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海榴!”

    海将军使劲给女儿使眼色。

    未曾得到领情,狠下心瞪了海榴一眼,然后转身对程昱道:“要用的东西,让下人去收拾好了。你现在就随我走吧,我帮你安排好。”

    “是。”

    程昱倒是乖顺,不过他跟着海将军离开时,忽然回头看了眼海榴,面上是让海榴想冲上去揍他的似笑非笑。

    海榴连带着对海将军也生起气来。

    偏偏管事的性子急,等海将军一出去,就赶紧上来问:“小姐,这到底要修几日呢?万一这几天下雨……”

    “几日?慢慢修!我不说好,几年都别修好!下雨下刀子也别管。”

    海榴气咻咻回了神武院,梳洗换了衣服,歇了一会,又去西马厩,看了会那匹叫万里的至爱大黑马,还是压不下心头火,猛地又站起,急匆匆朝山有院走。

    等到了山有院附近,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院门口,惹海榴心烦意乱的人,正吩咐完一个小厮,让人帮他去繁霜院拿东西。

    海榴站在不远处,气愤难耐。

    “你怎生这么不要脸!”

    “这是我爹爹和我娘住过的院子!”

    程昱闻言沉默了下,然后轻笑出声,听起来似乎很是愉快。

    “哦?是吗?”

    “可是义父,让我今晚和他同榻而卧,秉烛夜谈。义父说父子之间,理当多亲近亲近。”

    程昱说完,就转身回了院子,还合上了门。

    海榴被气到!恨不能上去和他打架。

    她咬唇站了一会,转身就走。

    过了一阵子,海榴又带着一行人,来了山有院。

    她站在院子中间,府里的下人不敢拦,海将军随身的护卫,跑上来见礼。

    “爹爹!”

    才叫了半声,海将军就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海榴本对着正房呢,如今转身,问:“爹爹怎么在西厢房?”

    “我同小昱在西厢。你……爹爹这里有被褥的。嗨呀小昱,你看你义妹,怕你没被子盖。”

    海将军老怀甚慰,满脸是笑。

    海榴却冷着脸说:“这是我的被褥。昨夜里,我梦见我娘……”

    “你娘?”海将军期待起来。

    “我娘说,她每次回京,就住山有院。”

    海将军低声喃喃,“这……不是我告诉你的?”

    “还说,非常想我,所以呢,让我今晚住进山有院,以慰她孤独离世之苦。”

    海将军呆了一下,面沉如水。

    “海榴?”

    他的声音难得有几分忧伤,不过更多却是无奈。

    “别胡闹!”

    海榴憋着气,看到程昱也从房门走了出来,紧紧站在海将军身侧。

    转身从下人怀里抢过一个被子,摔到院子当中,说:“这是我娘的院子!我都不舍得住。让人打扫都小心翼翼。”

    她想指责父亲,又想骂程昱,却觉得再开口,就要哭出来。

    于是闭了嘴,从身后随手抢了个东西,扔向程昱。

    因为程昱就在父亲身边,她其实下意识留了点距离,可是没想到,她扔出去的,是个琉璃灯盏,火苗虽小,可还燃着呢。

    等扔了出去,琉璃碎掉,煤油飞溅,本来豆大点的火苗,忽地蹿起,燎到了程昱的袍摆上,虽未燃了火,却也是惹起一片惊呼。

    海榴并未留意到这些,她将手里东西扔出,就转身往外走。

    本是抱着故意使坏的心思,但方才心思百转,竟是真的难过,她只怕自己要哭出来,在程昱面前示了弱,丢了脸。

    一口气回到神武院,分辨身后声音,竟然只有脚步细碎,并无人呼唤“乖女儿”,心底愈发落了下去。

    进了内室,关上了门,本因着走路散开的怒气,又重新聚了上来。

    这一次,更多的是难过。

    等到外面一片寂静,夜色已深,神武院,仍是一片寂静。

    海榴心里发酸,在屋子里闷的难受,轻手轻脚,从后窗跳了出去。

    今夜连月亮也不见了踪影,仅有几颗星星遥遥坠在天上,光线很是昏暗。

    避着府里的下人和护卫,海榴胡乱在黑暗里漫步。

    走着走着,看到了前面高大的外墙。

    她停步张望,忽然发觉身后有细碎声响。

    这是在将军府里,海榴并不害怕,反倒心生惊喜。

    ——果然,爹爹还是找了来。

    心内欢喜,郁闷一扫而空,嘴角都不由翘起。

    猛地回头,却看到十来尺外,高大如猛兽的身影。

    并不是父亲,而是马奴阿八。

    他见海榴停下,也住了脚,打望了下,大步跑了过来。

    “你怎么跟个鬼一样?吓我一跳!”

    海榴压低声音,斥责阿八。

    然后转头,继续往前。

    一前一后,走到高墙边。海榴才想起来,放在这里的梯子,已经搬走了。

    四顾了下,放弃去搬梯子,拍了下阿八,指了指墙头。

    阿八走近,俯身,却没如海榴所想俯身做个人梯,而是双臂抱住海榴的小腿,然后小心翼翼,将她举了起来。

    海榴惊了下,赶紧用手扶住墙,免得歪倒。

    阿八的身高,让海榴轻易就够到了墙头,手一扶,加上阿八的托力,攀爬了上去。

    墙的这一边,是忠义公府。

    坐在墙头,海榴惊讶地发现,以前放在这里的梯子,还好好靠墙放着。而且,梯子旁挂的灯笼,也仍亮着。

    她还在张望,阿八却一个跳跃,攀上墙头,然后跳了下去。

    海榴捂嘴,压抑住被他吓了一跳的惊呼,也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这里虽然不是将军府,海榴却很熟悉。

    “别出声……我是说脚踩得轻点,别让人发现了。跟着我走。”

    海榴轻声提醒阿八,两个人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进了附近的一个花厅。

    这个屋子她曾经很熟悉,常来常往。

    可惜如今,人去屋空。

    海榴在黑暗中闭目,怀想昔日在这屋中的情形。

    “榴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唤。

    海榴怔了一下,醒悟过来,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睁开眼,脱掉鞋子,摸上罗汉塌,侧趴成一只疲惫的小猫儿。

    “你回去吧,我今晚就在这里睡觉了。”

    意识混沌前,喃喃嘀咕。

    再醒来,已是深夜,万籁俱静,阿八的呼吸声尤为明显。

    “阿八?”

    “你怎生还没回去?阿嚏!”

    如今春日初至,白日开始暖洋洋,夜里却会骤冷。

    海榴就是被冻醒的。

    懵懂中蜷缩,下意识去摸索被子,却摸到了阿八的胳膊。

    海榴嘟囔:“脚冷。阿八你怎生这么暖和?”

    随着海榴的抱怨,靠在罗汉塌边的胳膊动了下,两人相触之处交错而过。

    一个柔软却冰凉,一个粗糙但暖热。

    原本背靠罗汉塌,坐在地上的背影,转身跪立,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探了过来。

    先是碰到了因着寒冷,正胡乱动着脚趾的脚,听海榴“哼”了一声,却没骂,就展开了手掌。

    “痒!”

    “唔,你的手好热。”

    阿八哪里都大,手更是大如蒲扇,一只手,便将海榴的两只脚大概齐抓在其中。另外一只手,连脚腕也捂了个严实。

    冰凉的小脚渐渐有了温度,海榴也舒展开一点。

    进来时,花亭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如今已经关闭,外面的树影婆娑,映在窗纱上,影影绰绰。

    海榴探头看,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影,打了个哈欠,伸展胳膊,又撞到了温热的身体。

    “你脱衣服……”

    问话问到一半,海榴就知道了答案,因为阿八的衣服,盖在她身上呢。

    只是因着阿八穿的都是短衫,脚便露在了外面。

    “你不冷吗?”

    “你好歹给自己留件单衣啊!真是……”

    海榴有些无言。

    “哎。早知道你真的是个傻子……”

    “我真是要感激你,没把裤子也脱下来。”

    她又打了个哈欠,犯着困,却有些睡不着。

    “阿八,你知道吗?以前,我常在这里过夜。夏天可以看星星,冬天要燃着火炉……”

    “别担心,这是依依姐姐家,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要紧。”

    “可惜你没见过依依姐姐……”

    “依依姐姐又好看又温柔。”

    “阿八,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依依姐姐吗?”

    “脚不冷了。痒……”

    “她像我娘亲。”

    “我虽然没见过我娘,但是我见过她的画像,我娘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依依姐姐,她穿了蓝绿色的阔袖长袍,梳着如意髻,在放一只金鱼风筝……和画像上的我娘,一模一样。”

    “嘻嘻……我当时是爬墙偷看的。”

    “我在家里,就在墙那边,看到天上飘着金鱼风筝,一时好奇,就让人拿了梯子,爬上来看……真的,和那张画中的我娘,一模一样。”

    “那副画像,我爹爹可宝贝了。我是娘亲的女儿呢,每次想看,也要求他开了锁,给我看几眼。摸也不许摸!”

    凝神想了想,当时父亲,紧张兮兮,生怕海榴不慎弄坏画像的好笑模样。

    半天后,才又出了声。

    “你说,他……真的是,爹爹的……”

    “我一直以为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爹爹为何突然找回了他?你说……这几年,爹爹非让我住在京中,说是什么为了我,其实是不是,是为了把我送走,然后就可以和他,他……他母亲,在沙洲做一家人。”

    “哎呀哎呀!压根就不是这样。”

    “我好讨厌他!”

    跪蹲在榻边的阿八,忽然拍了下自己,然后以掌做刀,在自己脖颈上作势横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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