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宁德街书店画馆林立,文墨飘香,往来行人无不气质儒雅,谈吐斯文。

    可今日的宁德街却异常嘈杂喧哗,尤其街头那间文轩阁,更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砚儿的声音又急又怒。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欺负人呢。你们不还钱,那才叫欺负人吧!”说话的男子宽额方脸,留着短须,正是与沈家有生意往来的林掌柜。

    “对呀,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讨债的才是孙子。”

    “欠债还钱,便是去到官府也是占理的。”

    “沈家好歹也自诩清流宦贵之家,怎做得出欠钱不还的无赖之事!”

    ……

    站在林掌柜身边的人纷纷帮腔,饶是砚儿平时口齿伶俐,此时却被气得快要哭了。

    “我,我们又不是说不还,只是现下没有那么多现银子罢了。你们带着这么多人过来,说不还钱便要拿东西。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哎哎——你们还不起银子,还不允许我们拿东西抵债啊!”

    “不知道我家欠了林掌柜多少银子?”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从人群后响起。

    站在店外的沈姑娘,身着雪青色弹墨海棠玉锦袄裙,领子上一圈白绒狐狸毛,衬得整个人越发得雪肌花貌。

    林掌柜见正主儿来了,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干练老仆,便也缓和了一下语气。

    “沈姑娘来了。其实也不多,也就五六十两银子。”

    “确实不多。如能验明欠款文证,我沈家自是不会拖欠。只是林掌柜领着这么多人来我家画馆吵闹,又是何意?”微婳用肃冷目光一一扫过聚在店里的这些人。

    “沈姑娘误会了,这几位不是我林某带来的,他们都是与贵店有生意钱银往来的掌柜,平时与沈公子都是有交情的。姑娘不常在画馆,自是不大认得。眼下年关将至,大家伙儿都想把平时那些欠款烂账清理一番,回些银子好过年,所以这才登门拜访的。哎,没想到大家伙儿都挤到了一天,也是巧了,对吧。”

    旁人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你——”李嬷嬷气得正要怒骂,却被微婳一声“嬷嬷”阻止。

    微婳看着领头这人面目油腻,气焰嚣张,心生忍不住泛起阵阵嫌恶,强忍着怒气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各位移步后院,小女子在后院与各位核清账目。我家画馆毕竟还要开门做生意,诸位在此实在不便。”

    来人如果真持有欠款文证票据,闹到官府,确实也是她家理亏。

    林掌柜心中冷嘲。

    沈家如今都这样了,还有谁会来光顾。

    沈家家风清正,账目交易历来清明,只不过有时沈冲采购时银钱带的不够,林掌柜等人一为便利,二为讨好,便说先记账即可。

    此次各家所涉银钱数目不多,驱逐钱利是商贾本色,蝇头小利亦是心头肉,外面盛传沈家就要落败,这些人如何不紧张。

    闹事众人移去了后院,看热闹的闲人也渐渐散去。

    画馆的账房先生跟沈冲一起去徽州采买至今未归,微婳今早提前将家中现有银钱整理出来,又派人去钱庄里取。

    年关将至,钱庄的现银也吃紧。沈伯与那掌柜拉扯许久,掌柜才愿意先支五百两。

    微婳着人将拼凑出来的银钱往案上一摆,雪花花的银钱顿时映亮内室。

    讨债之人此前都暗中通过气,相互间的银钱数目大致清楚,瞧着桌子上的银子也够平他们的账目,众人便淡定地坐在一旁等着。

    微婳亲自核对沈冲的签字文证票据,刘伯算账核账,李嬷嬷称银子兑现,连那之前被气哭的小丫头也在组织众人等候,一个一个喊人上前对账。

    “王掌柜,这不对吧?”微婳拿起面前的字据,质疑目光落在面前身材肥胖的王掌柜身上。

    王掌柜原本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瞬间睁大,目露狠色。

    “上面不是写得清楚吗!白边绘绢5匹,彩边绘绢2匹,朱砂、朱磦、雄精、石青、蛤粉、泥金各一盒,还有素帕二十方、彩帕十方……林林总总一共八十三两三百七十文,哪里不对啦?”

    王掌柜将刘伯手边的算盘拿过来,几根粗胖手指娴熟快速地拨弄盘珠,珠子噼噼啪啪一通乱响,宣示着拨弄之人的不满。

    “喏!就是八十三两三百七十文!”

    微婳朝他摇头,“还是不对。”

    “我说你是不是想赖账!你要是不识数,叫你身边账房过来算!”

    微婳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票据上点了点,“我是说,这里不对,这并非沈冲的签字。”

    王掌柜急道:“怎么不是,这就是你家大公子亲签的大名。你们看,不是一模一样吗!”

    他拿起两张票据,朝旁人晃了晃。

    “王掌柜,沈冲的字,我是认得的,你的这张和刚才我审过的那张,劳烦你再仔细看一下。”

    “有什么不一样,我看就一样。你看看,这两张票据重合在一起,连大小形状都一样。若是不信,请你家沈大公子出来,我们当面对质,看看是不是他的亲笔签字。”

    王掌柜满脸挑衅地看着微婳。

    你那便宜哥哥早就卷款潜逃了,我看你去哪里找人对质!

    微婳将两张票据重合在一起,对着光影一照,沈冲二字确实贴合。

    “是啊,看起来真是一模一样。”

    她明明在笑,可眼中却满盛轻蔑之意。

    王掌柜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一人签字确实不能做到时时一样,不过笔力轻重调峰走势,却是用笔之人长久习惯使然,自带个性气韵,这是描摹之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王掌柜若觉得我说错了,我们大可以拿着票据去官府理论。想我泱泱大梁,官府自能请到书法造诣在你我之上的大家能人来辨析真伪。诸位掌柜,你们说,是吗?”

    沈姑娘清冷目光往旁边的人一扫,大家俱是一愣,一时忘了反应。

    王掌柜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微婳居然能如此观察入微,将这真伪票据辨析地这般仔细。

    当真是他失策了,他就不该想着趁沈家落魄多贪一点他家的钱财。

    沈思的丹青书法在京城之中堪称一绝,他家的女儿,书法造诣自然也是顶好的。

    “这,这……”王掌柜肥厚的额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赵掌柜上前解围:“王掌柜,沈姑娘娴熟丹青书法,定是不会认错自己哥哥的签字,恐怕还是你弄错了吧。”说罢朝他使了个眼色。

    王掌柜连忙道:“对对对,想来是家中伙计粗心大意将票据弄混了,这个沈冲多半是与沈大公子同名同姓之人,我回去再查证,多谢沈姑娘提醒。”

    王掌柜想伸手拿回那票证,却被微婳一手摁住。

    “慢着!”

    微婳将那票据握在手中,义正言辞说道:“之前你们说我沈家欠债不还,要去官府理论,那现在你们欺诈勒索我沈家,我沈家要去官府理论有何不妥?”

    “在你们眼中,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那以多欺寡!倚强凌弱!聚众闹事!欺诈勒索!是不是也是天经地义?”

    微婳声色厉苒,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众人皆震撼,沈姑娘刚刚还是一副柔弱受欺的样子,转眼间,竟似脱胎换骨一般。

    王掌柜有些慌了,“我,我们也没干什么啊,其实就是误会一场,哪有姑娘说的这般严重了。”

    “是吗?堂堂一群七尺男儿逼迫我身边一个婢女不是以多欺寡?”

    “趁我父兄不在刁难柔弱孤女不是倚强凌弱?”

    “登堂入室诋毁我画馆声誉不是聚众闹事?”

    “伪造票据妄图侵贪我家钱财不是欺诈勒索?”

    “来人!护送王掌柜跟我一起到京兆府衙辨说辨说。诸位是证人亦是干系人,也一并去吧。刚好人证物证俱在,省得让府尹大人再一个个传唤。”

    微婳话音未落,已有十来个身强体壮的青年护院从旁冒出。

    众人这才真的慌了,原来沈姑娘请他们去后院等候,不过是来个瓮中捉鳖。

    有人抗议,说那也是王掌柜一人之事,与他们无关。

    微婳冷笑,“那刚才是谁说我家自诩清流却行无赖之事的?诸位人多口杂,小女子记忆不好,不记得是哪位说的,所以还是一并请去。”

    众人哑口无言。

    林王二人更是肠子都悔青了,硬着头皮道歉,言辞卑微恳切,比之前见到沈冲时还甚。

    微婳道:“此事作罢也行,只是诸位掌柜刚才是当众羞辱我家,如今却是私下向我赔罪,怎么说都不大公平。这样,我们先把账给清了,待会还请诸位移步前厅,与我说一声抱歉,此事便可揭过。”

    众人只好快速结清账款,想着随便说几句好话含混过去。

    谁知微婳着人提前告知左右商铺前来围观,等林掌柜他们出到前厅的时候,店外又聚集了许多看客。

    微婳握着王掌柜那张票据,微微一笑,“开始吧。”

    ……

    待最后一个闹事之人离开,看客也散去后,砚儿高兴地跳起来拍掌。

    “姑娘好生厉害!今日是砚儿生平最痛快的一天。”

    微婳道:“痛快也得去干活儿。”

    砚儿眉开眼笑地应是,跟着刘伯去收拾后院。

    微婳强撑了一日的狠劲此时焕然一散,整个人虚弱地坐在椅子上。

    李嬷嬷心疼地握住微婳的手,浑浊的眼里泛出泪花。

    “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李嬷嬷昨日与那乌糟玩意儿吵架的时候远远瞧见了姑娘的身影,也晓得她大概是听到那人说话。

    她深知姑娘矜贵高雅,听不得那些污言秽语,所以发了狠去骂那人,要将那人尽早赶出去。

    昨日那般情形姑娘尚且还能带着帷帽躲在一旁,今日却逼得姑娘自己亲自上阵与人交锋。

    她的姑娘是天底下最好最金贵的姑娘,原本不该这样的……

    微婳自己心中也是苦涩难言,却还是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嬷嬷,没事,你们护了我许久,该是我拿出主家的气势守护这个家了。以后这些事,由我来。”

    微婳深知今日众人忌惮服软,除了她手握证据之外,还因她家并未真正定罪。

    她相信父亲清白,可自从见过伍小妹后,便知道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无妄之灾。

    她不能不为今后打算。

    微婳走出店外,抬眼看向大理寺的方向。

    此时天色已渐暗沉,黑魆魆的夜色又冷又沉地压在自己身上,像极了那人的影子。

    微婳想,既然她今日能褪去豪门贵女一身娇气与豺狼恶犬撕扯,那也能舍弃尊严穷尽手段去接近得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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