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焰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15岁的夏天，阳光照得刺眼，他们几个被选出来参加运动会的学生聚在一起，商量着谁谁谁跑多少米，林焰本就是被拉来凑数的，也不在乎自己跑几百米，只要不分配到长跑就行。一群人挤在一起围了一个大圈，林焰没心思听他们对话，偷偷后撤一步，想趁着不上课的间隙在操场上散散步。隔着半圈操场，林焰注意到有个男孩和她一样，看似脚踩在圈子里，实则大半个身都侧身在外，耳内两条长长的白线挂垂到裤子口袋里，露出来MP3的一个角。他的侧脸被光线照得很好看，周身围绕着阳光的气息，是无垢的、青春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少年专心地听着，偶尔脚尖随着音乐点地。

    “林焰，快来！”同班女生向林焰的方向大吼，招招手示意她赶紧参与接下来的讨论。“哎来了！”林焰不好意思地应和着，少年也被这一声呼叫惊地抬起头，却猝不及防与她望过来的眼神对视。那时她还太年轻，跟干净澄澈的目光一触碰，慌张和小心思就藏不住了，林焰慌忙地移开视线，心脏却鼓动地发狂。

    许是心跳得太快，林焰被一阵猛拍醒了，一群医生和护士在床周围，见林焰醒来才松下一口气来。陈研率先大呼小叫地跑到了床边，“你做个梦心跳都能上120，不会是什么创伤应激后遗症之类的吧。医生你可得给我们家林焰好好看看脑子，一代宗师可不能就这么毁了！”林焰被她这咋咋呼呼的劲逗笑了，摆摆手说没这么严重，医生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就走了，病房里就留下了刚苏醒的林焰和一脸期待已经拿出纸笔的陈研。

    “你这来的是真快，能不能别这么上赶着做你的本职工作，我还不想这么快沦为你稿子中的主人公...”

    “哎呦别这么说嘛，今天的营救行动都上报纸了，我收到风马上就来了，职业素养要求我必须第一时间采访当事人掌握一手资源。”

    “孩子秋游路上丢了还被挟持作人质，我这个老师也不用当了。”林焰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故看来自己只能引咎辞职。

    “这谁说的，家长还说要来感谢你呢，”陈研放下手中的笔安慰道，“徐惠是在吃饭的时候自己跑去厕所然后被他们抓住的，丢的第一时间你们就去寻找了，而且当时你也是为了救她才被抓的，家长知道了都很体谅啦，而且还很感谢你没有放弃救他们女儿耶。”

    林焰不抱希望地摇了摇头，“怎么说都是我这个班主任的责任，希望徐惠没有留下什么心理创伤就好。”

    “放心啦，她第一时间就送去医院救治了，而且后续肯定会有医生对她心理进行评估，一切都好才会重新上学的。”

    林焰只得点了点头。突然房间门被推开，是爸爸妈妈接到消息着急忙慌地来看她了，说了好多担心紧张的话，在确定林焰没什么其他毛病后，被林焰严词要求回家了，紧接着又是学校领导来看她，说了一些宽慰人的话，留下点学校的心意便走了，林焰疲于应付，只想躺着好好睡一觉，又不甘心，眼睛还时不时地往房门口瞟着。

    “我说你还能再明显点儿么...”陈研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咀嚼，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给病人吃的苹果你也要吃，不怕被噎死。”林焰没好气地回怼，视线依旧盯着大门。

    “得得得，”陈研发泄地咬开一大口苹果，汁水四溢，“我在这里只会给某人添堵，只有另一个某人来了，你大小姐才会无药自愈。”说着随手拎起包道，“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自觉马上就走。行吧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好好休息别想些有的没的哈。”

    “走吧走吧。”林焰随意地挥挥手，想赶紧让陈研这个显眼包离开。

    “真是有异性没人性。”陈研嘟囔了一句，撇撇嘴走了。

    没了陈研这个开心果聒噪，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林焰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多了，外面的走廊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应该不会来了吧，林焰垂下目光，难掩失望的神色。

    经过今天的遭遇，林焰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周雨确实是她过不去的一道坎，和周雨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林焰以为他们俩早已成为彼此生命里无关紧要的过客，他们还能再遇见？林焰想都不敢想，但事实就是他们遇见了，还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房间的时钟滴滴答答，林焰又做了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梦，半梦半醒间，好像感觉身前方多了个人，她猛然睁开双眼，大脑一片空白，触目是走廊微弱的光线，被身前这个男人挡去了一大半。林焰艰涩地转动了下眼珠，五感才慢慢归位。

    上次醒来还好，这次醒来就像全身被人殴打了般，头略微一动身上的伤口就像有感应般隐隐作痛。林焰嘶地一声，一双大手就附上了林焰的额头。“没有发热，应该退烧了。”林焰眼神晃了晃，四周从模糊再变得清晰，就看到了正坐在她右手边不远处，她梦里的主人公。

    “你怎么来了？”

    “我答应过今天来看你。”周雨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我问过医生，你已经没有大碍了，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

    林焰点点头，时钟滴滴答答响，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周围的一切静下来，林焰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不得不承认，每次面对周雨，她都忍不住噤声，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特有属于警察的压迫感，更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林焰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疏离感。她不知道周雨在这里坐了多久，时钟已经快到十一点，是在还是自己在昏睡时他就来了？还是从她半梦半醒快睁开眼的时候才来？林焰不知道，也不敢问，黑暗的病床涌动着两人的呼吸声，一个沉郁，一个急促。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周雨站起身，语气像是和不太熟悉的老友道别。

    “等会儿，”林焰叫住了他，黑暗好像给了她勇气，黑色像一把无形的大手，推着林焰让她把一切想问又不敢问的话借着这环境一股脑儿地倾泻，“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周雨的脚步顿住，隔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问，“我可以开灯吗？”

    林焰被他的话问懵了，还没来得及回答，周雨就去把灯按开了。

    黑暗忽然被白色笼罩，林焰半眯起眼睛，用力眨了眨眼才适应了明亮的环境。周雨又回头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衣服轮廓陷入了白炽灯的光晕中。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周雨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目光相触，林焰刚才的勇气仿佛在周雨开灯的时候就被收回，周雨的目光很平静，从前两人交融、欣赏、带着爱恋带着欲望的眼神，此刻都荡然无存。平静如湖面的眼神下藏着什么，林焰看不懂，只能半撑着身子坐直，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再看看病床，不知道如何回答周雨的问题。

    僵持良久，还是周雨先开了口，“林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周雨顿了顿，“我最讨厌你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明明事情都是你干的，还表现得这么无辜，明明是你踹得我，现在却来问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变了，林焰想。

    这八年，周雨变了。

    林焰很想问他去了美国他经历了什么，在警校的日子怎么样，为什么又选择回来......但是八年的时光横隔在两人中间，或许周雨早就换了一任又一任，早就把高中那个青涩懵懂的自己忘了。

    想到这里，林焰的伤口又簌簌疼了起来，脸上尚未结痂的擦伤覆盖了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单薄的病号服下细细密密的伤口也开始像蚂蚁般噬咬着林焰的心。

    林焰偏过头望着周雨那张分辨不出任何感情的脸，心下苦笑，声线有些抖，“犯了错就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你们警察不是整天都宣扬知错能改回头是岸么？”

    周雨耐心地等她说完，笑了笑，“林焰，还记得那天下雨，你的选择么？”

    “你说，你和我，只是同学关系。”末了，又补充一句，“这是我们重逢后，我交给你的又一次选择。”

    林焰泄了气，像突然被打回原形，身体一下子脱了力，险险要滑躺到病床，手掌暗暗撑着力，身子才勉强坐正。林焰仰头看他，忽然意识到，八年的成长，八年没有林焰的日子，周雨早就在身边建立起一堵坚实的围墙，眼前的周雨早就不是桀骜叛逆的少年，而是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办事老练的周警官，一个陌生的，完全不属于她的周警官。

    林焰知道周雨就坐在她眼前，她睁着眼望去，借着强烈的灯光，忽然有些看不清，只看到周雨站起身慢慢踱步到她跟前，将光线遮去大半，微微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爱我吗，林焰。”

    一个爱字如鲠在喉，林焰很想说爱，但话到嘴边愣是吐不出，喉头仿佛被哽住，林焰微张着嘴，话却被周雨截断了，他猛地站起身，不待林焰回答，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不起，林焰。我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做选择。以前，我是真心爱你，可你却把我的真心拿出来践踏，撕碎，踩得看不出原貌。重逢后，我天真地以为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又一次机会，我再一次把我的真心拿出来，你还是做了相同的选择......”

    “林焰，你从来就没有坚定地选择过我。一个人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漩涡，你就当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挣扎求生，想要开始过新的生活，可以吗？”

    周雨说完站起身走了，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林焰躺在床上，望着房门，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