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相遇

    阿梓婆婆再去香雪居,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进屋一见胖了一圈的玳瑁,老人家自然眉开眼笑。

    余莞晚眼观鼻鼻观心,一边唤晓莹沏茶,一边起身笑迎。

    “婆婆来得正好,棉棉这几天可想您了。”

    说着就要把猫咪还回去。滚地棉打着滚儿抗议,爪子死死勾住她的水袖。

    见狸奴这般黏人,阿梓不好横刀夺爱,“这猫喜欢姑娘,便由着它吧。”

    “我来这趟,是要告知姑娘。王爷近日处理完外事,择日会依次招幸府中美人。再过几天就要轮到姑娘啦。”

    余莞晚握茶盅的小手微微一抖。

    阿梓眼尖,瞧得清清楚楚,低声道:“姑娘,可会伺候男人?”

    余莞晚睫羽轻颤,拧紧绢帕。她偏偏自尊心强,不愿被人看扁,硬撑着羞赧慌乱的面色,抿着唇珠望向主管嬷嬷。

    阿梓被她逗笑了。

    这羞答答的模样,怎么跟被欺负了似的。

    王爷明明还没碰她呢。

    “俗话说得好。文思三千,不如胸脯四两。”她与美人对坐,眼眸稍稍下移,“我看姑娘应该……有八两吧。”

    “婆婆——”余莞晚嗔道。

    她哪里听过这么放荡的话,白嫩无瑕的皮肤即刻染上一层粉红。美眸波光流转,更显妩媚动人,风情万种。

    阿梓眼里泛着星光,对余莞晚颇有赏识的颔首点头。

    “姑娘可要把握机会,伺候得王爷称心如意,以后的路才能长远。”

    临走时,她撂下这句话。

    又过了一旬,秋意更浓。

    侍寝的事,自那以后再无音讯。

    余莞晚侥幸,也许是她住得偏远,深居简出,被人遗忘了。

    这样最好。

    午后,她裹了件披风,带着晓莹和玳瑁出门。

    萧瑟秋风拂过,余莞晚缩了缩单薄的身子,怀里肥猫舔舔爪子,懒洋洋地瞅她一眼。

    余莞晚轻抚玳瑁毛茸茸的后背,肥猫受用地喵喵直叫。舒服地蜷缩在她柔软的胸脯上,换个姿势继续睡懒觉。

    她们在院落里兜兜转转,来到一片从未踏足的陌生领域。

    高墙黛瓦密不透风,将此处与府邸做出了泾渭分明的割裂。

    大理石筑起高高的台基,恢弘宽阔的园门大敞。巍峨假山将园内景色层层掩映。

    晓莹警觉:“这里是禁地。我们快回去吧。”

    “好。”

    “我们走,唉——”

    怀里肥猫眯起圆鼓鼓的眼睛,摇了摇圆乎乎的小脑袋,翘起鼻尖嗅了嗅,“喵呜”一声从余莞晚怀里蹿了出去。

    “棉棉!”

    她们反应过来时,玳瑁猫早已溜之大吉,不见踪迹。

    晓莹急道:“这该死的猫!”

    四下无人,余莞晚只好壮着胆子往里跟去。

    高墙之下的后花园宛如偌大的迷宫,余莞晚和晓莹不敢走散,只好结伴追寻肥猫。

    与世隔绝的园内雾气弥漫,植被充盈,密实高大的树木形成天然的屏障,想要在这里找到那只机灵好动的玳瑁,宛如海底捞针。

    更糟糕的是,绣鞋下踩着的泥土极为松软,只略略铺就了一层碎石。好像一不小心就要陷入地底。

    不知寻了多久,余莞晚晕头转向,不知方位。再这样下去,不仅找不到猫,就连原路返回都难了!

    树叶簌簌,卷起萧瑟秋风,单薄披风的鼓起。余莞晚瑟缩着身子,后悔没穿件厚实的氅衣。

    “棉棉?棉棉?”

    余莞晚轻轻唤它,心中焦虑更甚。

    晓莹恼了:“蠢猫,你在哪儿!”

    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引得四周鸟雀纷飞。余莞晚手指碰唇,示意她安静。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来,她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就在此时,松软的地面开始轻轻晃动。

    余莞晚心感不妙。

    鼓击雷鸣般强烈的响动使地表动荡不安。震源由远及近,似有庞然大物朝她们身后逼来。

    余莞晚梗着脖子缓缓回头。

    密林从中大象卷起鼻子发出嘶鸣,弯曲尖锐的长牙在日光下泛着白光,台柱般粗硕的大腿踩下去,一时晃得地动山摇。

    它正不紧不慢地接近她们。

    余莞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吓得目瞪口呆,身体如雕像般凝固在原处。

    还未看清来者何人,一束利箭飞出,直朝她逼来。

    余莞晚瞳孔骤缩,手攥袖口,看准了箭身轨迹,镇定不动。

    晓莹吓得捂住了眼。

    利箭蹭着她的水袖,直直定入身后黑石。箭支没过石身数寸,贯穿之处倏地裂开缝隙。

    良久,箭羽仍“簌簌”颤抖不止。

    余莞晚紧绷的身形一松,长舒一口气。

    “何人擅闯象苑?”

    低沉的男音不怒自威。这种强势的威严感似曾相识,惊得余莞晚一怔。

    片刻,她闻声缓缓抬眼。

    兽皮胡靴踩着宽阔的象背,另一条长腿随意地垂下。

    男人凌乱散开的胡服垂在腰侧,上半身赤条条的裸.露于阳光下。

    坚实紧致的胸膛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肌肉线条如雕如刻,孔武有力的臂膀握着长弓,浑身散发着原始的野性。

    窄腰露出两条清晰的人鱼线,腰间粗绳上系着拳头大小的兽面铜铃,随动作牵引发出脆响。

    如此粗犷的穿着,显得紫色香囊和莹白玉佩格格不入。

    男人以不羁的姿势坐在象背上,再次弯弓搭箭,对准不速之客。

    余莞晚最后看向那张麦色的脸,呼吸略滞。

    细绳编织的窄细抹额上挂饰繁复,耳尖上坠着棕黑相间的羽饰。

    深棕色的长发张扬地飘散空中,凌厉的下颌线条勾勒出完美的骨相。标致的瑞凤眼里,有她不敢直视的锋芒。

    他正以雷霆之势盯着傻眼的余莞晚,宛如睥睨苍生的领主。

    如此丰神俊朗、锐不可当之人,还能是谁?

    那日宴席离得再近,她也不敢正眼相视。可即使匆匆一瞥,却难以忘记这位身份高贵的王。

    “将军将军!”晓莹热情招呼他。

    “将、将军……”

    余莞晚朱唇轻启,没察觉声音竟然破碎地不像样子。

    她强行缓过神来,拿出刻入骨子里的教养,标准一礼,不敢再抬头看。

    “喵呜——”

    玳瑁猫从他后颈露出半个头,旋即又跳到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两只爪爪并拢,端正坐好,就连毛茸茸的长尾巴都绕过身子,乖巧地垂顺在爪边。

    余莞晚低垂眼睫,目光注视着地面:“香雪居余氏,见过隐王殿下。”

    上方迟迟没传来声音。

    须臾,她打好腹稿,壮着胆子道:“狸奴莽撞,擅闯象苑,都怪奴家管教不严。谁想无意间冲撞殿下,还望王爷赎罪。”

    “喵~”

    猫咪聪慧,这一声是在为她证明。

    余莞晚抬眸,感激地看向棉棉。

    瞥见他沟壑分明的八块腹肌时,眼睛像被开水烫到,光速看向别处。

    “你的猫?”

    张景焕斜睨肩上的玳瑁。

    小家伙伸长脖子望着女人,转而扭头看自己,眨巴两下大眼珠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巴,眼神向往渴望,似在求情。

    他神色如常,凤眸游刃般刮过女人通红的面颊,阴恻恻道:

    “本王的冷副将,何时成了你的掌中物?”

    余莞晚水袖下的手指蜷起,震惊之余却不知如何答复。

    玳瑁猫扭扭圆乎乎的小脑袋,先瞅瞅身边的男主人,又瞅瞅下方的女主人,叫声凄婉,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张景焕身后传来。

    几个皮肤黝黑的南蛮侍从骑着幼象赶来,他们各个手持弓弩,朝隐王行南蛮之礼。

    余莞晚悄悄抬眼,看情况,这是在象苑里陪张景焕游猎。

    可猎物……

    还没等她细想猎物何来,却见那群人抬眸仰视,眺望远方。

    余莞晚随他们看过去。

    身后不远处树上吊着些男男女女,各个噤若寒蝉。

    匆匆一瞥,她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树上绑着的一位,正是数日前约她品茗的美人段氏。

    此刻段氏蓬头垢面,双手绑缚吊在弯曲的树枝上。两眼乌青,形容枯槁,与上次相见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张景焕拉满铁弓,食指的石戒搭住长箭,铜臂上健硕的肌肉绷出紧致的纹理。

    “嗖”得一声,利箭划过长空,正中绳结。

    段氏顿时发出刺耳尖叫,身体如石块般飞速下坠,落入幽静的深潭,捡起丈高水花。

    凉风刮过,似有水滴溅在余莞晚苍白的脸上。她僵住身形,怔忪地望着这一幕。

    视域定格在寒潭中心,落水的段氏如水鬼般挣扎哭喊,声音凄厉,震耳欲聋。

    远远望去,余莞晚汗毛直立,五脏六腑都跟着扭曲起来。

    渐渐,眼前骇人的画面变得模糊。身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殆尽。

    张景焕扬起嘴角,欣赏完远处美景,缓缓垂下眼睑。

    近处女人如脱线木偶,随萧瑟秋风中摇曳两下,朝后仰倒。

    “喵!”

    “姐姐!”

    晓莹挪开捂眼的手,就见到这一幕。

    男人随猫咪跳下象背,箭步上前,在余莞晚落地前捞住了她。

    手掌触到腰肢时,张景焕凝眉。

    不堪一握,软若无骨。

    玳瑁猫爬到余莞晚肩颈处,伸出舌头舔舔她的额发。

    张景焕手臂伸过她的膝弯,将晕倒的人儿打横抱起。

    晓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悄咪咪跟上。

    男人上半身衣襟耷拉着垂扫地面,肌肉健硕的虎背俨如一道铁墙,衬得怀里的人儿格外娇小。

    余莞晚昏昏沉沉,额头倚靠着他坚硬的胸膛。

    玳瑁猫乖乖窝在她的胸脯上,毛茸茸的小脑袋摩挲着她雪白的脖颈。它轻柔地安抚着,嘴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叽歪声。

    顾景焕望着它的小动作拧眉。

    晓莹后知后觉,这不是回香雪居的路。屁颠屁颠地跟上,没想到将军竟将人抱进了慎思堂。

    张景焕刚将她放在床榻,余光碰见她手上血渍。

    箭羽擦过白皙的手背,留下一条不算深的细长豁口。两侧的肉皮卷起,粉红色的肌理露出。

    张景焕淡淡瞥了眼,刚把视线移开,又拧着眉头看回来。

    两侧肉皮正懂事地向内汇聚,粉嫩肌理被重新包裹住。这伤口,竟在他眼皮子底下缓缓愈合,最终恢复如初。

    玳瑁猫跳过去,舔干净手上血渍,那只柔夷又恢复了细腻白嫩的原样。

    张景焕拧眉,瞳孔微缩。

    倚靠在廊柱的晓莹正发着呆,身后劲风扫过。再回神,男人已站在她身侧。

    见他满脸杀气,晓莹忙立正站好,敛声屏气行礼:“将、将军。”

    “她是何人。”

    “她是,她是……”

    晓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反思这一月的相处,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余莞晚。每次问到她的过去,总会被她引导着岔开话题。

    “奴知道她叫余莞晚,靖王府送来的美人。”

    晓莹偷瞄一眼,见他愠气未消,心知不好糊弄。

    “她平时喜欢喝茶焚香,不爱说话,长得可好看了,身上还有股好闻的味儿,我和棉棉都很喜欢她。”她又嗫嚅道。

    张景焕沉声:“还有呢。”

    “她挺笨的。”

    “为何?”

    “她经常夸我聪明。”

    张景焕:“……”

    “叫你娘亲来!”

    “噢。”小丫头灰溜溜走了。

    一会儿,阿梓婆婆被领进院里,新奇地观望四周,不禁皱了皱鼻子。

    张景焕负手立在檐下,胸膛赤条条袒着,耷拉下的衣衫直拖至地。

    撞见他冷厉的眼锋时,阿梓身子一凛,上前笑眯眯道:“王爷唤奴来私宅,不知所为何事。”

    “我吃你的奶长大,敬你三分才叫一声婆婆。你既然自称奴婢,喜欢自轻自贱,就该知道我的底线。”

    张景焕阴着脸:“本王的府邸,何时藏了奸人。”

    若不是今天被他撞上,还不知要藏到何时。

    阿梓茫然一瞬,旋即领会,又气又笑说:“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像奸人了。奴留着她,也是为王爷好啊。”

    张景焕下颌紧绷,冷硬道:“什么意思。”

    阿梓叹了口气,直接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张景焕面色阴沉,薄唇继而抿成一线。

    阿梓常年陪他于军营,荤话自然没少听。看他一副吞人的表情,止不住地悄咪撇嘴。

    “京城的高门贵胄,哪个不爱玩女人。”

    听出话中“恨铁不成钢”之意,张景焕狠狠剜她一眼。

    “有什么可玩的。”

    他闷哼一声,言辞冷冽。

    清风席卷枯叶,划过妇人面颊时,留下大片大片的沉默。

    “我知您不愿和女人接触,可姑娘家的身子才能开枝散叶。王爷府外兄弟不管好意歹意,总之把人送来了……”

    四下无人,阿梓不由放肆吐槽:“你平日又不许旁人进内宅。瞧瞧这满地落叶,这积尘,还有你这衣服,早都该收拾了。

    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还想辣手摧花赶尽杀绝。人家狐仙似的美人儿,手无缚鸡之力,你怎能忍……”

    “心”字还没出口,阿梓掀眼看见这张阎王脸,使劲把嗓子眼的话憋了回去。

    张景焕眉头缩成“川”字,眼眸似诡谲深渊,山根处积压出浓浓阴影。

    听她婆婆妈妈半天,早已耐心告罄。

    他冷笑道:“你怎能断定她手无缚鸡之力?”

    锐利的瑞凤眼瞥见腕子上的翡翠玉镯,阿梓的手背似有密密麻麻的银针扎过。

    阿梓手一缩,将镯子拽进袖口,心虚地不敢支声。

    “今晚她若不安分,你亲自剁碎了喂象。”

    阿梓愣了一会儿,厚着脸皮问:“若是安分呢。”

    浓烈秋风拢着气压冷肃的隐王,将他周身罩上一层阴冷的寒意。

    张景焕未答,转身步入主屋。

    “……能留下来暖床吗?”

    阿梓在门槛前驻足,伸着脖子巴巴地问。

    张景焕驻足,高大背影巍然如山。暮光斜洒入室,不整的衣衫上漂浮着细碎的尘埃。

    “进来,备水。”

    低哑的呵斥让阿梓一惊,回过神赶紧进门。

    只见男人仰面饮完茶,又要走人。

    阿梓傻眼:“……不是备水?”

    “醒了,洗剥干净。”

    “送去本王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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