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樨有些失望。
但仿佛戏耍他一般的,宋云书转而凑到他面前,点了点他的鼻尖,笑容温柔多情。
“那还是有一点的。”
像是一道阳光暖洋洋地映入了心底。
司马樨不知她是从哪儿学的把戏,但此刻,他也的确为她神魂颠倒。
他继续问:“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只是话已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摇头自嘲道:“你现在醉了,趁人之危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趁人之危?”宋云书偏过头问他。
也不知是月色更温柔璀璨,还是她的眸光更让人动容。
她步步紧逼,在他耳边曼声道:“就算醉了,我也不会忘事,所以没人能占得了我的便宜,你知不知道?”
这倒是了。
那一日月下醉酒,他向她表明心意,她一直是记得的。
司马樨笑道:“你可真是天生的商人。”
冯引阑的阿爹因醉酒误事差点搭进点墨轩,宋云书这特性倒是完全没这个烦恼。
宋云书不满地伸手点了点他的唇瓣:“快说你的正事。”
司马樨垂下眸,难得彻底展露温柔的神情,一字一句珍重道:“云书,做我的皇后,与我共享世上无上的权柄,好不好?”
宋云书“哦”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开。
“不好。”
司马樨笑意一僵。
宋云书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就着壶嘴往嘴里倾倒,高兴地眯起了眼睛,直至饮尽方才撇下茶壶,随意地用袖袍擦了擦嘴上的水渍。
她的醉意越发重了,走路都开始左摇右晃。
司马樨来不及去管心底的失落,上前去将她扶住。
宋云书满意地回过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司曦,我是个商人,我很贪心的。”
司马樨只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在侧。”
“三宫六院我从前没想过要,以后也不会有。”
“你晓得我在幽王府受过伤,伤了背脊,冻坏了身子,生孩子就是搏命,所以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还有很多要做的事,生孩子却并不是必须项,所以她也刻意说得严重了些。
——在古代,生孩子与从鬼门关走一遭无异。
“皇族旁支何其多,实在需要找个聪明孩子就是。”
其实这时候说再多的好话,日后都可以归结为甜言蜜语。
宋云书伏在他的怀里听他一句句的承诺,心里漫无目的地想到了很多事情。
“当皇后太危险,生死富贵全在你一人之手——所以丹书铁券也好、免死金牌也罢、无字圣旨也可以,我要实打实的承诺,这辈子你不能伤我。”
司马樨还是说:“好,你要的东西会随婚书一起送来。”
其他的都还好说,无字圣旨的权力就太大了。
但他半分迟疑都没有。
宋云书终于满意了一些。
她高兴地亲了亲青年的脸颊,指尖绕过他耳边垂下的发,鼻尖相触,呼吸近在咫尺。
“最后一样了,司曦。”
“皇家无情得很,你说与我共享无上权柄,我不信口头承诺。皇后摄政——或是单单让我摄政,这都无所谓,但我要百官知晓、律令记载、王公贵族全部认可这件事。”
这些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做一笔交易。
而且还很不公平。
她的依仗是竹下斋的产业、是百姓的推崇、是攻略系统所网罗结交的能人异士……但对于一个手握实权的帝王而言,重要与否全看他的心意。
但将这些捧到他的面前,宋云书在这个时代、这个身份下已做了全然的努力。
而面前的青年天子面色平和又郑重。
她深知自己要走上朝堂,在这个科举制都还不曾出现的朝堂上太难了。
且不说科举制的建立、完善、推行就得耗费许多年,就算有了科举制,她又哪里来的时间去“寒窗苦读数十年”?
再从最低级的官职做起、在众臣的压迫围剿下去争着做第一个女儿身的重臣、自下而上的开始改革——
不是不可以,但是没必要。
那条路太长又太险。
她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她也不似天赋奇才的沈昭,在国难当前时有匹夫无敌之神勇,沙场上腥风血雨地走过几遭,就能压得众朝臣鸦雀无声,杀出一条熠熠生辉的血路。
她所剩不多的依仗里。
还有一个最有用。
天子的爱慕。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她也不吝于以此作为筹码,用最平和的方式省去最麻烦的步骤,以最迅捷的速度拿到自己想要的机会。
——做皇后。
然后循循善诱、自上而下,用漂亮的糖衣包裹住自己的企图,再借各方之力而为之,直至她将观念慢慢深入人心、将改革拆解分散而推行……
宋云书紧紧地盯着他的神情,等待着他的回应。
司马樨还是说:“好,我会去准备的。”
他没有过多犹豫,也没有过多对她心意的质询。
他的答案坚定又温柔。
约法三章,交易达成。
宋云书彻底满意了。
她很是满足地扯了扯青年的脸颊,又是摸又是亲,最后大方地印在了他的唇瓣上:“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呀?”
司马樨一直觉得,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用月亮来形容。
不管是面上的温柔坚定,还是心中的淡漠孤高。
她带着满身清辉足以照亮世间万民的前路。
可这并不妨碍,她自己的心是冷的。
许多人都遥遥不可及。
赵枕流如此、谢子迁如此、王永年亦如此,还有很多人都是如此。
所以司马樨很高兴。
他终于能够触碰到自己所钟爱的月亮。
为此,他可以不惧险阻、舍弃许多欲望、跨过无数沟壑,只剩下她所偏爱的光风霁月的一切,再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去。
从此揽月入怀。
他也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最后落到她的眼睛上。
她不解其意,却还是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睫羽不断的翕动。
司马樨像在思索什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在庐江的竹下斋里,见过一面无字碑。”
宋云书是记得的。
那是一个任务的奖励。
但是区别于她的历史上那位千古女帝的无字碑,更像是个摆件,不过巴掌大小,做得很精致,重点是摆放在店中可以增加民众信任度。
宋云书疑惑地眨了眨眼:“所以呢?”
司马樨慢慢道:“大雍史上,曾有一块极为著名的无字碑。”
那是开国太/祖皇帝的结发妻子徐氏所留下的。
徐皇后随丈夫半生戎马,功劳赫赫,夫妻又十分恩爱,唯一的遗憾是很晚才有孩子。
是以太/祖皇帝去世时,太子还不过十岁幼龄,主幼国疑加之天下才安定不久,风口浪尖上的徐皇后就担上了垂帘听政的重任。
不想后来幼帝才及冠就病逝,才交回大权不久的徐皇后无奈之下又重掌朝政,一手养大了不过三岁的皇孙,还将大雍拉扯成了盛世大国。
她去世后只留下一无字碑,言说功过如何,全看后人评说。
虽也有牝鸡司晨的骂名,但大多数人还是敬佩徐皇后的功绩。
宋云书也算是懂了司马樨的意思。
她大笑:“一面无字碑……你也不怕我是妖星降世,只是为了哄着你祸乱朝纲?”
“你这几年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我都看在眼里。”司马樨摇头,温柔地看着她的眼,“或许你会做得比我更好,我善征战,然而朝政之事却总与百官闹得不痛快。”
他其实有非常好的政治嗅觉,所做的决定多是有千秋功劳在的。
只是时代发展的速度并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再是高明的想法,对如今的大雍也不都见得是好的。
宋云书叹息着亲了亲他的脸:“难为你了。”
“云书,我并不是在与你说笑。”
司马樨正色说着,将她的手攥入自己的掌心。
“来日,若你觉得我担不起皇帝这个担子,你自己也有那个底气了,就将皇权从我手中夺过去,我绝无怨言。”
这话活像是要亲自培养一个武则天出来。
宋云书失笑。
温润月光之下,她缓缓地给他理了理衣裳,而后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两手交握,也不知是谁的指尖滚烫。
他们站在窗内,并肩遥望着高远的月亮。
她轻声道:“司曦,我们一起努力吧。”
司马樨握紧她的手,只道:“好。”
今生今世,不相欺,不相问,不相负。
他们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穷此一生,为之奋斗的只有一个目标。
——河清海晏。
……
开平元年元月,新帝樨行祀礼,承继大统。
同年十二月,开平帝立扬州商女宋氏为后,大改仪制,自乾门相迎,入宗庙祭祀,称其为帝后同德,此后帝后同朝亦成惯例,并曰“二圣”。
宋氏素有才名,行商多年,通晓民间事。
故入朝参政后重教化、兴工巧、广设善堂,又启科考之新制,开女子入朝之先例,福泽万民,亦受万民之敬颂也。
此外,宋氏善识人,唯才是举,建青云梯以为自荐路,广觅贤才,使之为朝廷栋梁,光茂大雍。
世人奇之,谓哉:“人镜!”
——辨其才,用其能,通其志,使其臣。
亦使百官无不敬服。
这也是大雍历史上第一位出身民间,却得以入帝王列传的皇后。
……
《大雍通鉴·昭文皇后传》中载:“昭文宋皇后,讳云书,文帝发妻也。自昏礼后,与帝王同朝参政,广兴文教,经邦定誉。虽为商贾出身,却有尧舜之德,谥号亦与帝同哀荣,是为昭文。”
《史说·昭文本纪》曰:“昭文皇后与文帝共理朝政,政通人和,于是天下安平,史称‘开平之治’。”
《大雍野史》中载:“文帝崩后,昭文皇后自登临皇位,期间政令无数,续开平之治数十载。及至昭文皇后逝,其嗣子深觉牝鸡司晨有辱其名,故令史官篡改史书,史官不从,流血漂橹,终改之……”
……
只是一切都化作尘埃后,没有人会知道这世上曾有过小乙的存在。
开平之治的最后,宋云书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任务。
系统解绑,小乙问她:“终极大奖要什么?”
垂垂老矣的宋云书还是风采依旧,皇权的威严模糊去了她身上的沧桑。
宋云书迟钝地回想着自己当年的愿望。
似乎有关二十一世纪的父母、也似乎是有关她终其一生要追求的事情,但也许只是想问问明天的天气怎么样。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旁支里挑选出来的嗣子乖巧聪明,从她和司马樨的身上学到了许多的东西,就算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嗣子,也不敢轻易来篡她的位。
那时候宋云书别无要求,唯独和司马樨商量了一件事。
嗣子一定得是个女孩。
司马樨考量了许多,最终竟也同意了下来。
宋云书知道这是个艰难甚至荒谬的事情,所以她也承他的情,告诉他会永远记他的好,也必然不会害了大雍江山。
只是司马樨沉默了很久,望着殿外飘落的红叶,眸色很温和。
他那时候已是命不久矣之相。
也曾征战沙场多年的帝王已经瘦得皮包骨,只是脊背依然笔直挺拔,像是永远不会倾倒的擎天大树。
“我并不担心大雍,命数轮转,它自也有它的兴衰流转。”
成婚许多年,他依旧只在她面前自称“我”。
只这话全然不像一个担了许多年家国重担的人会说出来的。
或许是大限将至,所以很多事都不在乎了。
他如释重负。
他回眸看着宋云书,最后也只勉力笑道,温柔如初。
“我只是……担心你日后的处境,摄政皇后太容易有不好的结局,我时日无多,只愿你看中的那个孩子能替我陪着你、分去你的重担。”
所以他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再为她做点什么,只求她的前路能更平坦一点。
宋云书在那一刻仿佛被人攥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去。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爱人。
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即将失去的恐惧。
可是她不愿意展露这份恐惧。
她不愿她的爱人,在黄泉路上还为她忧心。
他无奈地将唇瓣落在她干涩的眼眸边,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最后的诀别。
“云书,等我走了,你就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是了。
他其实一直隐约有些知道的。
她心底潜藏的那些野心,永远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受限——纵然他们是夫妻,可所谓夫、所谓君都仍是传统男权社会中最根深蒂固的一环。
宋云书不可否认自己的野望。
只是她也当真很久没有再去想过那些事情。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太美好,美好到让宋云书偶尔也会自私地觉得,一直这样就好。
只要他在身边,有些事情就放一放、放一放吧。
然而她到底悲哀又幸运地等来了这个命定的机会。
——做皇帝。
——名正言顺的,做她要做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比宋云书预料中的还要顺利。
因为他们共同挑选的那个孩子。
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很好。
那个孩子从嗣子之争的风雨飘摇中披荆斩棘走出来,一步步走到现在,她的才能品行比宋云书有过之无不及,她的果决敏锐甚至更胜宋云书。
她对宋云书向来孝心有加,百依百顺。
——因为她也最明白,宋云书是她孤立无援女儿身背后唯一的依仗。
女子亲政的路,将由她们一代代打通。
宋云书很满意这个孩子。
她会是个很好的开拓者,也会为大雍的女子做更多的事。
至于别的人怎么说,帝王不在乎。
但她一直想亲口跟司马樨炫耀炫耀。
——你看,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把我们的孩子教养得这么好。
……对了,司马樨。
宋云书拍了拍自己已经不再好使的脑袋,让宫女扶着自己前往陵墓。
他的陵墓规格并不高,一切从简,最后只给宋云书百年之后留下了死同穴的墓室。
宋云书杵着拐杖,一步步走进了陵墓。
司马樨去得有些早了。
大约是早年征战留下的病根,又或是是后来为了缝补大雍的千疮百孔、提前耗尽了自己的生机,早早地就留下了宋云书一个人。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他,只是一旦想起,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有关青年的长梦中去。
昳丽的眉眼在梦中还是那样让人心软。
而后又化作中年模样,总是温柔地看着她。
最后是病重时躺在病榻上的样子。
那时候他只剩下一身枯槁,却还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问她:“云书,你现在爱我吗?”
她没哭。
嗣子还太小了,她还要撑起这一切。
她半点不能露怯。
她只是说:“一辈子了,怎么能不爱?”
司马樨也不知道信没信,但总归他去得很安详。
这样也好。
被病痛折磨了许多年。
如此也算是解脱了。
宋云书已经非常年迈,但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皇帝是不能随便流泪的。
只是她的脸颊靠着他的墓碑,还像是感受到了他胸膛的温度。
她慢慢闭上眼。
有湿润的颜色映在石碑上。
她轻声道:“阿曦,我……现在总算有底气告诉你,我做得比你还要好了。”
可惜无人应答。
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盛世帝王,功成名就,叱咤风云,连曾经蹦跶着指责她不顾仁义礼制、不顾先帝情谊、妄想改朝换代的朝臣——都必须缄默着承认她的功勋。
嗣子也曾问她:“母皇何不做个开国皇帝?如此斩断与旧朝的牵扯,您终将成为史书上最为传奇的一代开国女帝,而不是现在这般……”
名不正言不顺。
毕竟所有士族以至于百姓都还默认,这是大雍,这是司马家的天下。
要让嗣子来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皇后称帝从来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既然已经做了,还不如更彻底一点,做开国帝王,好歹免去后世多数的争议。
宋云书还记得自己怎么回答她的。
“我的功绩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大的奢望,治国还凑合,开国就是丢人现眼了。”
嗣子大约是不明白她的说法的。
宋云书自己也不明白。
她在越发年迈后,更经常地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小手艺人,靠着小乙、还有那些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朋友才走到这个地步。
开国的功劳是司马家的,她抢不得。
治国的功劳是众臣的,她和司马樨也做了一些事,但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一条条律令的推行,更多的是众臣和百姓在努力的、一点点的让它们成之为“律令”。
她的所作所为于这个王朝而言,不过汪洋世界中的一滴水,或许能激起一点涟漪,但还没触及社会的根源。
她做不了开拓者。
也做不了革/命者。
又凭什么让这个时代冠上她的名字呢?
她已经老了。
她并不懂得怎么做个开国帝王。
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所以她最后对嗣子的忠告也只有一句:“不要急,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胯。”
很粗俗的一句话。
但她想,没什么比这更能用来告诫嗣子了。
命如风中残烛,转瞬凋零。
宋云书确切地发觉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脚步太慢、废话太多、总在回忆年轻时候有的没的。
但是也没关系了。
随侍而来的宫女迟钝地惊呼起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太医!快叫太医!”
昏昏沉沉中,宋云书最后一次问。
【小乙,你还在吗?】
【我在。】
【帮我兑换最终奖励。】
【您说。】
【我想要……下辈子,还能和他遇见。】
再没有什么任务。
也再没有什么约法三章。
他们要自由的遇见,而后自由的相爱。
最后自由的——
相伴一生。
……
《大雍野史》中记载:“……及至昭文皇后逝,其嗣子深觉牝鸡司晨有辱其名,令史官篡改史书,史官不从,流血漂橹,终改之。”
“后十数年,新帝励精图治,大刀阔斧行改革事,于晚年力排众议,登泰山太庙,奠历代帝王,至此改朝更元,立国为‘盛’,遥奉昭文皇后为太/祖皇帝,不迁陵墓,但享尊容。”
“至大盛年间,女子参政蔚然成风,婚制改易,科举兴盛,其风华自续千秋万代耳。”
“唯大雍昭文皇后、大盛太/祖皇帝其人声名之争,延续至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