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故人】
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好在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住,不存在门禁这一说。
江茉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发觉眼前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跑车,车身所有能亮起的灯光都在有节奏地闪烁着,车头酷炫的灯光把自己笼罩住,刺得江茉眼睛都有些疼了。
懒得理会这些潇洒的富二代们这丝毫没有一点公德心的行为,江茉侧身往人行道里面偏了偏,就在自己刚好路过那辆跑车的时候,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这位小姐,请留步。”
环顾四周除自己之外并无他人,江茉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就看见跑车的驾驶座的车窗缓缓下降,一张很是风流潇洒的脸映入眼帘。
一瞬间,江茉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连呼吸都有些不顺,险些维持不住表面上的自然平和。
“哟,还真是你呀,江茉,”男人笑得很开心,打开车门下了车,大步流星走到江茉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我刚才远远瞧着就觉得有些眼熟,走近了一瞧还真是你。你现在跟之前变化这么大,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了。”
闵泽。江茉的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没有因为内心惊疑不定和翻江倒海的愤怒而变得通红,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虽然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他和年少时也已经变得很不一样,神色更加冷峻,脸部的线条也更加锋利,身形更加挺拔,完完全全褪去了少年气,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说很是英俊潇洒的男人。江茉想到这儿,心里满是嫌恶,就算别人会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可是自己只把他当洪水猛兽,恶心至极。
江茉轻笑一声,神色丝毫不变,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她抬眸,淡淡地望着闵泽有些炙热的打量着自己的眼神,语气十分自然:“是你啊,好久不见。”
这声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问候,落在不知情的旁人耳里,似乎还以为是关系亲近许久未见了老熟人在寒暄。不过老熟人是不假,可是关系亲昵实在是过于讽刺,江茉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些霸凌自己的人之中,站的最前,下手最狠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闵泽。
此话一出,闵泽一双桃花眼闪过一丝讶异,随后很是玩味地开口,语气很是温和:“你真是变得太多了,你变漂亮了,也变得一点也不怕我了呢。”语气是温和的,眼神却是不加修饰的危险。
如果不是确信眼前的人就是当初那个哭喊着求自己高抬贵手的江茉,他几乎都要怀疑对方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他不过是在路边等女伴去旁边的奢牌店刷自己的卡买几个手包,坐在车里百无聊赖的看着来往的路人打发时间。不过纵情声色游戏人间,自己向来奉行金钱至上,花钱买快乐,更不会陪春风一度的女伴去做什么逛街的事,愚蠢又幼稚。
忽然间目光锁定在一个朝着自己方向走来的年轻女人身上,她的五官似乎很淡,但是眉眼却是有些凌厉和澄澈的,微微上挑的眼尾似乎带着什么都波澜不惊的一点淡漠,周身的气度似乎与这个永不打烊的闹市格格不入,清隽淡然。饶是自己流连于花丛许久,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气质,虽不是最为美丽的,却瞬间激起了想要得到手的冲动,太过吸引人。
本以为是何方神圣,叫住了她定睛一看,却发现原来刚才那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自己杜撰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老熟人。
江茉,凉城苏家的养女,苏珩名义上的妹妹。也是自己曾经闲的没事找乐子时,一个和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满足感的有趣的玩物。
只是在记忆里,她从不敢接近自己,使办法让她不得不留下后,她总是用那双小鹿一样清澈动人的眸子望着自己,眼底满是害怕和无助。后来她转学了,挺说是出国念书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里,偶尔闲下来时,她的神情自己似乎还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他甚至会很恶劣地幻想再次重逢的时候,她是不是还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自己似乎有些怀念起来了。
没想到两人相遇的日子比预料中的还早些,可是他所期待的眼神却消失无踪,只看得到从容神色和镇定的气度。更令闵泽暗暗恼火的是,他根本无法看出来对方有掩饰过的痕迹,在她那双变得淡漠平和的眼眸里看不到一点惊慌失措,就像是透过自己再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江茉迎上对方的眼神,丝毫不惧,神情似乎更是松滞了:“闵先生客气了,一别数年,你也变了不少。不过张扬和骄傲的性子还是和之前那样,不对,现在应该是成年人的潇洒吧。”
闵泽的心里闪过不明的情绪,看着眼前的江茉,滋味有些复杂。忽而平静下来,语气似乎是变得有些失落:“江茉,你现在对我这样疏离客气,会让我觉得我们像是陌生人一样,你是不记得我了吗,还是说忘记了我们之前的事情?”
话虽暧昧,但却恶毒。江茉想,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呢?究竟是该多么强大的人才能忘却掉之前所有的伤痛,每一天都能用微笑和宽容去迎接这个不公的世界?闵泽,我当然无法忘记你,甚至有时候一闭上眼,你和那些曾伤害过我的人的可怖嘴脸就会浮现在脑海里,任凭怎么抹都抹不掉。
江茉故作惊讶,唇边染上些不知所措的客套笑意,眼睛也微微睁大:“我们,之前的事情?闵先生,我想你还是不要这样说比较好,不要让别人误会了才好,不然会很伤人的呀。”
反映过来江茉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闵泽看见自己的女伴已经从奢牌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出来了,站在跑车旁看着他们二人一脸犹豫和好奇。
闵泽轻笑一声,动作有些粗鲁地从一旁的女伴手里扯过一个购物袋,看了眼里面还算不错的手包,很是温柔地递到江茉眼前:“我看你的手包,似乎是有些皱了,换一个怎么样?别拒绝我的好意,江茉。”
因为刚才在学校里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江茉攥着手包的力气有些大,小羊皮的材质经不起折腾,已经隐隐有几道修复不好的折痕。
江茉心底冷笑一声,他倒是有着不合时宜的细心和惹人生厌的闲心。既然如此,不接下似乎还显得自己做作了,可是从闵泽手里接下的东西,自己就算是用消毒液洗手也觉得永远洗不干净自己这双手。
“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是这位小姐买的东西,我可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告辞。”
江茉转身就离开了原地,闵泽提着购物袋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似乎是被这变数有些刺激到了。一旁的女伴看着闵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神情,还是没想明白刚才那个女人明明是那样云淡风轻,一派自然地和他说这话,但眼前人却是一副被气的不轻的样子/女伴扭着小蛮腰,柔若无骨地搭上他的肩,下一秒却被无情地推开。
闵泽按了按眉心,自顾自点起一根烟,连个眼神都没给她:“拿着你的东西,滚。”
女伴不忍放弃这颗好不容易榜上的大树,闵泽这人知情识趣,花钱大方,除了脾气差点,实在是一个好金主。有些不甘心,女伴声音更嗲了:“闵总……”
“别他妈让我说第二遍,滚!”闵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女伴被吓了一跳,不敢多耽误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飞也似的跑走了。
“呵,江茉,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变得有种。”闵泽倚在光可鉴人的车门边,蹙着眉头连抽两根烟才罢休。
他脾气虽差,但真正像现在这样失态的时候还真不多,也不过一根烟时间就能冷静下来。可是直到第二根烟抽完,他才堪堪觉得心情逐渐平复。
多了一根烟的时间冷静,闵泽觉得自己真是小题大做了。左右她江茉现在也回国了,今天既然能被自己遇见,以后就还有机会,他一定会在江茉那张冷静自持的脸上,重新找回他熟悉的神情。
江茉的车在凉城的主干道上飞驰,明知道闵泽没有跟上来,但自己还是忍不住把车速提到了限速的最大值。今天自己的情绪实在是波动得太大了,连带着浑身上下冷意更甚,心口也有些隐隐作痛。
回到家,江茉洗了个热水澡,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受了许多。坐在书桌前,江茉一边翻看着自己年少时写下的日记,一边用干发毛巾擦拭着长而湿润的头发。不得不说文字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时隔这么久,自己似乎还能在清秀小字的一笔一画中看见曾经的那些日子,历历在目,身临其境。
说不清是心不在焉,还是心有余悸,今晚同闵泽的偶然见面,就像是给了江茉重重的一击。偏偏击在自己好不容易重新愈合的血肉上,如果力道再大些,大概会连尚未愈合的肋骨都会一并击碎吧。
稳了稳心神,江慕收起日记,找出来现在自己随手写东西的本子,提笔另起一页。
“今天晚上我做了一场自杀干预,拉住了一个想要求死的男孩子。虽然因为天台光线昏暗,又忘了带隐形眼镜的缘故,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年纪很小。这样年轻,却被他人恶劣的霸凌行径逼得走投无路。那孩子还告诉我,他今天中午午休时还被人拉到小树林里挨了一顿打,身上都是淤青和伤痕。我虽看不见,可是我能感受到,一定很疼。不过我也没告诉他,那片树林,我也曾被拉进去过。”
“那孩子还活着,但并不全是因为被我的话触动吧,我想。他一定是想活着的,只是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活下去,那些伤害他的人一定只会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好。很巧,这样的话曾经也落在我的身上。”
“回来的路上,我竟然遇到了闵泽,这个我这一生想要逃避,却无法忘掉的人。这些年里,我看专业书,学习心理知识,我取得成就,我也成了会让人称赞和羡慕的人,我以为自己走出来了,我什么都好了。可是当我今天看到闵泽的时候就,我发现我很可笑,一只戴在脸上的面具,要很努力用手扶着,才能不会掉在地上摔碎。可是今天我发现,我的面具已经有裂纹了,没有什么比自欺欺人更难过的了。”
“但是,我又在想,为什么不愿意遇到的人却有再相会的一天,我一直想要追逐的身影,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怎么找也找不到呢?我甚至有个荒诞的想法,闵泽重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了,那他会不会重新回来?我真的很期待和他再相遇的那一天,我有千言万语想和他说,而绝不只是一句感谢。”
提笔至此,一滴泪落在笔缘处,晕开了白纸上的笔迹。一如墨色被晕染,脑海中也逐渐晕开那一幅像山水田园画般的记忆。
暴雨过后的麦田里积了一层淤泥,男孩背着浑身酸软无力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泥地,朝着镇上唯一的医馆赶去。女孩因为发着高烧,满脸通红,呼呼吸不畅,说话也有些吃力:“阿望哥哥,我难受……”
名唤阿望的少年调整了一下背姿,试图让背后的人更加安稳舒适些。他一手反绕在背后扶着少女,一手支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探着前面一望无尽的泥地,在漆黑的夜色里,这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而少女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小茉莉,不怕,我们马上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好吗?”男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只是体力不支,更多的是害怕和无措,“不要睡,茉莉,不要睡着。”
不知道在泥地里走了多久,少年终于看到了医馆,馆外亮着一盏明亮的灯,这一点光亮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在自己看来却比启明星还要亮。
“医生,医生,不对,大夫!大夫快来啊!”挣扎着把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在进门的那张竹床上,少年忍着双腿不自觉的颤抖,强打着精神去里屋叫大夫。大夫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面容和善,是镇上出了名的医术精湛。此时他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耷拉着拖鞋往外走,在少年一声接着一声的催促中逐渐清醒过来。
胖胖的手一探床上因为高热连神智都有些不清的年轻女孩的额头,他赶紧转身找药,面容严肃地让少年配合自己,去医馆前的井里打些水上来。
直到服用下一幅汤药,女孩的精神才逐渐缓了过来,只是说话还有些吃力。
“嘘,别说话,嗓子会疼,”少年拧好一条冰凉的泉水沁润过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搭在女孩的额头上,嘴里喃喃自语,“还好,没那么烫了,小茉莉,你刚才真是要把我吓死了。”
你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差点以为你睡着了再醒不过来了。
少女睁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翻着水光的一双眼,默默地注视着少年忙活的身影。她有好多话想说,苦于喉头生疼,口不能言。
大夫的药很快起了作用,感觉到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女孩的意识逐渐被困意侵噬。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很慌,明明少年就带着微笑注视着自己,疲惫不堪的面容强打着精神,神色温柔。
“你睡吧,小茉莉,我一直在这里。”
可是不是为何,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等到再次醒来,迎接自己的还会是他的面容吗。
一觉醒来,少女在医馆屋里屋外地寻找,还不利索的身体就靠心中最后提着的那口气撑着。
“诶你干什么呢?你还没好全呢,快回去躺着,躺好!”胖大夫端着热气腾腾的药从里屋出来,看到这么个不听话的病患满地乱走差点急得把药碗打翻了。
“大夫,他呢?”少女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剧烈的心跳和破碎不成调的嗓音。
“什么?”胖大夫一头雾水,但却很有耐心地听完少女颇为费劲地一番描述,很是疑惑:“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昨晚哪有人送你来呀,是我今天早晨出去打水的时候看见你倒在门口,你都不知道你那个脑门儿哟,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
挣扎着走到屋里的水缸,满满当当都是冰凉的泉水。少女满心疑惑,自己明明记得昨天是他把水缸打满了水,是为了给自己拧毛巾降温,可为什么大夫刚才却说自己出去打水?
不论少女那天如何询问,胖大夫就跟从未见过那个少年一样,怎么问都只有一句“脑子烧糊涂了烧出幻觉”作为回应。
后来病好了回到镇上,询问着身边的人,大家就像是串好了口供一样,都说从未见过那个少年人,难得关心自己的人还会顺带问候一下她的精神状态。
一个人怎么可以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宛如人间蒸发一样,竟然只有自己记得他的存在。
江茉想到这儿,一阵酸涩,笔尖抵着白纸,似是有些颤抖。
“他们不记得他,可我记得,时至今日我都记得在他背上时感觉到他明明瘦削却又那样宽厚温暖的肩头,衣服上似乎沾染上好闻的槐花味,”江茉的眼眶有些湿润,笔触不停,“还会再见吗?我们。”
我们,还会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