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一同往厅里进,纪玄祉道:“海将军因有急务,去了幽州,我怕你不知道担心,来说一下。没想到方才问府上下人,你竟染了伤寒。正好,我来时,看到明太医今日在吉祥阁喝茶,已经让人去叫了,等下让他帮你顺便看看。”

    三水厅,并非将军府的正厅,不过风景不错,正面是花园,北面是小湖,四面环窗。

    海榴坐在里面,倒比之前在卧室更舒畅,有些发闷的鼻子,也好了许多。

    纪玄祉也是第一次来将军府,但是他素来知识广博,随口就能说出这将军府的历史典故。比如原来住过什么人,大概什么时候,赐给了将军。原先府中又有什么景致哪些故事。

    海榴听得津津有味。

    却觉林禾丛有些不开心。

    自见到纪玄祉,他几乎便没了笑脸,也不怎么看这个昔日准姐夫,只在海榴同他说话时,才刻意挤出一些微笑。

    想必是因为见到纪玄祉,无可避免思念姐姐。

    海榴有些心疼。

    她刻意挑着话题,引着林禾丛说话。

    纪玄祉虽是太子,但是他向来同她一样,很是爱护这个小弟弟。

    应当也不会见怪吧。

    果然,纪玄祉很快领悟到海榴的用心。

    他虽没直接询问林禾丛什么,却顺着海榴的话题,慢慢交出了主导权,更多倾听和附和。

    海榴一面哄着林禾丛,一面想到昔日,她才到京中,什么都不懂。性子又倔强,不愿听从那几位老人家的劝导,按着自己想法,我行我素。虽因着父亲声名,皇家庇护,吃不了大亏,但是却也并非一切顺畅。

    正是因为爬墙认识了林禾依,之后又结识了她的未婚夫婿,太子纪玄祉,得了他们两人颇多教诲,才更快知道了这京中的水深山险,想做的事情,也更得心应手起来。

    那两年,得闲时,大多都是四个人混在一起,林禾依温柔,纪玄祉沉稳,林禾丛乖顺。他们三个一起,总哄着海榴开心。

    她想着昔日,脑子里却忽然一个恍惚,记起梦里面,似乎有那么一瞬,纪玄祉和林禾丛都在,且似乎,两人是怒目相向的。

    但是梦境只是模糊片段,再多,就想不起来了。

    海榴将手抚上额头,闭上眼睛,想再努力回想一点。

    “可是很不舒服?”

    纪玄祉马上问,并且从坐椅上起身,走在海榴身前,伸手向她额头上抚去。

    一直沉默坐在最远处的程昱,几步跨过来,扬手格挡住了纪玄祉的胳膊。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沙燕,叫府医来吧。”

    纪玄祉温润的双眸渐渐发冷,薄唇抿紧。

    海榴压下心头火,道:“我说了无碍!怎么都盼着我得了重病不成?”

    她一开口,纪玄祉眸中的冷意瞬间消失,收回了手,脸上浮上一丝苦笑,带着点无奈,语气讨好。

    “不想看就不看了,但是不许胡说……只是担心你,别生气。”

    他又走了回去。

    脾气好到,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倒似寻常一个贫寒书生。

    又捡着有趣的话题,引着海榴闲聊。

    海榴应了,林禾丛也就会开口。

    厅中似乎又是一团和气。

    程昱也仍回了最远处的座位。

    侍卫报说,明太医到了的时候,海榴倒是主动请求,让明太医诊了一脉。

    明太医瞄了眼纪玄祉,然后扫视一眼厅中众人:“诊脉须得安静平和,麻烦诸位……”

    海榴打断,“无碍,您诊吧。”

    她又不是真的想看病,不过是安抚纪玄祉罢了。

    毕竟是太子,虽很亲近,但她也会记得,君臣帝民的分寸,特别是在才做了那么多奇怪噩梦之后。

    至于妇人脉象不可被外人知晓的规矩,她可全然不知,也不会在意。

    明太医就细细捉了脉,因厅中人多,不好直报脉象,只道:“海小姐只是偶感风寒,多休息几日应当就好。”

    海榴拿回手,明太医微微蹙眉,“小姐夜眠可好?”

    海榴想了下,回道:“一向好的,不过昨夜头晕脑胀,不太好。”

    明太医点点头,“该当是风寒所致了。在吃的方子,基本是可以的,我再开一个,等风寒好了,如果夜眠未曾恢复,再煎服不迟。”

    明太医告辞,纪玄祉道:“我也要回宫了。”

    他看了眼林禾丛,“小丛呢?在书院如何?今夜还是明晨回去?”

    林禾丛仍稳稳坐着,海榴嗔纪玄祉,“小丛读书辛苦,今日让他多顽会好了,殿下非得提醒这个。”

    纪玄祉掀了下眼皮,不再多说,告辞离开。

    林禾丛却忽然也站起来,“我也该走了。姐姐好好休息,不用送了。我送太子殿下就好。”

    海榴才出来时还好,说话久了,又开始头晕又犯困,并不想相送出去。

    倒是程昱早已站起身,俨然主人送客的姿态。

    海榴挥手看着他们出了三水厅,等人走远了,对沙菊道:“去候着,等殿下林公子都走了,让程昱那个狗东西……”

    她忽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情。

    转而道:“不要叫他了,去把林公子帮我请回来,我有事要问他……算了。还是把程昱那个狗东西叫回来见我。”

    程昱重新进了三水厅,海榴屏退下人,恼怒问:“你疯了吗?对我发疯就算了,为什么对太子三番五次不敬!”

    程昱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人人都知道,是我父亲极力举荐的你。你若是连累了我父亲,我灭你祖宗十八代!不仅是你程家祖宗十八代,连带你街坊邻居的祖宗十八代,也要给我父亲赔命!”

    程昱嗤笑,为自己方才心中的那一抹暖意而摇头。

    他也坦白道:“若不是……”

    这个称呼他也不是没叫过,不过今日此时说出,却有些艰难。

    “义父担心你,你当我愿意,管你的破事!”

    “你若不是他的女儿,即便与人……做些什么勾当,与我有何干!你自甘……”

    程昱的话中断,因为海榴走上前,看着就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心里也恼怒,翻腾如滚开的水,但是想到今晨收到的信,那些语重心长的叮嘱,近乎恳求的言语,终究还是忍住,后退避开海榴锋芒,转身向外走。

    等他跨出门槛,海榴听到他低声说,“记得让你们小姐,按时喝药。”

    沙燕应了,他才走进来。

    海榴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道:“让人把繁霜院的顶再给掀了。”

    沙菊忙提醒:“小姐,那他要是去住山有院怎么办?早上将军递了信给山有院现在的护卫,说准他随意进出。”

    看着海榴的脸色,又忙补充:“不过正屋的门关着。将军只是让他随意用厢房吧,兵营的东西都在里面。所以才加了护卫。”

    海榴的脸色更坏了。

    ……

    见了一回客,竟然有些累人,回了神武院,吃吃喝喝一番,就又打起了盹。

    沙燕伺候着喝了汤药,海榴上床睡了,为了捂汗,被盖了厚厚的被子。

    实在太沉了,压得她闯不过气来。

    简直不似棉絮,而是石碑。

    海榴想叫人来换个薄被,睁眼,却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形状是如纪玄祉一般的凤眸,却无有纪玄祉的半点儿温润亲切。

    反而,满是愤怒的焰火,几乎像是要把海榴灼烧掉一般吓人。

    海榴最恨人威胁她,生起气,待要发作,却发觉自己已经落于下风。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程昱。

    他应该是打败了海榴,将海榴压迫于身下,修长的右手,缓缓向上,扼住了海榴的脖颈。

    ——要被他掐死了!

    海榴琢磨着怎么逃脱的时候,他俯身向下,凑近海榴耳朵……

    海榴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僵硬,背后汗毛都倒竖起。

    ——怎么办?踢他某个地方?据说能一击致命。

    海榴盘算着翻身之术,听到了耳侧的恐吓。

    “……叫声哥哥……死……”

    程昱凑近的感觉太吓人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榴,浑身上下,内内外外,每根头发丝和汗毛,都生了恐惧,脑子里有尖声鸣叫,一片空白,以致并没听清所有的话,只零星抓到几个字眼。

    不过幸运的是,很快,海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高兴死了,骑着万里纵情狂奔,迫不及待逃离。

    忽然意识到,一向追在马后的阿八,并没跟来,就向后大喊:“阿八!”

    阿八一把拽住她后背的衣服,几乎勒到海榴胸痛。

    顺着阿八的手指,隐蔽在灌木丛后,竟然是猎人的深坑。隐有铁刺荆棘的亮光闪烁,刺尖上还有猎物的血液。

    海榴摸着心口,深呼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会,听到有人在碎语。

    “海良隆,叛国贼。”

    “不仅收留,还大力扶持……帮他们建国,好得从龙之功。”

    海榴惊讶无比,心里想着,要快点去见纪玄祉,让他帮着父亲澄清。

    倒是马上就见到了,海榴抓着纪玄祉的衣袖,跪到了地上。

    “殿下,这怎么可能?是我捡的他,我父亲完全不知情。”

    纪玄祉叹口气,“我也不信,可是,这京中谁人不知,他一直寄存在你府上……”

    海榴急得哭,他扶起海榴,安慰道:“别哭,我当然会不计一切帮你的。我来想办法。”

    海榴心中稍慰,才缓了口气,他抚着海榴的背,问:“你真的不知他的身份?他伺候你身边那么久,你真的不知他是装的哑巴?”

    ——纪玄祉问的是谁?

    海榴心里极为迷茫,忽地就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骑着万里,身着熊皮,很多人跪在地上,齐声高喊,呼声震天。

    “嘎尼尔!阿咪哒!嘎尼尔……阿咪哒……呼玛呼玛!”

    海榴猛地睁开眼,意识到之前的一切又都是梦境,趁着尚未忘却,不停念叨。

    “阿咪哒,呼玛呼玛……”

    即便是才做过的梦,她也只能记起这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沙燕!”

    ——阿咪哒,呼玛呼玛……

    “你去把林公子请来。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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