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跨年是整栋宿舍楼的狂欢，因为毕竟不管什么人种都会在当地同一时间一起迈入新的一年。
宿舍楼的公共厨房下午两点就开始热闹了起来，而提前预热且热衷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基本也还是那群中国学生。好在每个宿舍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使用电磁炉之类的厨用器具，只要不触动烟雾报警器就万事大吉。
到了晚上五点，四楼的公用厨房就是卢进和吴飞两大宿舍的舞台，凌文和楼妈关系好，借到了老人家在一楼餐厅使用后厨的特权。
周舟身在顶热闹的三楼直接放弃挣扎，不和那群人争地盘，准备晚点快开饭的时候将宿舍窗户都打开，再让刘离离在旁边手动扇油烟，直接在客厅用电磁炉简单把菜炒了就行。
昨天卢进他们去中国超市居然顺道把对联也买了回来，一共四份，每个宿舍一份，款式每年都差不多，在这里也只能买到最普通的大红空白对联，顶多就是边沿再印几只当年的生肖Q图。
在等着做饭的空档，周舟看着茶几上今早拿下来打的空白对联，闲来无事，回房间拿了写对联的工具。
刘离离盘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看着周舟抱着一堆笔墨纸砚从房间里出来睁大眼睛奇道：“离除夕还有一个月多呢，你现在就写掉了？”一向注重仪式感的刘某人对于周舟总是不挑时间抽疯的行为表达不满与不理解。
周舟坐在小板凳上将茶几理出一半空地，把写字的家伙一一码好：“有空先写了呗...不过不对啊，我们俩今年都不在这过除夕了吧？”
两人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今年似乎确实是没有贴春联的必要了。
但是卢进他们买都买了，氛围都到这了，把东西再收拾回去也不像回事。刘离离叹口气：“写吧写吧，我走那天把它贴上，就当送给后面的新住户了。”
周舟点点头，将不知哪年托人从国内带回来的十元钱一大瓶的墨水往砚台里倒。其实他们几人都没有正儿八经学过书法，但是为了在除夕的时候更有参与感，每年都坚持自己手写春联。
每年在摊开红联，大家纷纷抓字写得好看的“壮丁”给自家宿舍提门面的时候周舟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述之，想到那行云流水，独此一份的行草，想着如果他在就好了，如果能把他写的对联挂在宿舍门上就好了，一定羡煞众人。
可每每想到这里，周舟才会真正地意识到，两人早就相隔十万八千里了。
周舟拿起毛笔，沾墨的同时也压下了心中那股失落，先在正方形的红纸上一气呵成写了个“福”字。
周舟的字绝对算不上惊艳，只是有些狂野，会有自己落笔的小习惯和小设计，挺有个性，反正刘离离和她自己都还算满意，所以每年都是周舟自己亲自操刀，还要拍一张放在朋友圈的跨年九宫格里。
高中加了微信的同学第一年就都能认出这是周舟的笔迹，有点赞评论“想要同款”的，也有像季清扬一样科插打诨吐槽“奇形怪状”的。唐述之则是会默默点个赞，然后私信一则同样是自己写的春联，借此两人展开一些简短的对话。
所以这对联吧，周舟今年还是要写，等过年的时候再发，可不能浪费了这一年一度的交谈机会。
等楼上楼下油烟味渐渐散去后，各大聚餐也就正式开始了。
吴飞和他室友徐熙早就把客厅收拾了出来，在六人餐桌上摆了块早些年不知道在哪个二手群淘的木质圆盘，简易搭建的圆桌周围摆好了东拼西凑、形状不一的凳子。
凌文和她两位室友是最后上来的，三人带来了一盘猪蹄和一高压锅鸡爪，还有许娜最新研制出来的一整盘莓果味提拉米苏。
几人都是熟到不行的朋友，也没有逢场作戏的戏码需要上演，大家各自打完招呼过后就随意地坐下来开席。
吴飞吃了两筷子才记起前几日偷渡回宿舍的果酒，于是撂下筷子把那尊价值五十美元的粉色起泡酒从衣柜里给捧了出来，介绍完度数后给大家倒上。
一看到酒卢进就来劲了，嫌自己的玻璃杯太小就去厨房又端了口大碗出来：“来来来，飞儿，往这倒。”
李思哲见状看着他无奈地咧着嘴笑了：“你可悠着点吧，当这是白酒喝完一摔要起义呢？”
卢进学着梁山好汉用三根手指头端起了碗，往李思哲玻璃杯上一撞：“还没喝上呢话那么碎，先敬你一杯！”
众人被卢进端碗的豪放姿势逗笑，纷纷举起自己的杯子和他隔空碰了碰。
卢进干了一碗之后满意地咂咂嘴，坐在一旁的徐熙看了眼所剩不多的果酒索性将这最后几口都倒进了卢进碗里：“赶紧喝光吧，省得待会楼妈和保安上来突击检查。”
宿舍别的地方管得宽，对烟酒确是明令禁止的，若被发现抽烟或者喝酒三次以上则会被赶出宿舍，鬼佬管理员在这方面分外不留情，谁面子也不给，不管是什么人种，抓到一个处理一个。
中国留学生看着老实，基本不会被盯上，但其实他们也没少偷偷将酒藏在宿舍里，只是一直比较低调，用比较聪明的手法渡到宿舍，再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卢进点点头，尔后又问道：“你们这藏了几天了？看把我们小徐担心受怕的。”
徐熙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长着一副标准东亚三好生的老实模样，不难看、不出挑，甚至有些瘦弱，带着一副窄窄的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从小就会做微积分的模样。徐熙性格亦是如此，永远清醒地活在规则之中，任何一点出格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不安与焦虑。
吴飞接话道：“这不是为了照顾我们熙熙，我昨天晚上才偷摸带回来的，不然我怕他哪天自己给我翻出来自首去了。”
徐熙对这类善意的玩笑不会有明显的反应，腼腆地笑了笑伸手将瓶子周围的包装撕干净，起身将空瓶子带进洗手间。他用水将里面灌满，然后再从客厅电视柜上的花束中随意抽一朵放进这盛水的酒瓶中，就巧妙地将酒瓶变成了花瓶，完全可以躲过管理员的眼睛。
卢进习惯性地噙着笑，看了一圈，确定大家杯中都还有酒，便掀起了一股敬酒前的话头：“诶，我们今年，有多少人毕业？要走啊？”
刘离离十分捧场地举了举手，顺带着拉了拉周舟的左手：“我，还有周舟，我们。诶，我记得凌文也要毕业了吧？”
凌文和两人同一届，和周舟还有卢进是语言班的同学，本硕攻读的经济学，今年正好也是硕士毕业。
“是啊。”凌文飞快地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眼自己两个舍友，“我靠，发现我是我们宿舍第一个要走的。”
凌文两室友一个刚来这里读研，另一位也才大三。凌文在303住了近七年，经历了许多室友的离开，这下，总算是轮到她搬离那个地方了。
周舟算了算大家各自的年级，眼睛瞥向卢进他们：“你们两个应该也和我一起毕业吧？”
卢进挑挑眉，眼底没怀什么好意：“是啊，可是我们不走啊。”说着还勾了勾李思哲的肩膀。
众人想起李思哲虽然国籍在国内，但是很早就举家搬到这里做生意，那么李思哲自然接下来也是在这边发展，作为他感情稳定的男友，卢进一定暂时也不会离开这里。
“咦...”大家十分有默契地缩着脖子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卢进对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倒是很满意，爽快地端起碗冲众人道：“行了，来一起最后敬一杯，以后过年就遇不上了。”
李思哲第一个碰上他的铁碗：“来，敬毕业快乐！”
凌文第二个跟上：“祝我们前程似锦。”
接着是刘离离：“敬新年将近。”
吴飞：“愿我们还能重逢。”
周舟笑着接道：“敬未来的久别重逢。”
许娜：“祝我们平安喜乐！”
徐熙举起自己没添多少的杯子：“敬中心极限定理！”
众人闻言哄笑开，都知道这小子又被自己的专业课折磨得不浅。
黄竹馨最后在一片笑闹中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和大家对上：“那就愿我们新年胜旧年，万象更新！”
那晚天黑得早，月亮过分清朗，白净的月光混着灯光一起映亮着海外学子的宿舍，几人近乎虔诚地碰着对方的杯口，一起对着不再确定的未来许下美好的期愿。
年轻人的宴席总是散得很快，精力旺盛的他们在打扫干净客厅各自回房休整后还要赶往下一场盛会。
男生一如既往地对广场跨年烟花不感兴趣，女生倒是都愿意搭着伴去广场凑个热闹。
周舟回房见时间还早，便洗了个澡，顺带将囤了几天的衣服也一并洗了。从卫生间出来后便懒在沙发上等刘离离化完妆后一起打车去中心广场。
凌文照顾今年刚来的黄竹馨，早早地便带着她和许娜到了广场，等周舟她们赶到时已经将整个广场逛了个遍。
广场就建在市政府对面，整条大道一个月前就拉好了霓虹灯，各类冰雕也陆陆续续就位，有巨型企鹅，也有大鹏展翅，东北人见惯不怪，南方人在经过第一年的新奇之后，也淡去了掏出手机拍照的欲望。
广场往里走，一块空地上建了一个冰做滑梯，大人小孩拿着塑料盘子或是纸板箱垫在屁股底下滑得不亦乐乎。
等不及、无缝衔接下滑的玩家和刚滑到平面的玩家在狭窄的轨道上碰上，有的被撞飞出轨道，有的相碰交叠在一起，欢快声、惊呼声和夹杂着痛苦的喊叫声混在一起，这里无疑成了广场最热闹的地方。
难得能在Y城的街上看到这么多路人，尽管这里活动乏善可陈，也只开了几个卖咖啡和热狗的小亭子，远不及国内赶集十分之一的闹热，但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年之中最开朗的笑容。
Y城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供应商那里进口的烟花，拿的是最普通的品种，放国内村口过年时候顶多卖到一百，传言却说这边斥巨资花几百刀才能放一弹，每年一共放六弹。
最后一弹在凌晨两点响起。
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那群跳脱衣舞的白人大叔大爷完成最后的狂欢后纷纷捡起地上的衣服，广场的人群也渐渐散去，马路上暂停的车辆开始流动起来。
刘离离出门的时候为了拍照好看特意穿了磨脚的高帮皮靴，玩了一圈下来脚也算是彻底废了，稍微动一下就巨疼无比，感觉里边各个位置都磨出了水泡，又冷又疼的。
周舟陪她在十字路口的镂空铁凳上坐下，见一边的小亭子还没打烊便去买了两杯热拿铁，不然干坐着还怪冷的，两人还都没穿秋裤就出了门。
刘离离接过拿铁道了声谢后道：“我再缓五分钟，然后我们打车回去。”
“行，我不着急。”反正最近作息都是日夜颠倒，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时候回宿舍。
周舟仰头尝了口已经温热的拿铁，嗯，还挺甜。
五分钟一晃而过，在刘离离拿出手机打开打车软件的时候，周舟恍惚中居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听错了，有可能只是和自己名字的发音相似，毕竟外国人叫什么的都有。
人总是会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也许就是个奇怪的错觉。
但是那声音又过于熟悉......为了印证脑中近乎荒诞的猜想，周舟没忍住还是凭着感觉扭头望向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果然并没有人在等她回头，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一辆刚刚启动，又飞速驶出视野的白色轿车，尔后整座城市都开始悄然变得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