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一样,清清冷冷的,带着些许悲悯神色,不知为何,扶京就是一眼确信——那是沈确的脸。
冰晶一般闪着碎光的水珠,倏地自他颊边滚落。
他在低声说些什么,薄峭又冷淡的嘴唇一张一合,大约是在反复呢喃着几个字,脸上的神情亦随着这些话语而愈发地偏执骇人,直到他猛地抬头,眼神阴戾地盯住扶京。
一瞬,由仙化魔。
对上这样骇人的眼神,她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般动弹不得。
事实也的确如此。
扶京瞬时呼吸不得,莫大的恐惧之下,她转身想逃,然而眼前却出现了那张夺人心魄的面容,由远及近直到贴紧了扶京的脸,接着缓缓露出一个淡笑:“原来是你骗我。”
扶京不住后退,“滚开——!”
有人大力握住了她不断乱打的手腕,急声唤她:“夫人?夫人!?”
梦魇消散。
“夫人,您只是做噩梦了,没事的。”白鹿顺势坐在她身边,柔声哄道:“没事的,您可还好?”
不大好。
扶京的一张脸十分地苍白无神,眼神涣散着没有焦点,抓住白鹿的手张口便问她:“沈确人呢,他昨晚来了?”
……为何要掐她,哪怕是梦里,也几乎都要吓破了她的胆子。
丫头微妙地顿了顿,依旧是恭谨柔顺地答道:“大公子昨儿晚上,歇在了云夫人的停云阁里。并不曾过来。”
只是梦。
扶京莫名松了一口气,松开了那丫头的衣襟,“我知道了。”
又有两个年岁较小的丫头,低着头从屋外为她送来了衣裳,白鹿柔声道:“奴婢服侍您起身。长公主殿下清心念佛,不喜人随意叨扰,特意交代了,让夫人您不必去请安奉茶。”
这丫头口中的长公主殿下,就是沈确的母亲,她扶京的婆母,亦是如今天子的长姐——临安长公主。
而沈确的父亲,则是常年驻守边关,几年也回不来一次。
侯府的亲戚关系倒是简单,这宣平侯爷无亲无故,本是一介白身。有从龙之功以后尚了公主,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便是她的夫君沈确,只有荫官虚职在身,平日里甚少出府。而他的弟弟沈辞则是年少成名科考入仕,至今并未娶妻。
至于女儿似乎是妾室所出,倒是没什么消息。
与别人家那些复杂幽深的大院比起来,宣平侯府要简单清爽许多,沈确似乎也只有云夫人一个妾室,听说已经跟了他三四年。
府里人少,又没什么繁琐规矩,那个云夫人不来见扶京,扶京自然也不会主动要去见她。一连过了四五日,盛夏暑热,她只是每天在自己的锁春楼附近里逛逛,摸清了自己的院子,原来是处在侯府后院较为偏僻的西南一角,寻常甚少见人。
直到嫁入侯府的第六日,扶京还没见过自己的夫君沈确一面,她像是被遗忘在了这方偏远的锁春楼里头。
可按风俗,姑娘出阁的第七日需得归宁。
她倒不怕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只是这么一来,恐怕又要让兄嫂担忧烦心。用早膳时便忍不住问了白鹿一声,“大公子现在何处?”
“大公子这几日,都在停云阁内歇息。”白鹿替她斟茶,瞥见扶京若有所思的面庞,轻声问道:“夫人,可是要去云夫人那边见大公子?”
扶京停了筷子,“你认为不妥当?”
白鹿只是略略摇头,“云夫人大约不会在意。只是大公子他……脾气一贯与常人不同。也许安静顺遂些的性子,他会更喜欢。”
“那我不去便是了。”扶京笑了笑,接着差使翠蛇去房内为她取了个木盒子来,“听说临安长公主一心礼佛?”
木盒里,赫然是几本佛经,都是扶京这几日静心抄录的,她字迹飘逸俊秀,飞扬洒脱,观之悦目,连白鹿都觉着写得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扶京取出了经书,随后悠悠起身:“走吧,领我去华清堂里,献给长公主殿下。”
华清堂在东院,与锁春楼相隔甚远,好在清晨的日头并不毒。她赶在正午还差一刻时到了长公主居住的华清堂,由白鹿先进去通传,自己则在院门口捧着经书等。
一时风急,吹乱了她的鬓角垂发。见长公主可不能大意,扶京抬手拢了拢,手里抱着的经书却又不小心掉落在了门槛上。
真是做事慌忙,失了首尾,可见她心中其实略有不安。
叹一口气,扶京刚要弯腰捡起,冷不防院子里走出来一人,一脚便要踏在经书上,扶京顿时失了声:“停脚!”
那人便当真停了下来,好险没踩到她的经书,接着缓缓向后收了脚。
那男子还在院里头,扶京连忙上前捡起经书护在怀里,面上堆了堆笑才扬起了脸,本要道谢,然而在见着那人的面容之后,喉咙里却似给堵住了一样,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恐惧。
在沈确面前,她最先感受到的,是无端的恐惧。
当时只觉得脊背发麻,一股幽幽冷意自心间散发出来,令她定在原地,连话都忘了说。
沈确的目光淡漠,只是淡淡瞧着她怀中的经书,目光略停了片刻,这才转而看向她,“这是夫人抄录的?”
“是。”扶京直起了身子,垂眸答道:“长公主殿下清心念佛,为她抄录经书是我本分。”
沈确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声音略低了一些,似有赞赏之意:“难得女子,有这般洒脱飞扬的字迹。”
语毕,他只对着扶京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略了她径直离开了。
独留扶京立在原地,嘴角扯了扯,这……也太过相敬如宾了罢。
还是说,沈确挂念着他房里那个云夫人,故意不和她过多交谈?
怪不得白鹿,唯恐她冒冒失失地跑去停云阁找人。以及院子里那些丫鬟婆子们,总有些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时常偷偷看着,分外留心她的举止。
大约她们也是一早知道,沈确不会将自己这个妻子放在眼里。
直到这人走远了,扶京才回首眯眼瞧了瞧。
沈确他虽高大,却有些瘦削,仿佛一层薄薄的皮肉之下便是俊逸的风骨,穿上月白色的衣衫更显得秀骨清姿,宛若一片清冷明月光,端得是人间少有的翩翩公子。
况且,他这样的尊贵的地位,却只把那个妾室云夫人放在心上,更是世间少见。
只可惜,扶京竟是这两人柔情蜜意间,那粒碍眼的沙子。
“夫人。”白鹿自院中出来,秀气的脸上难得带了些许不安,“长公主殿下今日不欲见人,她说夫人的心思很好,让夫人把佛经交给夏姑姑便是。”
不见。
扶京只得点头,将经书呈给了白鹿身后的那位姑姑,“劳烦夏姑姑了。”
夏姑姑倒是慈眉善目,对她微微一笑:“夫人请回。长公主殿下已知道您的孝心,很是高兴。”
实在是没想到这一趟会碰了个壁,回去的路上扶京一路无言,沿着幽深小径放慢了脚步,倒是白鹿看她闷闷不乐,主动问询,“夫人可是忧心明日回门一事?”
眼瞧着,沈确不像是要和她一起回的。
而那位长公主殿下,看着也根本不管事。
白鹿快步上前与她并行着,“夫人不必忧心,侯府里人少事少,一些内宅琐事是夏姑姑打理着的,她做事一向稳妥。虽然大公子……但,也不会太过委屈了夫人。否则传出去,只会说我们侯府太过势利,连对着媳妇儿也长了高低眼。”
扶京自己却已经想通了,“倒也无妨,不过是些面子功夫。”
事情确如白鹿所言。
两人还没回到锁春楼,就有一众家仆轻手轻脚地抬了数十只漆红盘兽纹的箱子来,为首的婆子恭恭敬敬对扶京行礼,“夫人明日回门不可空手,您看这些可还周全?”
这比她的嫁妆,可要丰厚上好几倍。
扶京尚未开口,那婆子已经含笑又添,“明天自有府里的车马送夫人回门,夫人若是觉着回门礼太过单薄,或是还有什么缺的,只管让白鹿告诉春琴便是。”
她只得道谢应下。
临睡前看了白鹿拿过来的礼单,这里头的东西竟然全是实打实的金贵物件儿,说是价值千金也不过分,如此贵重,到底让扶京觉着有些十分不安。而这份不安,亦悄然潜入了她的梦境。
又是梦啊。
真讨厌做梦,梦里总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飘着无穷无尽的雪花,又像是浓得化不开来的白雾,总要等她凑近了,那人影才晃晃悠悠着,由虚转实地显出来。
沈确。
一袭墨黑的大氅,不束发冠,眼尾淡淡的红,近妖。
他坐在檀木椅上,单手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漠然看向前方。
这眼神,与白日里他看向自己时如出一辙:就像是在看个不会动的死物。
扶京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前方的景象变也跟着真切起来,一眼便让她暗道晦气。
那是坟。
好多人,好多人挥着锄头在挖坟,那墓碑给稿子撬起来丢在一旁,碑上的刻字都模糊不堪了起来。
要分外细心仔细的辨认,才能依稀瞧见什么什么之妻,什么什么京之墓。
扶京迟疑想道:这里头,可千万别是她自己吧。
她才是这么想着,那沈确便已起身,半点不避讳地来到被挖出的棺木之前,居高临下望了片刻,便冷冷道:“启。”
一声以后,工人们便合力撬起棺木,竟是要让这尸.重见天日。
盛扶京莫名心惊,她霎时间明了——这梦,同上一个是连起来的。
挖出尸身之后,沈确便要来发疯质问她!
这念头一闪而过,而棺木也在此刻被大力掀开直飞了出去,露出里头的那具女尸。
——盛扶京。
已经有些腐烂的,盛扶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