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了个屁的

    初初捂着自己受伤的耳朵,看着座下空空荡荡的只剩一个小果子立在那里,牢牢捂紧了自己的口袋,显然是对方才的事儿吓到了,她不由叹了口气。

    推了椅子,走到台前,利落的跳下来,双手理了理下摆,瞪了眼胆子小的小果子说着:“你怎的如此胆小,以后怎么跟着小爷闯江湖呢?”

    小果子嗫嗫嚅嚅,预想开口说什么,又不放心看了眼霁风离开的方向,终于开口脆生生说道:“初初,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可怎么办呀?”

    “嗐!”她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师父他老人家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而已,指不定我赚了这么多银子,他躲在角落里偷着乐的像只大老鼠。”

    小果子:“……”

    “这世上啊,最好的东西就是银钱,你岂不曾听闻,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行侠仗义,助人为乐,岂不快活?”

    小果子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于是两人揣着银两,满面春风的迈步准备离开酒馆,却被身后店小二阻止。

    那店小二瞪着她俩,摊开手示意道:“我们店主说了,这场地可不是白给你们租的,得三七分,你三我七,给是不给?”

    小果子一听,下意识捂住口袋,躲在初初身后。

    初初心头恼火,语调也高了好几个档:“三七分?你开的黑店吧,分明是我辛苦卖力演了许久,凭什么只给我分这么一点,你们怎么不去抢呢?”

    那店小二冷哼一声,手那么一抬,立刻便有几个壮汉从后包围过来。

    “小子,我劝你还是识相些,交出来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待会儿可别把你打残废喽。”

    “先不说这三七分的事儿,你方才赶走我店内的所有客人,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除却你今日所赚的打赏,你还得再赔我店五两银子,否则今日便叫你走不出这个门。”

    “什么?”

    初初不可置信。她活到十四岁,虽然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干,自认脸皮天下第一厚,不曾想今日遇到了强敌,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冤有头债有主,赶走客人的可不是我,是方才那人啊,你们拦不住他,就来欺负我们兄妹俩。有本事,就去打他呗,他就住在青山脚下,你们看他一副皮糙肉厚的,定是耐打的很,众位英雄尽管去讨债。”

    “我们兄妹俩一个穷的叮当响,一个穷的响叮当,比不得方才那位公子,他可是经常出入秦楼楚馆的常客,做的那买卖,我都羞于提,那花魁见了他,如同见了那大金元宝似的,挥挥手就够我们这等穷苦百姓吃一辈子的了。”

    初初添油加火,乱说一通,简直是天花乱坠。绕的围在一旁的壮汉心中也荡起一小波涟漪。

    那花魁楚歌儿,可是这青山县有名的美人,最令人称道的便是弹得一手好琴,素手闲弹一曲,就可称作人间天籁,余音绕梁三日未绝。遗憾之处就在于她从不肯轻易与人弹奏。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该死的大,有人生下来便注定是享福的命,有些人还未出生,便注定了劳累一世。

    命和运,哪个都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佛说因果轮回,前世的因结下今生的果。初初想着,自己前世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匪徒,又或者是一个花丛浪荡子,欺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于是司命星君在天上拿着笔墨一挥,叫她变作了一个女儿身。

    见身旁围着的几人陷入犹豫,暗自纠结中,初初瞄准时机,当机立断,拉着身后小果子的手冲出大门,拔腿就是个跑。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连忙朝着街西追去。

    初初穿着男子紧身衣袍,内里套着白裤长靴跑起来脚下生风,身姿轻盈而又灵活,像一头误闯进闹市的山间小鹿,莽莽撞撞、懵懵懂懂,不懂凡世的规矩。只可怜了身后跑的满面通红,气息不稳的小果子。

    小果子穿着一袭鹅黄色襦裙,身量娇小,腿也不长,哪里能跟得上前头疾跑的某人,偏偏她的左手又被初初死死拽着,只得拼了命的狂跑,欲哭无泪。

    “初初……慢些……我跟不上了……”

    “再不跑我他娘就要嗝了个屁的了!”

    两人话音刚落,紧接着身后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

    “别跑!不许跑!”

    “呀,我的菜啊!我的萝卜!”

    “哎呦,见了鬼的,什么东西过去了,敢撞老娘?”

    “……”

    耳边是呼呼吹过的风声和周遭一些男女商贩的惊呼声,还有身后死命追赶的讨债鬼。

    整个街西今日热闹极了,满巷子的鸡飞狗跳。

    两人跑了许久,从街西跑到街南,又从街南跑到了街东。小果子已经奄奄的吊着一口气,直呼救命。

    初初见甩掉了众人,心下终于放松,便任由小果子瘫坐在地上,女孩儿家的什么形象脸面也顾不得了。

    两人视线相对,初初倒是兀自笑了起来,洒脱极了。小果子不明所以,只是气息尚不稳,没法追问缘由,只得作罢。

    *

    及至天色渐暗,倦鸟归林,两个灰头土脸的“难兄难妹”这才回到青山脚下,隐在雾中的霁月草堂。

    竹篱瓦舍,清幽雅致,院落中种着一棵山楂树,开春了,一团团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争相开放。微风拂过,洁白无瑕的花瓣便颤巍巍的在风中摇曳。

    那是当年初初刚满四岁上,因她爱吃山楂果,霁风便派人在院中种了一棵。本是好意,可谁也没料到,那山楂树看着美,这味道却不是那么好闻。

    那年春天,也是在这座小院儿里,一个欢欢喜喜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极高兴的在山楂树下一蹦一跳的,她真是没有想到,前天晚上,还在因为没有吃到冰糖葫芦闷闷不乐,今早起来便拥有了这么大的一棵山楂树。

    而她身边的一名少年,黑着脸,眉头皱的厉害。冲鼻的味道一阵阵袭扰着他。

    “师父,到了秋天,我们就能吃到大把大把的山楂果子了。”

    少年稚嫩又带着不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不许叫我师父,我不是你师父。”

    “哦,好的,师父。”

    霁风:“……”

    入了夜,院落中安静极了,只有几声虫鸣鸟叫,响彻其中。

    院外漆黑一片,只有院中放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里头有一个极美的大圆珠子,常年不灭。初初不知道那是什么灯,但是她猜,定是师父在外头坑蒙拐骗回来的宝贝。

    “初……”

    小果子刚发出一声响动,初初便一个激灵上前捂住她的嘴,然后极低的在空气中“嘘”了一声,示意她。

    小果子很上道,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跟贼一样,踮着脚尖,蹑手蹑脚走向卧房。

    一步……

    两步……

    “阿初,你回来了。”

    正在两人心头窃喜,马上就要走回房内时,一道声音从暗处传来,平静又祥和。

    初初的后脊背却窜出一股麻意,凉嗖嗖的,冷的慌。

    这人都不用睡觉的吗?

    两只做贼心虚的“老鼠”齐齐回头盯着身后一派儒雅的男人,相互看了眼对方,都读懂了许多难尽的话。

    小果子这时候脑子终于转的快了起来,对着霁风行了一礼,快速的跑了。

    初初:“……”

    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这就丢下她一个人面对暴风雨???

    她又转回了头,看着远处立着的人,慢悠悠走在院中石桌前,撩袍子落座,他似乎总是那般云淡风轻,像极了他腰侧挂着的一枚流云百福的白玉玉佩,温润儒雅,但又不容忽视。就连动怒也从来不会像她一样,气的捶胸顿足。

    初初曾经想过,若是在他的身后放一把火,等到火烧屁股的时候,他还会不会保持这般的平淡。

    “过来。”

    清风吹过,把他的话吹到了她的身旁,初初很乖巧挪步到他身旁,双手叠放在身前,头低着看向脚尖,等着审判。

    “今日为何不打招呼擅自下山?”他问。

    初初听到这里,有了些底气,抬起头挺了挺胸脯给自己壮胆,两颊的婴儿肥随即鼓起,像只仓鼠:“师父你冤枉我,早上我给你打过招呼了,你也默许我借你的玉扇一用,你怎的说话不算话。”

    霁风眉头一挑,有些意外:“我何时说过这话?”

    “就在今天早上啊,你靠在美人靠上打盹,我叫了你好久,你都不应声,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

    霁风笑了,随即拿起扇子狠狠扇了几下,待一阵沉默过后,颇为感慨道了一句:“姑娘大了,可真是有主意的很。”

    “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怎可随意下山,身边还只带着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儿,何其危险。你就是再想下山去玩,也该把李巍带着贴身保护。我不可能天天盯着你,护着你,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未必能及时赶来搭救你。”

    李巍是一直跟着霁风的护卫,整日间冷冷淡淡,像块木头。她好几回想找他搭腔,却总是碰钉子。

    初初听完心中翻涌着,手指忍不住攥了攥,低声辩驳:“你莫要瞧不起我是个女子,我也是有些本事的,今天,我可是成功在好几个黑心讨债鬼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逃掉了。”

    她刚说完,就听见坐在石凳上的男人轻轻冷哼一声。

    说起今日的事,初初脑中突然一亮,把今日的事儿现学卖乖,狗腿似的对着霁风道:“师父啊,你是不知道,今日你把酒馆的客人全吓走后,您老人家倒是潇潇洒洒自顾逍遥快活去了,可累苦了徒儿。那些黑心的拦着徒儿,说要打断我们兄妹俩的腿,还追着我们跑了三条街,最后徒儿跑不过他们,被他们拦住活生生把要孝敬师父的钱全部夺走了。”

    她说到最后,故作哽咽:“师父,今日本来就是您老人家惹的祸,结果是徒儿替您承受了,我这腿也跑酸了,腰也跑断了,师父你好人有好报,看在我一片赤胆忠心的份儿上,我也不多要,您就赏我几两散碎银子就好。”

    她说到“赤胆忠心”这四个字的时候,字咬的格外清晰。平日里看话本子,没少学那油腔滑调,装腔作势的话,今日用来正好。不过这话本中也不乏有那许多香艳的场景,这是后话。

    “哦?如此说来今日倒是我的不是?”

    霁风抬起眼眸,一双看似多情的桃花眼审视着她的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初不会察言观色,哪里预料的到前方的圈套,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民间有个说法,不知道你每日‘博览群书’可曾听过。”

    “据传说,在北海的尽头,有一处巨大的牢笼,守卫那一处的神灵名叫玄阴鸟。这玄阴鸟最爱吸食那说谎之人的魂魄,然后关到北海的牢笼中,永世不得翻身。”

    初初眼睛越睁越大,手脚一下子就凉了,嗫嚅道:“师父,你莫不是欺我人小,编了瞎话来哄骗我吧?”

    她是“博览群书”了,可此群书非彼群书,无非是看个热闹,若要找错处,又哪里经得起考验。师父的书房里放着的全是她看不懂的古书,这些天书,她看一眼都头疼,因此师父定是见多识广的,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她活了这么多年,说过的谎话她自己都算不清了,她有多少个灵魂都不够赔的。

    “我从不打妄语。”

    男人起身,懒懒的舒展了会儿腰身,见身旁比他矮半颗头,早已呆若木鸡的呆瓜,轻轻笑了。

    “徒儿你如此‘诚实’为师甚为欣慰,只是还需谨戒为师今日教你的话,切不可说谎。”

    说罢,左手拿起扇柄,不轻不重敲打了一下她的右肩,轻飘飘的走了。

    ……

    这夜,有人睡得安稳香甜,也有人彻夜难眠,跪在神像面前拜了又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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