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仪王气势汹汹地走入大殿,一帘相隔的后殿中也有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宋云书循声望去,便见一着宫装的女子为首,手持绢帕,哀哀哭泣着扑到了照宁帝的身侧,挥退了围着的医官等人。
“陛下!臣妾没有您可怎么办!您醒醒!醒醒啊!”
她身边的侍婢就劝道:“夫人您还得主持大局,切莫急着伤心。”
“胡说八道,陛下出事本宫如何能心安?!”萧夫人呵斥一声,转而又伏身至照宁帝身侧,继续哭诉,“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您亲封的太子啊!杀父篡位!何等畜生!”
然而,医官都还未来得及宣布照宁帝的死讯。
她口中言辞直指太子作恶,分明就是仗着先入为主要给太子泼盆污水。
宋云书看着太极殿里混乱的场面,一遍遍地逡巡,还是不曾发现司马樨的踪迹。
而后仪王也快步上前,走到丹陛下,对萧夫人安抚道:“母妃您是后宫最高位,如今事已至此,还得由您来主持大局呢。”
萧夫人似是听进去了,拭去眼睛泪痕,肃容起身,高居于丹陛之上。
“刚才朝贡的那女子在何处?!”
站在丹陛最外侧的宋云书半垂明眸,轻声道:“民女在此。”
倒也不是她非得承认不可,而是她早就被士兵包围,无处可逃。
萧夫人果然看了过来,目露憎恶。
却是仪王先开口,给她定了罪责:“尔于扬州时,就与仍为幽王的太子相交甚深,今日谋害父皇篡位,必定是你与太子合谋!在近丹陛时对父皇动了手!”
他胸有成竹得很。
约莫也是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给的底气。
只是宋云书听得好笑,目光沉沉地望着满脸灰败的照宁帝,口中反问:“那仪王殿下可有证据,能说明我对陛下动了手?”
“何必多言!父皇在你觐见时身亡,自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殿下执意如此,民女自然无话可说。”
仪王紧紧咬住牙关,只觉耳朵上的疤痕又在隐隐作痛,阴翳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嗜血的颜色,半点儿不掩饰的显露人前。
“宋云书,你好大的胆子!如此不服,来人,拖下去活剐了!”
士兵意欲上前收押,却被宋云书侧身避开,转而又走到了丹陛之前。
仪王紧紧地注视着她,没有开口阻拦。
士兵自然也就当做无事发生,收了绳索,仍旧紧跟在她身后,防备着她对仪王与萧夫人有所伤害。
宋云书当然没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本事。
“临死前,却想求殿下让民女做个明白鬼。”
萧夫人的眼中隐隐透出不耐烦,侧头去看仪王,却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些许松动,不由微讶:“仪王你——”
仪王不见得是心软,但能从宋云书的脸上看见央求之色,他颇为自傲。
是以他也就施舍般的给了机会:“有什么话就快说。”
宋云书点了点头,抬起一双澄澈明眸,坦然地看着高位上小人得志的母子二人。
“既然仪王殿下认为是太子逼宫,那——民女怎么只见殿下的人马?而不闻太子逼宫的风声?殿下非要跟民女过不去,却不找太子算账,是因为不想?还是,做不到呢?”
句句挑衅,字字尖锐。
再温软的语调也掩不尽她话中的不满与轻蔑。
仪王的脸色猛地沉下去,像是被踩住痛脚,袖袍一挥:“拖下去!拖下去!”
士兵赶忙冲上来拖住宋云书,又要给她绑住。
她并不反抗,敛眸冷笑,最后朗声道:“殿下可知道,太子何在?”
才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子爷,分明是这场宫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宫宴伊始,到事发至此,他都不曾出现过。
这并不是件寻常的事情。
仪王心里清楚,可筹备至此,他必须心存侥幸、破釜沉舟一回。
否则太子登基后,凭他以前的作为必然会被当作奸佞肃清。
——兄弟感情?皇家哪儿来那种东西!
萧夫人看出他的动摇,沉声告诫:“仪王,太子是叛贼!弑父夺位!你既是为清君侧而来,就是太子在场你也是大义!有何错处!”
证物证词通通不重要,史书不过是由胜者伪装的功劳簿。
他们有军队在手,那才是最强硬的支撑。
仪王心下一定,深吸一口气,目光贪婪地看向了身后的龙椅。
只是,军队也并不只是仪王所有。
着黑红深衣雪色轻铠的军队再度涌入太极殿,宋云书遥遥望着英姿勃发一马当先、手持天子剑的青年闯入殿内。
他的剑,直指仪王项上人头。
与剑光一同闯入殿内的,是正午炽烈明亮的日光。
司马樨环视四周,轻笑一声。
“听说,孤要弑父篡位?”
太极殿内没人敢说话,俱低眉顺眼地跪伏在地,恭迎太子殿下的驾临。
宋云书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没人比他更当得太子之位。
战功煊赫的太子殿下。
曾被三立两废的太子殿下。
在朝廷诡谲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太子殿下。
曾经一度想将自己藏进尘埃里,再不问世事的太子殿下。
再度走到人前时,他依然能如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承接着世上最明亮璀璨的光辉,誓要挥剑斩去眼中所有能看见的晦色。
举目眺望,万人俯首。
抓着宋云书的士兵们不自觉地松了手。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司马樨与仪王对峙。
仪王咬了咬舌根,勉力撑起气势,伸手指着他骂:“敢做不敢当!乱臣贼子也敢现身!”
“乱臣贼子?”司马樨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意味不明。
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胜者为王败者寇。
仪王懂这个道理,然而此刻他却不想懂。
“你怎敢无诏带军队入宫!”他气急败坏地喊,“还敢说自己不是乱臣贼子!分明是早有预谋!要篡位!要逼宫!”
司马樨偏过头去,指尖轻慢地抚过天子剑的剑身:“藩王无诏行军,孤该治你的罪才是。”
仪王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的强调:“本王是清君侧!大义!你才是反贼!”
司马樨举起天子剑,试了试手感,不大满意,又指着仪王找了找适合的握手位置。
仪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司马樨方开口:“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仪王咬着牙,撇过头去。
天子剑,大雍帝王佩剑,见之如皇帝亲临,若有不从,见既杀之。
司马樨也没非要他回答的意思,缓缓地收剑入鞘,冲着后殿扬声道:“德音,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后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是华服女子掀帘而出,颇有怨气。
“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催?找东西不要时间的?”
众人定睛一看,才知德音郡主手中捧着一卷圣旨缓步而来,在百官面前昭示一番,才又交到照宁帝近侍的宦官手上,示意他检查公布。
宦官的手有些抖,确认无误后硬着头皮念起了圣旨。
圣旨中写,照宁帝对仪王谋反一事早有预料,安排太子做伏兵,清剿仪王一党,有天子剑为证。若他自己当真出了意外,即令太子继位。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太子的军队是从战场血海中走出来的,又哪里是仪王麾下安养多年的军队比得上的?
若非太子回朝后,照宁帝明面上解了他的军权,仪王也不会生出这等野望。
——本以为占了先机,却不想自己的行踪早就被人洞察。
仪王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让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自以为胜券在握地上演了一出大戏。
“……皇兄啊皇兄,真是好算计!不愧是本王的好皇兄!”
然而宋云书都颇有些无言以对。
失了王家助力、萧家半壁权势以及萧夫人的坐镇,仪王等人莫不如同手忙脚乱的乌合之众,没有分寸也没有谋算,竟只想靠着蛮力出头。
很蠢,但武力压迫确然是一条好路子。
可惜事先筹备不大周全。
若是萧夫人……萧舜华还在,想来也不至于让这场本该血煞的宫变像个闹剧。
宋云书想不通他们的脑回路。
而司马樨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懒懒地挥了挥手,身后士兵自如潮水般冲了上去,要捉拿仪王和萧夫人。
仪王却忽而大笑起来:“皇兄,你倒是看看谁在本王手里!你岂敢动本王!”
此话一出,许多官员都将忧心忡忡的目光投向了德音郡主。
只是德音郡主正被许多护卫重重保护着,发觉自己成了众人焦点,也就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示意仪王说的不是自己。
司马樨的眸光却愈发寒凉起来,兀自看向宋云书。
他没说话,甚至神情都十分的淡漠。
宋云书却能察觉出他的忧心。
仪王哈哈大笑,反而对她嘲讽道:“宋云书,还是让本王替你看看,你在皇兄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众人这才明白仪王话中的指向。
殿内一时间唏嘘不已。
宋云书:“……”
也别太无聊了。
虽则脖子上是锋利的刀刃,身后是仪王的人,宋云书还是生出了些百无聊赖的心思。
【小乙,死的时候别让我太痛了谢谢。】
【……宿主,真的一点儿都不挣扎了是吗?!】
宋云书不说话了。
——挣扎什么?
反正江山和美人的选择里,她会选江山。
她也相信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江山。
既然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又何必寄希望于别人会和她的想法不一样?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以至于下头开始想要八卦的众人都不好意思说下去。
唯有德音郡主对着护卫小声道:“嫂嫂真乃勇士!若我是个儿郎,我也喜欢嫂嫂!”
护卫首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真当在这儿看戏呢?
宫变!宫变懂不懂!能不能严肃点啊摔!
司马樨迟迟没有说话。
落在众人眼里,却也并不像是有多重视那个女子。
但仪王不信。
之前在扬州幽王府时,司马樨赶在行军的空隙都要回来救她,这对于他的好皇兄来说已经是相当出格的事情。
他也必须得信。
谁让他的手中也再无其他筹码?这个筹码必须有用。
仪王自丹陛上走下,慢慢走到宋云书的身侧,捏住了剑刃,一点点地靠近她的颈项,直至破开一点皮肉,渗出鲜红的血色。
这种命落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宋云书微微蹙起了眉。
仪王的指尖点了点渗出的血色,侧过头去对司马樨笑道:“江山美人的选择太俗了,本王不需要皇兄来做——只要你放本王走,离开荆安之时,本王就放她一马。”
司马樨慢慢眯起了眼。
这让他像极了一只被激怒的孤狼。
万般的情绪只外露了一点,却已经足够铺天盖地地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放开她,孤给你留一个全尸。”
仪王大笑:“人质在本王手里!由不得你讨价还价!”
他将刀锋再往宋云书的脖颈里送进一分。
宋云书闷哼一声。
刀刃锋利,凉嗖嗖的,嵌入单薄的颈部肌肤不大好受,但她尽量不让自己痛呼出来,免得再影响了大局。
然而脸色的苍白却是实打实的。
她能感觉到慢慢有血淌了出来,好在伤口不算大,威胁的意思更强,她忍不住蹙眉。
“轻点。”
仪王面色阴沉,刀锋逼得更紧:“命都在我手里了,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宋云书微笑:“反正我死了你肯定跑不了。”
杀了她除了能泄愤还能干嘛?她活着的价值显然要比死了高多了。
仪王目光阴鸷,不大甘心,但到底还是将刀刃往外移了两分。
小乙悲愤,哆嗦着出声。
【都什么时候了主人你刚才还有心思逗我?!】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它都信了好吗?!
【也不完全是假的,如果他真的带我逃出去了,以他睚眦必报的蠢货性格,秉持反正以后都会被追杀的想法,大概率真的会杀了我。】
她的心声听起来甚至有点莫名的愉快。
……所以它的宿主什么时候也变态了?!哦不对,什么时候变得更变态了?!
小乙默默地咬着小手绢,又缩回了角落。
反正这也不是它能干涉的。
思考了一下,它还是决定安慰一下宿主。
【没逝,大不了死了我们换一个世界重启!】
【换个简单的?】
【……没完成任务惩罚,难度超级加倍。】
宋云书冷漠脸。
【……那我还是再挣扎挣扎吧。】
与此同时。
殿中明明没有人再开口,但气氛却在视线对撞中越来越粘稠得越来越让人窒息。
僵持了好半天,司马樨先动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手攥成拳,沉声道:“孤这就下旨。”
仪王这才松开刀刃,冷哼一声:“还不快写!”
不仅要下旨,还要他亲自写。
司马樨孤身一人走上丹陛,铺旨持笔,仪王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最后落到他笔尖,心中的激动越发猛烈起来。
然而局势突转。
正在仪王看着司马樨时,身后闪身窜出一人,领着一行鬼魅般的士兵,将仪王的人尽数抹了脖子,痛哼声才让仪王猛地反应过来。
见势不妙,仪王持剑就要去捉宋云书。
来人挡去剑锋,伸手去抓宋云书,似乎是想让她躲在身后。
但宋云书反应更快,看似不小心地朝仪王那边跌了过去,又踉跄着站不稳。
仪王眼前一亮,一手挥着长剑格挡其他人的攻势,一手成爪就顺势要将她再抓回来。
然而有银光一闪,局势瞬间逆转。
正是看似踉跄的宋云书顺着他的力道扑了过去,紧接着脚下却迅速站稳,趁着仪王与众人对峙僵持,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银簪直直刺向他的脖子。
银簪本就是作防身器物特制的,簪身被捶打扁平,而前半部分打磨锐利,并不输刀刃。
况且她常年做工,力道并不比成年男子小,甚至更甚于养尊处优的皇族公子。
刺痛尖锐,有血迹透渗。
仪王不敢再动。
宋云书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血迹,轻轻地“嘶”一声,略带不满。
“怕是要留疤了。”
在场众人都被她迅疾的动作惊住,讷讷无言,唯独司马樨微微皱眉,冲她摇头。
“别碰,手上不干净,对伤口不好。”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他:“我刚才发挥的怎么样?”
司马樨沉默了一下:“很不错。”
之前说要让他交她几招防身的可不是玩笑,他待在竹下斋时但凡有空就会督促她,虽然说不上什么武功高强,但至少有了点自保能力。
目前看起来效果不错。
宋云书自己也很满意。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暴露出自己会两招的,毕竟手无缚鸡之力弱女子的形象——还是比较方便她行走世间坑(锄)蒙(恶)拐(扬)骗(善)的。
仪王苦笑着摊开了手,提着剑示意投降,面色灰败,像是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失败的命运。
“我输了。”
司马樨没说什么,抬眸示意身边侍从去从宋云书手中接过仪王。
然而人还没过去,变故又起。
倒不是他还想逃什么的。
——他只是想要大家一起死,杀一个赚一个。
首当其冲地自然就是他身边的宋云书。
几乎没有任何招数,他抬手,直冲冲地就将剑瓷了出来,偏偏宋云书还不好躲这长剑!
她固然可以反手杀仪王,可她也会被剑刺穿腹部,和一个将死之人搏命,这又哪里值得?!
她咬牙撤手,眼看着躲避不及。
而司马樨也迅速持剑来挡,但到底隔了一段距离,再焦灼也实在有些赶不上。
还是先前那个鬼魅般的暗影先他一步冲了过来,却阻挡不了那一剑的攻势。
来人狠狠皱眉,只好以身相挡。
剑锋疾来。
好在此时司马樨足尖轻点,迅速奔驰至仪王身后;而心急如焚的宋云书见他动势,迅速侧身,一边试图将面前人狠狠扯开,一边劈手握拳去震仪王的腕骨,又怕伤了面前人。
她再次庆幸常年做工的自己力气够大。
仪王亦猝不及防,腕骨一疼,执剑的力度自然不足,而他根本没注意的司马樨却自后方将他狠狠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了他的心口上。
长剑顺势掉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将宋云书面前人刺个对穿。
宋云书松了口气,急忙问道:“你可有受伤?刚才是我太大意才牵连——”
再对视一眼,竟是故人。
谢子迁。
她有些惊喜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冲他一笑。
谢子迁摇头,低声道:“没事,他拼死一搏哪里是你的过错?不必自责。”
竟是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要打趣他。
谢子迁还是轻轻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自上次分别后他一直跟随太子,如今已算是太子麾下亲信。
不过这个场合并不适合他们叙旧。
见事情解决,谢子迁也不多留,对她作揖一礼,就退到了士兵中去。
宋云书略显担忧地目送他去后,才转而看向了面前的司马樨。
人群中的谢子迁才终于敢抬起头来,望着她缓缓勾了勾唇角,眼中万年不化的坚冰消融成温暖的春风,惹得周围同僚惊异不已。
还好有玄衣蔽体,才不至于叫她担忧。
谢子迁反应过来,垂眸抿唇,伸手按在腹部的伤口上,心中稍安。
她……对他有恩,这是他该做的。
本该如此。
另一边,司马樨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仪王,手指捏在沾血的剑锋上,轻轻一弹,剑锋顿时崩作几段。
他越是面无表情,越像地府里阴森的阎罗王。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怒不可遏。
殊死一搏宣告失败的仪王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司马樨那沉肃的脸色。
司马樨却看也不看仪王,只偏过头轻声问向身侧:“你想怎么处置他?”
宋云书摸了摸脖颈上的伤口,不深,索性就用披帛裹住,温声应答:“按律法就是。”
“好,”司马樨点点头,扔了手里的剑柄,大约也是怕脏了手,挥手唤道,“来人,将他们收押了。医官,过来给宋东家看诊。”
仪王和早就吓傻了的萧夫人如同烂泥般被拖了下去。
医官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宫女乖觉地端上了水盆并干净的绢帕。
宋云书不知道他的意思,疑惑地抬头看他。
司马樨顿了顿,轻柔地捧起她的手,见她没有意见,方才小心地放入了水盆中,撩起清水给她一点点地洗去手上的血迹,还有看不见的灰尘。
他解释:“这里太脏了。”
洗完后,他再用雪白的绢帕擦干她的手,一切都像是宫宴开始,什么都还没发生。
宋云书看了看自己干净白皙的手指,慢慢握紧了掌心。
司马樨又给自己净手。
医官要上来给她看伤口,宋云书就由着他去。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司马樨认真的侧脸。
半晌,她道:“司曦,从你进来开始,你都不曾问过你的父皇。”
有些疑惑,但又不全然是疑惑。
更像是说不出的叹息。
其实就连先前和照宁帝表现得十分亲近的德音郡主都是没什么哀色的。
——至少表面上没有。
司马樨垂眸,擦尽手上的水,却只道:“今日之事,我还没向你道过谢。”
“不必了,”宋云书摇摇头,望了眼殿外的天空,疲惫道,“我要回家了,你……好好处理宫里的事情吧。”
兄弟阋墙,父子僭越。
然而这是在皇家,所以一切的事情都会被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司马樨看了她好一会儿,略一点头:“好。”
宋云书抚过被包扎好的颈项,抬步往外走。
太极殿里的百官、使节、妃嫔、宦官、侍婢都被士兵驱散。
大殿空无一人。
身后是司马樨欲言又止地道:“……我送送你。”
宋云书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不必了。”
司马樨就没再说话了。
女郎纤弱而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长阶上。
司马樨方才转头,慢步走到龙椅边,靠着扶手就地而坐,也没去看照宁帝,只是坐着坐着就忍不住絮叨。
“……您今日见着我的心上人了,她很好,您应该也很喜欢她吧?”
“母后有没有等您?赶明儿托个梦跟我说说她的近况吧。”
“五石散不是好东西,说了您也不听,明明都拦着赵叔不让告诉您了……”
“……”
最后的最后,日落云散,只剩下暗夜无边。
被总管强行推进殿中的小宦官带着哭腔问:“陛下已经殡天,殿下您……”
司马樨看了他一眼。
小宦官吓得不敢再说话。
司马樨却只是站起身,拂去满身风尘,孤身出了大殿。
他其实想了很久很久。
该怎么告诉她呢?
这是他们所有人一同筹备的一场盛大的死亡。
参与进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本就命不久矣的父皇自愿为饵、德音为家族谋求未来的站队、各怀心思所以才缄默看戏的三公九卿……还有他自己。
他回来这一趟,所求的就是那至高皇权。
该怎么告诉她呢?
那些晦涩的欲望与沉重的理想交织成的网,困住了这座宫城里的所有人,成了他们不敢明言的踟蹰与不堪。
包括他。
从来不是她所以为的从头到尾光风霁月。
他亦不知道邀请她的见证是对是错。
殿前长阶,足九百数,自幽微华光下蔓延入黑夜,看不见尽头。
他稳稳地踏上这条先帝以死为他铺平的路。
语气飘忽如一个深沉的梦。
“让礼部收殓吧。”
……但也许,会有光愿意照亮他的前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