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我连爹爹也不喜欢了!”

    海榴继续絮絮的时候,看到阿八又重复了一遍动作,醒悟过来阿八的意思。

    赶忙伏身半起,伸臂把阿八的手拽住,一字一句,郑重叮咛:“你莫要胡来!我虽讨厌他,倒也不至于,就要人家的性命。我们中原可没这样的野蛮规矩。你好好记住了!千万不能全凭心思乱来。”

    阿八虽听得懂,但是他是哑巴,海榴总怕他听力有碍,因而刻意凑近了,咬字那个叫字正腔圆。

    等阿八点了头,才放了手,又躺回榻上。

    有一次,有不长眼的公子,上来搭讪海榴,还口出污言。被海榴骂走了,仍是不甘心,碎碎秽语。

    他是离了海榴一些距离,确认海榴主仆听不到,才敢说的。却没想到,路边蹲着的,是海榴的马奴阿八。

    阿八默默无语,握了豹子头般大的拳头,就开始锤了上去。

    要不是海榴及时发现,只怕就要出了人命。

    想起那日惊险,之后的麻烦,海榴忙又伸手。

    因阿八将上衫全脱了,给海榴当被子。她无处落手,只得重新抓了阿八的手指摇晃。

    “你可记住了!千万不要胡来!”

    阿八犟了一会,终于再次点点头。

    海榴这才放了心,又感叹,“你怎生这么热,好似没穿衣服的人是我一样。晓得了,你身上长这么多毛,就如万里一样,能保暖。比衣服还有用。”

    阿八的手暖的很,完全不见被冻到。海榴把要拿下的“被子”又盖上,重新窝成一团。

    躺下却睡不着,忍不住想了一回,那日为了捉弄程昱,却不慎偷听到,将军与亲信所说的的只言片语。

    什么“父子相认”,什么“辜负他的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令海榴忍不住就想起,京中之传闻。

    而且那日,追着海榴的程昱,应当也听到了这几句话。他竟是面色坦然,没有半点儿惊奇。

    海榴不信这些传言。

    因此,她虽厌恨程昱,却故意找海将军道:“爹爹,我竟然听人胡说八道,说你带程昱回京,是打算给我做个赘婿。”

    她当时已经打好了腹稿,若父亲说正有此等念头,如何劝服父亲打消。

    可是,海将军闻言,竟吃了一惊,然后肃正了颜色。

    “想必是有人扯胡话,你可莫要当真。程昱……”

    他急切,却似乎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抓了女儿的胳膊,切切叮嘱,“乖女儿,外面胡言乱语,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爹爹要将程昱收为义子,你和他就是兄妹,岂可论及婚姻之事。万万不可生出此等想法!万万不可!”

    海榴才不想和程昱论婚姻。

    可是,海将军这样,实在也很奇怪。

    程昱一表人才,少年成才,又是海将军一手提拔的亲信。

    他说起程昱,向来赞不绝口,不至于是因为觉得程昱不足为婿。

    京中,起初也确有“赘婿”之传闻。若不论海榴对程昱的厌恨,这倒也不算什么离谱的事。

    连将军府的亲近嬷嬷,私下都有这种期待。

    可是,海将军听到此等话,简直视若洪水猛兽。

    海榴只是试探了这么一次,他竟因此,三番五次,提点海榴,与程昱乃是兄妹关系,并且变得,一开言就是“你兄长”“你妹妹”……话里话外,反反复复。

    甚至,有次朝中重臣小宴,有老臣打趣到此事,炎帝听了,主动询问海将军,可否需要给程昱海榴赐婚。

    据说,海将军当场连连否决,郑重解释了一番兄妹之论。

    程昱是海将军私生子的传闻,就是那次之后,愈来愈烈,甚嚣尘上的。

    海榴对父亲,向来无所不说,长这么大,就闭嘴了两件事。

    一件是,她发觉,隔壁忠义公府的林禾依,很像画像中的娘亲。

    暗地里,她几乎对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大姐姐,有着这种怀想。

    可是,她绝对不想,有任何人,能替代父亲心里的娘亲。所以,对于京中见闻琐碎,她什么都对父亲书信,惟独隔壁府的姐弟,甚少提及。

    连带着,对于因林禾依,经常见到太子纪玄祉,也隐瞒了去。

    一件就是,她没法直接去对父亲说,听说了私生子的传闻,让父亲给个答案。

    传闻,她还可以当做只是传闻。

    若是父亲真的认了,她该当如何。

    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这件事,海榴不敢去确认真假。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可恨,竟然有人敢说,爹爹,我爹爹,和他母亲才是情投意合的,我娘,是让他没了爹爹的人……怎么可能嘛!我娘才不会是这种人!一定都是他和他那个丑八怪娘的错!”

    无人的夜里,身边只有一个哑巴,海榴才敢把心里更害怕的事情说出来。

    “若是那样怎么办?阿八,你说,不然我把父亲让给他吧,我好讨厌现在这样。”

    海榴才不会把父亲让给别人,即便是赌着气。

    于是她又絮絮,“我好想问问爹爹,可是,又怕问出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罢了,反正爹爹就是爹爹,谁也别想抢走!除非……爹爹不要我了,要选别人。我不管,我要赶走那个讨厌鬼,一切就好了。”

    “天快亮你记得叫我……”

    她絮絮叨叨,就这么又睡着了。

    马奴阿八重新单膝跪在床前,伸出了手,轻轻覆在了海榴的脚上。

    右臂伸拽着,左臂又扭着,甚是别扭。

    可是他一动不动,就似石刻的雕塑,静止。

    ……

    天色微亮时,阿八并没唤海榴醒来。

    忠义公府的仆从靠近这里,他还去捂住人家的嘴,拖了出去,以免打扰海榴休息。

    幸好,这京里知道海榴的,就没人不知道,她喜骑一匹大如骆驼的黑色巨马,随行马奴,也如同巨人一般高大,褐肤浅瞳,和京中人很是不同。

    忠义公府的下人惊了一下,很快就认出阿八,不再吭声,默默去报于他人。

    等海榴清醒时,天色已经大亮,她是被阳光和鸟鸣唤醒的。

    睁开眼,发觉身上盖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有窗帐,还有梁上垂挂,做装饰的帷幔。

    “阿八!”

    海榴对着挡着门的巨大身影唤。

    阿八还未转过身,外面却有惊喜呼唤,“小小姐!”

    海榴坐起身,“南月姐姐?”

    南月从阿八身侧跨进门槛,恭敬见礼:“小小姐。”

    “怎么不叫奴婢来伺候,夜里……”

    她的眼里,已经隐隐有了湿意。

    忠义公府里的丫鬟仆从,把主子林禾依称作“大小姐”,而把海榴称作“小小姐。”

    这都是林禾依昔日的吩咐。

    “我们伺候小小姐洗漱吧?”

    月莹也走了进来,她笑着问,眼圈却有些发红。

    海榴低头,摆摆手,想着要回去,又想着自己家里,还有程昱在。

    “我早上才来的,过会就回去了,就在院子里坐坐,醒醒神。”

    她也不要座椅,直接就朝廊下石阶上坐。南月拿了个莲花坐垫给她用了,她就用手支棱着下巴,望着院子当中熟悉的一切,忽然捂住脸,沉默不语。

    “小小姐……”

    月莹轻唤了声,声音微颤。

    一时安静一片,只剩树上鸟儿唧啾而鸣。

    过了会,外面有了声音,脚步声急促而纷乱。

    “海姐姐!”

    一个人疾走进来。

    海榴揉了下眼睛,有些惊讶地站起来,“小丛!你怎么回来了!”

    忠义公府的下人们皆问礼,“公子!”

    忠义公府的公子,林禾丛,急切走近。

    两人面对面而立,海榴惊讶了下,“小丛又长高了?”

    最初的时候,林禾丛还没海榴高,一脸稚气。

    不过一两年时间,他便脱了条地不断长高,脸上的少年肥也褪去,俨然已是一个翩翩公子。只是,说起话来,还是带了点少年音,清亮里带了点沙沙的稚气未脱。

    林禾丛一脸关切。

    “怎么了?”

    海榴这回倒是有些羞臊。

    她住在忠义公府本是寻常,可是,因着在这里就会因想起林禾依而难过,就来得越来越少了。如今,突发奇想闯入,倒吓到了小丛。

    “你今日不用上学吗?”

    “嗯?……无碍,我请了假。”

    “海姐姐可是不开心?”

    林禾盯着海榴看。

    海榴低头,觉得连小丛都发觉了她不开心的秘密,脸上更红。

    却硬着口气,把姐姐教导弟弟的口气拿足,斥道:“好好的请什么假!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不如别去念书了!”

    她这样精神十足的样子,让林禾丛舒了口气,脸上的紧张散去,抹上笑容。一张俊脸,更多了些少年的顽皮。

    “好啊。那我就不去书院了,回来每日陪着海姐姐骑马射箭。”

    “谁说我骑马射箭了?我忙得很,要每日管家理事,庄子作物,店铺账目,都要过问的。”

    海榴为自己辩解过,又认真道:“又没有发生什么事,你就随便请假!那要是以前,我天天来,你干脆别上学了……”

    “那怎么一样,那时候,不是有姐姐……”

    林禾丛截断话,转而说,“海姐姐现在忙得很,要管家理事,庄子店铺的,百忙之中,抽了空才来,实在可贵,我当然要请假。”

    海榴就瞪他,“你是男孩子,怎生那么多话!”

    这话是林禾依训斥弟弟的话,一说出,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惘然。

    “小丛,是我不好!我答应了,多照看你,却没做到。”

    海榴眼里,水光濯濯。

    林禾丛却又微笑,看着倒不似假的。

    “海姐姐记得就好。不过海姐姐忘记了,我也会记得的。”

    海榴低头默了一下,轻声道:“我送你回书院吧。等我略作梳洗。”

    林禾丛侯在一旁,几个熟悉的小丫鬟,伺候海榴简单梳洗了下,又一起出了门。

    马车是从侧门出去的,海榴从车帘缝里扫见了什么,才想掀帘分辨,却因小丛说话,被打岔过去了。

    “海姐姐……”

    林禾丛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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