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海棠苑。
院外雨打芭蕉，银针细线叮咚坠地，落入浅浅的水洼，随后荡出片片涟漪。
榻上佳人一身雪色交领齐腰襦裙，身段玲珑有致，如绸缎般丝滑的乌发轻轻垂落，衬得修长脖颈如一块尚好的羊脂玉。
窗外传来脚踩雨水的噼啪声，由远及近，越发急促。
下一刻，屋门倏地敞开，阴湿的空气刹那直灌入室内。
一个小丫鬟骤然闯入，手上的油纸伞都没来得及闭合，就气喘吁吁地抬眼。
窗前的女郎素手支颐，柳眉微蹙。即便不施粉黛，也难掩昳丽妖娆。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余莞晚恰恰骨相皮相二者兼备。
五官精致得不似凡间俗物，凹凸有致的身形少了几分不食烟火的素雅仙气，远远望去宛如狐妖附体，勾人心思，亦如玉石成精，美艳不可方物。
璇儿愣在原地，突然忘了眼前急事。
余莞晚拢拢衣袖，起身上前扶稳她。
“璇儿，什么事。慢慢说。”
“……余姐姐，王、王爷要召见你。”
余莞晚心头一紧，为她顺背的手顿在了原处。
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后，她记忆混沌，忘记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醒来时，是靖王收留了她。
当今大魏三皇子，靖王张景烨。为人谦和，宽厚仁孝，于庙堂江湖皆是美名。
这样一位品行俱佳的皇室贵胄，竟愿意收留她这等低微之人。
撑伞去往前堂的路上，奴婢仆从一束束目光打在身上，比雨天还阴寒。
“你看，那不是余莞晚嘛。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她还一副淡然平静样儿。”
“打扮得再素净也挡不住浑身那股妖媚劲儿，当真是红颜祸水！”
“谁说不是啊，姐妹们都是六年前一同进的王府，偏偏她备受王爷青睐，平日里粗活累活不用干，只需陪王爷读书识字、抚琴调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勾了王爷的魂儿呢。”
“去年靖王母妃还让教习嬷嬷教她礼仪，我当时真以为王爷要抬她为妾呢。”
“如今倒好，妾室没当上，小命怕是不保喽！”
“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纸薄。这次总算遭报应了，伺候八皇子宴饮居然能让人家溺死，真真匪夷所思……”
“八成就是她害死了殿下，果然是个妖女……”
“这次圣上怪罪下来，王爷也生气着急呢。我看谁还能保她……”
长舌妇们嚼着舌根，声音越发肆无忌惮。
璇儿小声说：“余姐姐，你别听她们瞎说。”
宽慰的话入耳，她干笑道：“无妨，我心自守。”
况且，这些难听的话也不是头一回听了。
余莞晚容貌出众，温柔乖巧，又得靖王赏识，同一批入府的丫鬟，多少对她有些嫉妒。
去年及笄后，靖王宴饮会客总会把她带在身侧。
譬如十日前，摘星阁夜宴八皇子。
幽潭之上，画舫之中，靖王与他吟诗作对，畅饮琼浆。余莞晚布菜斟酒，陪侍伺候。
酒过三巡，靖王不胜酒力提前离场，吩咐她务必让人尽兴。
余莞晚硬被这放浪不羁的皇子拉着玩飞花令。那家伙明明烂醉如泥，还非要逞能，结果勿坠幽潭，惊悸而亡。
此刻再想起那夜情景，余莞晚面色堪比天外愁云。
浓密长睫垂下，挡住桃花美眸里的落寞，修长秀气的黛眉轻皱，蹙起的眉心里藏着这桩心事。
当时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和周边侍从都毫无防备。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失足落水，侍卫再捞上来已经不中用了。
凉风拂面，余莞晚深吸一口气。
*
张景烨正襟危坐，在前堂细品茗茶。
皙白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拇指食指捏住茶碗，中指托住碗底。温热茶盅缓缓拦入掌中，茶面纹丝不动，举止间颇有雅士风范。
雨幕将他芝兰玉树的身形罩上一层雾气，更显温柔沉静。
再抬眸，眼前多了一条婀娜身影。佳人自回廊走来，规矩行礼。
“余氏见过王爷。”
张景烨启唇一笑：“莞儿怎么这般生分。”
声音温润，其中暖意更甚热茶。
他竟然还待自己如之前那般温和，余莞晚不免动容。
瞧见靖王眼下乌青，她开门见山地说：“王爷叫莞儿来，是为八皇子之事。”
靖王不置可否：“莞儿怎么看。”
“圣上倘若怪罪，莞儿岂能苟活至今。”
余莞晚说罢，屈膝下跪，腰板挺直。穿堂风吹过翩跹衣裙，纤细的身影如同一株羸弱又坚强的花。
“八皇子出事时，奴婢并未与其独处，左右侍从皆能互证清白。”
“奴婢久伴王爷身侧，对朝堂之事亦有耳闻。八皇子自恃才高，放浪形骸，虽受圣上溺爱，却得罪了不少文官言臣，弹劾之声不断。醉酒溺亡确属他平日作风，并无人起疑。”
她缓缓说完，声线娇嫩软糯，却透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靖王眼角含笑，搁下茶盅将她虚扶起身。
“我知莞儿聪慧心善，定不会做出刺杀皇嗣之事。”
“我只担心，圣上会迁怒景烨哥哥。”
“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还好有母妃和左相求情，官家只罚我去伏龙寺清修三月，以避风头。只是……”
“景烨哥哥有话不妨直说。”
靖王轻抚她鬓间碎发，“只是我恐怕再也护不住莞儿了。”
余莞晚睫羽轻颤，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八弟之死虽为意外，官家却执意惩处在场仆从。我为保你已安排了替罪羔羊。”
余莞晚一震，瞳孔骤缩，鼻头也酸酸的。
“你待在府里，着实不便。我在上京并无私宅，只能……将你送往五弟府中暂避。”
“……隐、隐王殿下？”
想起那位叱咤南疆的阎罗战神，余莞晚脑中似有白光闪过。怔忪间，生出丝丝惶恐。
张景烨握住她的肩头，“放心，我与五弟私交甚厚。他初回上京，假借送礼之由定能助你瞒天过海。”
“可是……”
“这也是为你好。等风头一过，我便接你回来。”
她还想说什么，抬眼瞥见那双亮若星辰的温柔眼眸，千言万语全都卡在喉咙里。
眼眶一热，点头应下。
张景烨打发她走人后，落座端茶。茶水于杯中泛起涟漪，八皇子张扬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片刻，他举杯抬颌，眼底讳莫如深：“你如今仙去，本王亦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