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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日陆离(7)

    车厢内的呜咽声微不可闻,谢书台双肩轻耸,她不愿让裴玉斐发现自己的狼狈之态,两只手掌用力按着垂下的眼角,任咸湿的液体浸透两袖。

    外头人声细喧,各类摊贩的叫卖隐隐约约,更衬得马车内中寂然,一屏一息都被无限放大。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一道声音突兀在耳边响起,谢书台手忙脚乱地用力擦了一遍眼角,再抬头时,除了眼睛红些,几乎看不出与平时的区别。

    她见裴玉斐垂着头,双眼无神地盯着落在膝上的腰佩,神态不惊,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所说一样。

    虽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为了不让裴玉斐看出自己的难堪,谢书台还是没问。

    她轻咳两声,若非仔细辨别,根本听不出话中泪意:“你之前不是说过,为了保护你,她死在刺客手中?”

    许是压抑得久了,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裴玉斐点头,顿过之后又问:“那你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谢书台摇头。

    重生之前她跟裴玉斐交情不深,只知道他母亲早逝,父亲续娶,继母外热内冷;知道他在文信侯府的日子不算好过,但再深入,她就不知道了。

    “是我父亲。”裴玉斐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看不出含义的笑,“很可笑是不是,为了娶他心爱的女人,不惜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谢书台一滞,她飞快抬头去看裴玉斐,既怀疑对方是在开玩笑,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可对方神态严肃,直接否决了她心中的两个猜想。

    “我……”她愣了一下,才终于想起来问,“你突然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往事有些难受,想找人说说话。”裴玉斐唇角勉强地扯了一下,看上去可怜极了,“你能安慰我一下吗?”

    谢书台就保持着那个将说不说的动作许久,缓了半天才确定自己听到的。

    她?安慰裴玉斐?

    明明怎么看都是她更需要安慰才对吧?!

    但莫名的,随着裴玉斐这么一打岔,她心头的悲意确实淡了不少。

    谢书台向来怜惜弱者,否则当初也不会那样照顾顾如期。如今见裴玉斐眼角生红,便不由得也开始照顾起他的情绪来:“我……如何安慰?”

    “随便说点什么就行。”裴玉斐头靠在轿子里,“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谢书台:……

    可怜归可怜,裴玉斐折磨人的本事也是真的。

    虽这么想着,谢书台还真从记忆里找出了一桩可说的旧事。

    “谢若和你认识吧?”她先是说了句废话,而后情绪平定下来,无神的眼越过被风吹起的轿帘,最终落于虚空,

    “你别看他现在这么爱喝酒,像是要醉死在酒里一样,其实他头回喝酒时差点被辣死,还曾扬言再也不碰这东西。”

    往事总是比今时困顿要逍遥自在,想起谢若和第一次碰酒时皱成一团的小脸,谢书台无意识笑出了声。

    裴玉斐便问:“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后来……”谢书台笑意淡去,“稍微大点的时候,有年过年,好不容易吃了顿团圆饭,但父亲喝多了,宴上出了点小插曲,闹得所有人都不愉快。”

    “若何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世故,又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当夜他摸黑跟着父亲回了房,本是想勒令他再也不准喝酒,但却听到了父亲喊娘的名字。”

    “我娘是生若和的时候难产死的,所以大家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她。”

    “若和平常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在血缘亲脉上敏感得很。别人看他一生顺遂,却不知道他极度缺爱,他很怕我们会不爱他,所以那天撞见了父亲的醉话以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事情。”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娘亲生前是个酒女,她在时最喜欢为父亲酿酒,所以自她去后,父亲很少再喝酒,但每每喝时都一定会酩酊大醉。”

    “……”

    裴玉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书台这是跟他比惨来了?

    不是……他自己也就算了,怎么堂堂岸止城的少城主安慰起人来,也只有这么一个手段?

    为了避免目的走偏,裴玉斐干笑两声,硬生生把话题扯向正轨:“说起来,近来倒是没怎么见他饮酒了。”

    谢书台想起什么,低头道:“是,他近来跟顾如期关系不错。”

    裴玉斐若有所思:“顾如期人虽然混账了些,却是真有手段,我还从没见谢若和这么听谁的话过,不过好在是引他入了正途,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谢书台瞥了他一眼:“你虽与顾如期很不对付,但是好像十分放心他?”

    对此,裴玉斐倒是不见丝毫遮掩,坦然道:“我虽对他的行径感到不耻,却从不怀疑他对你的真心。”

    “为什么?”谢书台眯起眼,顿了一顿,想到某种可能,“前世我死之后,他怎么样了?”

    谈话的声音突然凝滞,腰配上的流苏拨得裴玉斐掌心发痒,对上面钱瞧不清真意的目光,裴玉斐抿了下唇。

    却是问:“你希望他得了怎样的结局?”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不得好死。”谢书台眸中翻涌着滔天恨意,她的落字一声比一声更重,仿佛嘴里咬的不是话头,而是顾如期的性命。

    默了片刻,裴玉斐才又问:“那这个世界的顾如期呢?”

    谢书台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他是无辜的。”

    “你分得清他们就好。”裴玉斐叹了口气,“你死后没多久,他也死了。”

    “大快人心。”谢书台很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她犹觉得不解恨,追问道,“怎么死的?”

    “他把你的死归咎到了雍朝头上。”裴玉斐道,“你死后的一个月,他集结军队攻入横夺关,不过三年便兵临皇城。皇城城破当日,他令手下士兵屠城,绝大多数雍朝权贵都死于那场惨无人道的虐杀之中。”

    “然后他改国号为谢,又登基称帝,向天下平了岸止城的冤屈之后,一把火烧了雍朝的朝殿。”

    “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裴玉斐叙述这桩旧事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然而他话中内容却无法令人不骇,谢书台脸色几变,最终问:“你想为他开脱?”

    “我倒还没那么大度。”裴玉斐摇头,“我只是不想欺你瞒你,这些事到底与你相关,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知道了。”谢书台淡声说,“可我还是不想原谅他。”

    就如她前世从岸止城城墙高高落下之后,全身的血肉难以入目,刻骨的疼痛永世难忘。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尽,感受着自己的意识一丝丝抽离身体,谢书台那时就下了决定: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她都不会原谅顾如期。

    至于他死之后顾如期做了什么,那都是他应该做的。

    毕竟没有城主府当日的收养,就不会有顾如期的后来,他再狼心狗肺,要为岸止城平冤、要为岸止城复仇,都是他该做的。

    更别说如果没有顾如期的倒戈相向,岸止城也不会遭受那场无妄之灾。

    裴玉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你不想原谅,那就不原谅他。”

    谢书台别过头,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方才裴玉斐话中漏洞,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问:“你知道后来的事,所以他屠城的时候放过你了?”

    若是如此,她就要重新考量裴玉斐值不值得自己信了。

    “我跟他没那样好的交情。”谁知裴玉斐却轻轻摆头,说,“他攻入皇城那日,我不在城中。”

    谢书台从没听说过他除了岸止城和雍朝皇城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心中除了好奇,更多的是试探:“那你在哪?”

    “岸止城遗址。”裴玉斐不知有什么顾虑,突然把头低了下来,“你死后顾如期便把围城之兵撤了,只是那场大火烧了岸止城根基,我赶到的时候,内中人房船畜基本都毁在那场大火中,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心只想重建岸止城,就再也没回过关内。”

    谢书台呼吸一滞。

    车厢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似乎周身空气突然变得燥热,谢书台听到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动,还有……裴玉斐重得似在耳边的呼吸声。

    她直觉自己应该追问裴玉斐行此事的缘由,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想……谢书台闭上眼,觉得自己或许是受了前世顾如期的影响,所以此刻才会开始自作多情。

    想起那位她未曾见过面的泠音姑娘,谢书台终于清醒了点。

    那才是裴玉斐的意中人。谢书台在心里告诫自己,张了张嘴,只说:“没想到你平时说自己是半个岸止城中人,是真心的。”

    裴玉斐看上去有些失落,却对谢书台笑了一下:“那是,本世子向来以真心待人。”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不想再继续谈论只存在于两人记忆中的前世,于是换了个话题,“如今知道洛怜枝动机不纯,你要怎么对付她?”

    裴玉斐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他们失了先机,不知洛怜枝早了他们多少步。

    车轿晃动的幅度渐小了些,车夫赶马的声音也开始消弱,谢书台掀起侧边轿帘,往外一看,车已行至谢府门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说,“我既不了解她,就先去摸摸她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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