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月书,一个纨绔。
天底下许多人说我是“好竹出歹笋”,我的存在只会给美名远扬的长姊、英明神武的姐夫还有才名傲世的二姐抹黑——但是没关系,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心态好。
反正说归说闹归闹,也没人真敢欺负当今帝后的妹妹。
直到某天我在街头上熟稔的沾花惹草,一柄长剑“歘”地一声横到了我脖子上。
我和被我调戏的美人面面相觑。
美人:“……”
我:“……”
美人尖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跑路了。
我的尔康手顿在了半空。
回头和刺客对视一眼。
我无辜一笑。
“麻烦动手利落点,我怪怕疼的。”
*
开玩笑。
认命当然是不可能认命的。
趁着刺客一刹那晃神的功夫,我吱呀乱叫:“暗卫!暗卫!没看着我快没命了吗!这个月的俸禄还想不想要了!告状!我要跟阿姐告状!”
周围的民众如受惊的鸟群四散。
……如果不是刺客薅住了我命运的后脖颈,其实我也想逃。
而我的好暗卫们还在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好半天才欲哭无泪地站到我面前:“主子您这……”
我:“……”
我和善建议:“要不干脆等我尸体凉了再出来吧?”
暗卫们狠狠点头,迅速消失。
我气急:“扣俸禄!这个月的全扣完!”
刺客莞尔:“宋月书,你还是没什么长进。”
他的语气很温柔,冷不丁一听,很有几分我长姐生气时的风范——毛骨悚然、如临大敌、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履薄冰……
我瑟瑟发抖。
但是我打死不要再回头看他一眼。
……虽然,刚才惊鸿一瞥,他好像比几年前更好看了一点。
也更秃了。
显然长风一如前几年般“善解人意”,都不用我开口,就能把我心里的小九九猜个八九不离十,堪比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终于收回了另一只手的剑,单手提溜着我往宫城里去。
“怎么?还想薅我头发?”
我干笑:“那是小时候不懂事……”
“还想给我脑袋抛光?”
我看天看地:“没有的事儿……”
“还喜欢我?”
我嬉皮笑脸:“谁不喜欢看美人儿?”
宫城门前的守卫检查了他的令牌,对我们俩如此诡异的姿势依然做到了目不斜视,恭敬地开了大门,放任他拎着我四处溜达。
长风却一直没接我的话。
我笑不动了,宛如一颗蔫儿了吧唧的小白菜低下了脑袋。
他到底看不得我这副样子,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平平淡淡地说着世上最扎心的话。
“宋月书,我是个和尚。”
我张了张嘴。
无话可说。
*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和尚。
可他以前又不是和尚。
*
长姐做皇后的第三年,我随她住在宫城里,受当世大儒教导,也逐渐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有着充实又快乐的生活。
御花园有片桃林,春夏之际,落英缤纷。
我甚爱之。
……甚爱爬上桃树,挑拣几个好看的桃儿,开盲盒似的尝味道。
咦,好甜,喜欢!
哎呦,好酸,下一个!
……
高空抛物是不对的,所以我遭了报应。
咬了一口的桃儿砸到了路过的人,他仰头望来,手里捏着那颗桃儿又精准地反击,甚至还以牙还牙地捡了自然熟落的另一个桃双倍报复!
我一懵,下意识低头。
熟透的果子染脏了我新裁的霓裳。
我当时就炸了!
心虚?为什么心虚!他这还多打了我一下!
少男少女就是这么幼稚,一个蹲在树上一个站在树下,莫名其妙地对战起来。只可惜了那无辜遭罪的桃儿。
后来还是阿姐过来结束了这场闹剧。
她笑得很和蔼:“月娘,很喜欢爬树是吧?”
我:“……”
我:“知错就改我还是好孩子!”
比起很多年前被赵枕流大哥从树上捞下来,我汲取经验,早就背着阿姐精通了爬树。
然后我就跟猴儿似的“滋溜”一下窜了下来。
阿姐:“……”
她看起来有点头疼。
我有点心虚,理不直气也壮地指着那个少年:“是他先动的手!”
着一身黑衣的少年斜睨我一眼,没说话。
阿姐轻哼一声,还算给我留了几分薄面,没搭理我,转而对少年笑道:“萧小将军,是先随本宫去见陛下,还是打算先换身衣裳?”
桃汁在黑色的衣服上也看不出什么。
少年摇头,黑泠泠的眼眸只平静地看了我一眼,便随着阿姐离去了。
我说不出那一眼带点什么情绪。
毕竟我是个纨绔。
所以我看得出的就是——
他是个绝世大美人!
分明通身都是沙场沾染的戾气,却尽数被那眉间一点朱砂压下,如真似幻,仿佛天然就被镀了一层佛光,好看得不似凡人。
像个小神仙。
我直接斯哈斯哈。
*
后来他成了我的伴读,我反而不是很敢和他对着干。
——讲道理,从将军到伴读,这是何等泥石流的待遇啊?!
但是阿姐跟我说,这是没法子的法子。
她问我,还记不记得萧家?
印象不深,但多少有点。
当年权倾一时的王家大厦倾覆,萧夫人下狱当日便疯魔了,后来萧家也因姻亲与从犯之故下了大狱,与王家满门一同处死。
阿姐说,小将军就是萧家的孩子。
有名萧家子弟尚了先帝的女儿,那位公主早年就因难产离世,只余下驸马与儿子相依为命。
驸马其实是个心有家国的人,后来也纵容天赋异禀的儿子习武、送他小小年纪上了战场,保家卫国,还真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抄家灭族的时候,小将军还在边关拼杀。
也是因此,姐夫登基时大赦天下,也让小将军得以功过相抵,保下命来。
在小将军又镇守边关三载后,终于寻了个由头将人调回来,原本是想再行嘉奖,不料朝廷里因此闹得不可开交,说什么都劝陛下不要给萧家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
——什么地狱笑话?
——萧家人都死完了,还能东山再起什么劲?
阿姐也冷笑:“不过是庸碌之人怕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事情原本僵持不下,可是后来国寺的住持出了山,占卜三日后徒步走下千里长华山,至帝都长跪不起,说小将军命格有缺,会造无尽杀孽,恳请陛下下令让小将军出家,平息戾气。
好好一个将才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皇帝姐夫不乐意,阿姐也不乐意。
他们一个手里拿着佛珠,一个嘴里念着佛偈。
可我知道,他们都不信佛。
然而宗教既是统治者统辖的手段,偶尔有些反作用,还当真会把人打的措手不及。
左右最近几年都不会有战事,如此一想,阿姐与姐夫商议过后决定折中。
将军先不做了,名义上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然后就把他塞给我当了伴读。
……谁让他们没个孩子,宗亲家里也没什么孩子,太学都算是我私人专属了。
所以我顺理成章地可以日日见到小将军。
——那张我垂涎三尺的美人面。
但是我不太敢接近他。
某种意义上讲,萧家的灭门是罪有应得,可至少从阿姐的话里听来,小将军他的阿爹是无辜受牵连的,包括他自己也是。
战功赫赫,却只能被闲置。
加上萧家灭门之事还是皇帝姐夫主导。
——四舍五入一下,我和他不就是世仇?
反正换成是我,我肯定不乐意和对方做朋友。
*
日子就那么平淡如水的过去,我继续当我打马游街的纨绔,他继续做他沉默寡言的天才美人儿,偶尔能多看几眼他的美貌,我就觉得心满意足。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某一天的课上。
老太傅讲着高深的学问,我昏昏欲睡地合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自己的头发。
——嘶,手感怎么这么丝滑?
——最近保养得好成功啊!
——宋月书,你真棒!
……
直到手里的头发被我揪断了几根,我有些茫然地顺着发丝往上摸——
这个走势……嘶,不太对……
???
!!!
我霍然睁大了眼睛,僵硬地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对上了美人那双黑沉的眸子。
我的爪子还按在对方绸缎般散落的长发上。
掌心里“腰斩”的发丝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我的罪行。
我:“……”
欲言又止。
欲言再止。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老太傅用戒尺敲了敲桌面,不明所以地问道:“二位这是……什么时候订婚了?怎不曾让老头子喝杯喜酒?不过话说回来……在课上卿卿我我也不大好吧……”
老头子还在絮絮叨叨。
美人儿静静地看着我,还是不说话。
我慌得一批。
美人儿拔出了他的剑。
我:“!”
我慌乱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要不、要不我让你也扯几根算了?”
然而美人儿的脑回路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太傅迅速离开了这个尴尬到令人窒息的地方,只留下我硬着头皮面对横眉冷对手握长剑的小将军。
他很认真地接过了断掉的头发。
因为我刚才的瞎扒拉,我俩的头发还有些地方缠到了一块儿。
我畏畏缩缩宛如一只鹌鹑。
他端详着手里头发缠成的结。
然后语气郑重地跟我说——
“宋月书,你要对我负责了。”
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