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润

    朱荣牵了一个小孩过来,是个瘦猴一样的孩子,两只眼睛黑亮,正滴溜溜四处乱看。

    谢琠坐在堂前,转着拇指上那枚深翠色的扳指,盯了那孩子半晌。

    忽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他发出的是一种尖细的可怖的声音,那孩子唬了一跳,埋下头不敢乱看,也不敢出声。

    朱荣拽了一把那个孩子,笑着回道,“回老爷的话,这孩子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全靠老爷赐名呢。”

    谢琠缓缓走下堂,半蹲在那个孩子的身旁。

    他伸出手,捏住那孩子的肩膀。

    “是有几分相像。”谢琠那张敷了脂粉的肿胀僵硬的面孔上露出笑容,“就叫谢润吧。”

    谢润记事起就在街上讨生活,吃饱穿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朱荣领她穿过几个门,又绕过几个小花园,露指的草鞋踩在金砖上冰凉刺骨。

    等到了后院,月洞门处候了一个高瘦的细眼婢女,朱荣将谢润交给了她就离开了。

    婢女细白的手牵过谢润,一手提着一盏灯。

    她的身上传来好闻的香气,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花香味。

    谢润小脸一皱,扯了婢女的衣裳,道,“姐姐,这里有茅房吗,我肚子痛。”

    婢女领了她去了一间漂亮的温暖的屋子。

    谢润将人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恭桶上。

    透过雕花的木窗,外面是一轮半悬在夜空中的银月。

    谢润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朱荣许了她荣华,也承诺她等安定下来就将她的妹妹也接过来共享富贵日子。

    那个高瘦的婢女叫池花,是个一根筋的哑巴,且力气奇大,谢润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遂了她的心意,在澡盆里被里里外外洗脱了层皮。

    池花给她换上洁白软和的衣裳,她晕乎乎地站在铜镜前,里面是个白净俊俏的小公子的模样。

    “姐姐,这个好像是男孩的衣服。”

    谢润扯了扯身上的嵌了玉石的腰带。

    池花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动,然后提起一旁的灯,带着谢润去了前边的一间大屋子。

    谢琠就住在那里,隔着里间的一层珠帘,隐约瞧见里一人卧在榻上。

    谢润有一些紧张,站在原处,屋内升腾起浓烈的香气,这味道是池花身上的,也是自己身上的,整个府里都弥散着这样的味道。

    “阿嚏!”

    谢润捂住了嘴。

    谢琠说,“不要这样拘谨,”又指了指一旁的案几上的糕饼,让她拿来吃。

    谢琠遥遥地看着那个孩子,像是他记忆中的幼弟的模样。

    那个孩子要是活到现在,恐怕也要成为自己一样的老头子。

    啊,不,那孩子从小就雅正端方,是乡里有名的小神童,倒是自己,才是家中最顽劣的那一个。

    谢润在谢琠的屋子里过了一宿,她睡在厅里,地上铺上厚厚的皮毛,等天刚亮,谢琠就让人将她领回自己的屋子了。

    贮月楼。

    谢润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两层小楼上落了三个字的挂匾。

    “贮月楼。”池花说道。

    谢润唬了一跳,“姐姐,你会说话呀。”

    贮月楼外面看着古朴大方,内里却别有洞天,仿佛是把世间的奇珍都装饰了进去,金碧辉煌,谢润跟在池花身后甚至不敢下脚。

    “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池花就住在旁边。”

    池花合上房门。

    谢润心中新鲜,在楼内转悠了许久,卧房在二楼,谢润仿佛脚上踩着棉花一样晃到卧房,里面置了一张硕大的鎏金色的楠木床榻。床上层层叠叠堆着丝缎的被子,皮毛的毯子。

    谢润钻进被子里,仿佛置身在梦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妹妹接过来,和自己住在一起。

    谢润等着朱荣来找自己,事实上,自那日开始,谢润就再也没有见过朱荣。

    她过富贵日子,人人与她为善,但谢润却不敢向谢琠提出将妹妹接来的事情。

    翠都是个边塞产翡翠的小地方,之所以称之为翠都,仅仅是因为几十年前微澜公主和亲途中遭遇匪徒,丢失了点墨碧,如果是寻常的物件,找一件差不多的宝玉兴许能够糊弄过去,点墨碧却是一块飘花的尺寸罕见的翡翠,通体透亮细腻,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图纳部点了名要亲自瞧一瞧这件越国的宝物,最后是翠都的郡守王勉,献出了一块硕大的帝王绿的翠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至此后,有许多外面的人蜂拥而至,但大多都赔的倾家荡产,有人说,那块翠玉是王勉从别处寻来的,翠都根本没有什么上好的翡翠。

    谢润从前只听说,从京里搬来了一个大人物,就住在极西边的那个无名山谷里。

    房子依山势而建,砖瓦与山色融为一体,叮叮当当修了有小一年,寻常人不能靠近。

    如今自己住了进来,里面竟然如此奢侈,就是把整个翠都榨干都未必能修建出半壁这样的山庄。

    因此,即使对方对她异常的亲厚,谢润也是万万不敢得罪谢琠的。

    谢润就像是谢琠亲生的孩子一样,长到了十六岁,别人当面称她一声谢小公子,背地里却说她是谢琠豢养的娈童,盖因谢琠是个阉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谢润很早就知道谢琠是个阉人,他言行举止与常人不同,后来听市井中的传闻,说这位谢老爷就是当年那位谋害了先帝的司内上士。

    这话传到谢琠耳朵里,没有兴起一丝波澜,谢琠已经快七十岁了,对这些虚名看的很淡,手底下的人替他处理了流言,他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一个人在湖边垂钓了一天,旁边的椅子是谢润的,她年纪大了,谢琠给她请了师父教授她,可是谢润并不是什么天资聪慧的孩子,谢琠动了怒,这时候,倒像是真的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

    翠都人人称道的谢小公子,其实每日每夜都在熬灯费油地读书。

    “哥,你今日来的好迟。”说话的就是谢润惦念的妹妹阿娇。

    她如今不在街上讨生活,谢润攒钱给她租了屋舍,隔几天就会出来偷偷看望她。

    “你哥现在在别人家讨生活不容易,这不还给你带吃的来了。”

    谢润从背后变出一个油亮的纸包来,里面是一只香掉鼻子的烤鸡。

    阿娇如今的日子过的好了,什么精致的点心都尝过,最喜欢的却还是肥腻酥烂的肉食,高高兴兴地将谢润递来的纸包接过,又跑到外面的小厨房去取碗筷来。

    阿娇穿的一件淡粉色的绸做的裙子,一层一层地裹着她的小腿,跑起来也飘不动,耳朵上是一对蝴蝶造型的金坠子,两人将烤鸡分食了,阿娇歪着跪坐在案前,又饮了一些桃子酒,有一些熏熏然。

    这样的日子真好,两人都是这样想的。

    “阿兄,以后,你要做一辈子的谢小公子了吗?”阿娇趴着望着谢润雌雄莫辨的面孔。

    “自然不是,等谢老爷死了,我就带着钱出来找你,咱俩换个好地方好好生活。”

    “那我们去哪?”阿娇问。

    “娇娇想去哪里生活?”

    谢阿娇拧着秀气的眉毛仔细想了想。

    “我听说书人讲了一个在广陵的故事,我们去广陵好不好?听说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好,我们就去广陵。”谢润说。

    谢润身上熏了酒气,悄悄从侧门回了谢府。

    谢琠弯着腰逗弄他新得来的狮子狗,撇了谢润一眼,谢润马上就端正了身姿。

    谢琠满意了,“去清洗一下,身上的味道真冲。”他说。

    谢润行了礼忙不迭地快步离开正堂,屋里,池花早就将洗澡水放好,还有换洗的衣物,也都熨烫好放在一边,然后守在一旁等候差遣。

    谢润泡在浴桶里,隔着升腾的雾气,池花的耳坠子一闪一闪的直晃眼。

    “姐姐,你的耳坠子真好看。”她说。

    谢润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沉下身子,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隔天谢润的床边多了一对小小的珍珠的耳坠子,是夹住耳朵的那种,没有耳洞也能戴上。

    “姐姐,是你给我的吗?”谢润笑起来眼睛直发亮。

    “你出了这个门就别带了。”池花替她整理起床榻。

    谢润点点头,坐在梳妆镜前,在自己的耳朵上夹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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