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01 天台】

    黑沉的夜,天际仿佛被无边的浓墨重重涂抹过,看不到昨晚那将圆未圆的月,也找不到明亮细碎的星。放眼望去,陷入沉睡的整座城唯一泛着光亮的不过是立交桥上长明的车灯和高楼里透出的万家灯火,似乎是这个暑热未散的夏夜里唯一还惦记着白日热闹和喧嚣的存在。

    无风无月的夜晚,人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变得安宁,似乎总是能让人很冷静地思考一些难以想明白的问题。此时凉城中学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少年默默站在松动的围栏后,居高俯瞰着整座静谧的学校。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很容易便能望见操场尽头的那片茂密的树林,偶尔一阵微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窸窣的轻响,也算动听。可是几个小时前的黄昏,树林并不能听到树叶的鸣唱,只能听到嘲弄的话语和压抑的哭喊。

    他是害怕那里的,少年心想。可是似乎是因为独处,又或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平日里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那片林子,现在自己竟然能生出几分赏景的心思。如果等到秋天,金黄的树叶落满一地,拿上本自己喜欢的书坐在树下长椅细细品读,大概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吧,当然如果自己还能的话,但是已经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少年还在沉思之中,楼下的空地渐渐喧闹起来,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已经飞快驶入校园停在楼下。从四面汇集而来的人聚集在目光所及的脚下,人群大部分是老师和保安,还有几个不甚熟悉的校领导,满脸焦急担忧地抬头望着自己,不断左右说着些什么,大概是在思考应对方案和施救措施。

    他们的神色确实是少见的焦虑与担心,但是少年觉得,牵动着他们心弦的并不是自己这条单薄的命,而是怕自己纵身一跃后,风评一向极好的校园无法交代这一条人命,后续的麻烦会纷至沓来让他们头痛不已。

    天台很快有人来了,少年神色平静地缓缓转身,迎上步履匆匆喘着粗气的保安和几位老师。为首的女老师是自己的班主任,一个平日里衣着光鲜略带傲气的人,空挂着班主任的名号却鲜少过问班级里的事务。

    班主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周同学,你这是做什么?那里危险,快过来,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和老师说?”

    少年闻言,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一个嘲讽的笑容在脸上慢慢荡漾开:“老师,我当然知道这里危险,可是学校里其他地方,对我而言比这里更加危险。”

    其实班主任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学生平日里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只是班里霸凌他的那些同学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孩子,不论是显赫的家世还是庞大的权势都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班主任能管得了的,为了一个孩子,葬送自己这份高薪且体面的教师职业,任谁看都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做的选择。

    自知理亏,班主任绞尽脑汁想到的几句劝慰的话堵在喉头,最后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你先下来,这件事情我们日后再处理,可以吗?”

    “老师,不可以。”少年的脚就像钉在天台边缘,不动分毫,双眼定定落在和自己对峙的那些人身上,心里泛起浓重的酸楚和悲伤。

    天台底下的救援队正在紧锣密鼓地部署缓冲充气垫,消防队队员一边紧张工作着,一边抬头试图望见天台的情况。

    那孩子还在天台边,也不知道那些上去的人心理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并不似消防队员想的那样,天台的氛围不仅谈不上激烈,甚至可以说极其平静。女老师多次试图用言语暂时抚平对方心里的伤痛,亡羊补牢的举措当然是徒劳,少年有些瘦弱的肩膀被天台的风吹得有些颤抖,险些脚步不稳坠落,但他仍然倔强地一言不发,只是孤傲地立在楼宇的边缘,像个局外人一样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人。

    天台谈判陷入平静的焦灼,忽而听见通往顶楼的楼道里传来高跟鞋踏上台阶的声音,一下一下,丝毫不乱。下一秒,一个身形高挑,纤细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天台上,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人群最前面,堪堪停住。

    “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跳下去。”少年默默注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女人,神情防备。

    “我知道你敢,因为纵身一跃岁带来的痛苦比不上你经历的万分之一,死亡带来的轻松与你而言才是真正的轻松。”女人神色平静地开口,微微上挑的眼尾似乎还能看的出有几分轻松的笑意,“不过,就算你不说,我也只会走到这里。”

    察觉到这个女人的不同,少年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明明是夏天,空中还飘着未散的暑热,女人却身着一件高领长袖修身长裙,裙子的颜色是比浓重的夜色还深沉的黑,一头披肩黑直发随意地搭在有些瘦削的肩头,配上一双同色系高跟鞋,衣着极其低调简单。

    与周身上下纯黑的打扮极为相称的,是她白皙的肤色,饶是暴露在衣裳外的皮肤并不多,也能很容易看得出来,甚至像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女人并不算明艳的长相,却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那张清丽隽秀的脸上与生俱来的淡漠神色,和犹似一泓清泉古井无波的双眸,让人觉得她似乎一眼就把自己看穿,微抿着不点而红的薄唇,似乎暗含了千言万语。

    很奇怪,很特别,很深刻。少年在心里默默想着,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你是谁?我好像从没在学校见过你。”

    “如果你能等到明天,你就会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见到我,”女人的神色似是变得柔和,“你好,我叫江茉,幸会。”

    幸会?眼下这样一个严肃紧张的场合,她这般云淡风轻地介绍着自己,让少年有一种自己正在和对方在咖啡厅见面的错觉。

    “江茉?你是,学校新来的心理咨询师?”看来又是一个挂名的摆设,和自己那无能又愚昧的班主任一样。

    “不算,我只是来学校做一场关于心理咨询的讲座而已,并不在学校久留。”

    可惜了,少年心想,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也许她的讲座也和之前那些应邀前来所谓的专家会不一样吧。不过,自己这个不会看到明天日出的人,似乎也不应该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大概你也觉得我和那些空有虚名的人一样?”江茉轻轻笑了笑,像是知道眼前人对自己的质疑,不过她并不在意,“没关系,你也可以不把我当心理咨询师,也不用深究我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虽然你应该明白。不用在意我的身份,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和你有着同样的经历的人而已。”

    少年的神色惊疑不定,嘴里喃喃自语:“同样身份?你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眼前的女人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似乎还带着些自嘲的意味。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了天台的另一个方向,语气很淡很淡,却能听得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我不仅知道,我还和你现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哦,不过不是你现在的位置,是那边。”

    那个方向朝着遥远的麦城,她的家乡。说起这话的时候,江茉似乎在夏夜的潮热中闻到了麦城独有的槐花香,暗香萦绕。

    迎上少年痛苦而探究的神色,江茉轻轻松了松肩,神情温和自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给少年的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如果你不是赶着要去另一个世界见什么人,怕耽误了约会,不如听我说说我的故事?”

    一个很冷的不算好笑的笑话,却让少年的脸上出现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点轻松笑意。

    听故事?大概她是真的把这里当咖啡厅了,可惜手边没有一杯应景的拿铁。

    消防队布置好的救援设施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这个结果大家是发自内心的庆幸。比起大费周章布置了这些,他们更希望楼上的孩子不要跳下来,最好这些救援设施一辈子都不会有不得不用那天。

    教学楼一楼的洗手间里,江茉洗过了手,对着亮堂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

    时隔这么久再次回到这座学校,还好,除了手心还是因为生理性的反应会出汗,所幸神色并无失态,甚至还能云淡风轻地去劝慰另一颗破碎受伤的心。

    如果当初的那些人能机缘巧合见到刚才这一幕,大概会十分讶异,嬉笑嘲讽着对自己说,你居然不结巴?居然还能笑着去完成这场自杀干预?

    “真是太不像你了,江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江茉对着镜子很无奈地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转身走了出去。

    刚走出没几步,就瞧见华歆快步朝自己走来,神色是紧绷后终于松弛的轻松,语气中满是佩服:“茉茉,你刚才真的很厉害。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站在天台那群人后面,听见你刚开口那几句,我真怕那孩子受刺激一跃而下了。”

    江茉从华歆手中接过自己的手包,似乎是在思考对方的话,垂头哑笑。

    “他不会,如果你能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就会知道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对他而言根本连刺激都算不上。”

    “那孩子也真是可怜,我刚才向那些老师和校领导了解了一下,但他们都讳莫如深,只说那孩子性格比较孤僻和同学相处不来,就被几个混的好的领头的孩子带人欺负了几次,所以才这么冲动。”华歆叹了口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其实她也知道,这群人只会避重就轻,觉得今晚的事情圆满解决了就是最喜闻乐见的结局,对于事后他人的追问,只是轻飘飘地说了这么几句。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左右又没真闹出人命,他们庆幸还来不及,”江茉的脸隐匿在路灯投射不到的地方,看不清神情,“真实情况只会比你听到的那些严重得多,因为长期被校园霸凌,求生不得只能求死,这种身心双重残酷的折磨,居然只是孩子之间的玩闹,是少年人出于幼稚的冲动,岂不可笑。”

    如果华歆能看清江茉的神情,就会发现一向温柔和善的她,居然会有这样淡漠嘲弄的表情。

    这时,一位行政风打扮的校领导款款走到二人面前,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稀疏,挺着个大肚子。华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这个满脸堆笑的校领导,心中怀疑他是不是一口吞下了小路边的球型石墩子,否则难以解释他这个过于圆润的腹部。

    江茉并不意外校领导找到自己,一开口就是连腹稿都不用打,一气呵成的官腔,言辞之间满是对江茉刚才那场自杀干预的感谢,说要不是今晚江茉正好在考察明日大礼堂讲座的场地,那今晚的事情肯定是无法圆满解决了。

    江茉压下心中翻涌未来的恶心,面上神色客气温和,表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也是出于自己职业的操守,不会修手旁观。临行前,校领导提起自己偶然间了解到江茉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不禁感叹起这种奇妙的缘分。在江茉心里,那段岁月自己根本不想提起,只是客气有礼地用一套行云流水的回应结束了这毫无必要的对话,在校领导心满意足地神色中,拉着华歆离开了凉城国际高中。

    “你看,在刚才那个人看来,今晚的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可是事实上他们只在意事情圆不圆满,而根本不在意事情最终有没有解决。对了,刚才那孩子呢?怎么样了。”有些感叹过后,江茉想起了今晚的男孩。

    在自己说完了曾经的经历,又进行一番开导和抚慰,那少年最终还是神情触动,迟疑着下了天台。那最接近天幕的地方,往前一步是生,退后一步是死,生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华歆赶忙说着自己打听到的情况:“那孩子是住读生,当时就是因为成绩特别优异破格招进来的,所有费用全免,整个学校也就这么独一份。这个学校又是贵族学校,这里读书的孩子,你也懂的,因为那孩子太特别了就成了被霸凌的对象。”

    “那他现在呢?”江茉心神有些不定。

    “被老师们送回寝室了,不过听说宿舍是单人间,也让那孩子在宿舍冷静冷静吧。再苦再难,这段日子也总有个头,死了多不值得,他还那么年轻。”

    华歆的话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软弱和不当的成分,但是江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现实的描绘。一如曾经的自己,支撑自己熬过来的,似乎也是这样的话。懦弱,却有用,毕竟那是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唯一可以寻得的一点慰藉的光亮了。

    “对了茉茉,虽然我知道这话问起来有些不太合适,你刚才在天台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华歆斟酌着开口,想起刚才自己在天台听见的那些,心里就像被针扎过不断泛起那种细密难捱的疼痛。作为大学同学,助手兼朋友,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从未真正了解过江茉的过去,虽然她发觉了江茉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

    江茉的回答,自己并不意外:“真的假的并不重要,只要当时那个孩子觉得我是和他有共同经历的同类人,就已经足够了。至少作为他的同类,我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很光鲜地活着,有着体面的工作,他人的尊重,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感染了。在那个时候,是真是假,自有判断不是吗?”

    压下心里的一些酸楚,江茉很平静地说着这些。看着华歆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江茉生怕自己影响了对方的心情,伸手揉了揉华歆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好啦,别多想了,快开车回去吧。”

    华歆回过神,发觉两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停车的位置。她抬眸望向江茉:“你车在前面吧?开车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啊。”

    朋友的关心总是让江茉心里很容易感受到温暖:“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讲座的提纲已经发给你邮箱了,记得存一份档案。”

    目送华歆开车离去,江茉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才攥着手包转身不紧不慢地往前面的停车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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