歌布人。
小小开门见山道：
“不知，萧小爷来裕蚨盛，是为何事阿？可有什么，我能帮忙一二？”
何掌柜当然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赫连大将军府的九姑娘，未来的暻王妃。猛地，听她居然如此市侩，熟稔招呼客人，险些没被茶叶呛着。
因为小小和画眉都是男装，上茶楼前，流云也并不知道，这裕蚨盛的背景，只看这铺子门头高大，贵客盈门，想着一定有些实力，买卖公平，才想进去试试。
刚被一通搅闹，不是赫连小小提问，好险忘了正事。
流云一拍椅子上的包袱，瞪着何掌柜，忿忿道：
“你家这个掌柜，有眼无珠，不识货，不肯收我的裘衣就算了。居然，还怀疑我这衣服的来路。”
小小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模样，用眼神，请何掌柜赶紧说话。
何掌柜也是个人精，闻言，立刻站了起来，又是冤枉，又是委屈道：
“公子，这位萧爷，来咱们裕蚨盛想卖裘衣，可，公子，您知道的，咱们铺子只收大宗生皮，不收成衣。”
流云一瞪眼睛。
“你不是会说歌布话么？”
何掌柜立刻改口，操着一口地道的歌布语，道:
“我和萧小爷，正说着话，被旁边的一位歌布客爷听到了。那位客爷火眼金睛，一打眼，就相中了这件大衣。见我们不要，就想截胡，收了萧小爷的裘衣。”
“那成想，俩人话不投机，那位客爷也是个爆竹脾气，三说两说，惹恼了萧小爷，这才吵嚷起来。”
“也是那位客爷，说这件大衣来路……”
何掌柜突然一缩脖子，压低声音，改用汉语道：
“公子，这位是个姑娘，东西的来路可能不正。”
小小微微点头，装模作样，用歌布语道:
“何掌柜，您再帮这位萧小爷，掌掌眼。要真是好东西，咱们不收，也可以介绍个靠谱的买主阿。”
知道，这位‘萧流云’，竟然是个姑娘，赫连小小也放松下来。
“萧小爷，吃茶点。”
“哦。谢谢。”
本来，赫连小小见她满身尘土，嘴唇干裂，面露菜色，想必早就又渴又饿，见到食物，肯定狼餐虎咽，风卷残云。
不料，这位萧姑娘的吃相，却是意外的斯文尔雅。连画眉都看呆了。
小小假装喝茶，用余光，偷偷，上下打量着对面的歌布姑娘。
要知道，歌布女子素以肤白胜雪，姿容明艳闻名于世。而，这位流云姑娘，虽也生得肤五官精致，却是长手大脚，小麦肤色，身段更是没有一点曲线。
一身男装，以假乱真。不是何掌柜提醒，她肯定看不出来。
赫连小小，假意低头剥瓜子，看看自己鼓鼓的胸脯，又看看流云，用老家方言道：
“何掌柜，您，怎么知道她是小囡阿？”
何掌柜用辽东话答。
“不瞒少爷您说，老儿一开始也啄眼了。她这是第二次来咱们店，昨天，她找不到官匽，急忙忙来问路，老儿打发跑街领她去。”
“眼瞅着，她去的女匽。”
小小听了，眼睛瞬间睁得老大，结巴道:
“去女匽，那，也，也不能确保她是小囡阿。您怎么知道，她是不是不认字，或者……”
“或者耍流氓呢？”
何掌柜‘哈哈想笑’，一抬头，正对上流云的眼睛，忙收敛神色。
“刚才拉架时，老儿隔着袖子，偷偷给她把了脉。肯定是个丫头。”
“您确定？”
“十成十。”
流云见他俩抓着大衣，嘀嘀咕咕个没完，还以为赫连小小看上了衣服，赶紧过来推销。
“你试一试。衣服就得试。”
“嗯？”
赫连小小正懵着，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被流云架了起来。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看，多合适，多随身。这裘皮大衣，就得做大一点，长一点。”
“我们歌布，就流行这么穿。”
小小尬笑着附和。
“真，真是件好大衣。大小也正合适。摸着，不像是狐狸或者水貂，是，是山猫皮？”
流云纠正她。
“山猫腹皮，全白黑点。领口这一圈，是集腋下毛做的，整整八十五只极品山猫。”
何掌柜也点点头。
“山猫性悍狡猾，十分难猎，常见的，也就做个领子，帽子，暖袖等小件。这件大衣，颇耗天功，确实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老儿入行三十三年，品相这么完美，做工这么精致的山猫大衣，我只见过这一件。”
赫连小小，下意识摸了摸袖子。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