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看了宋云书许久。
她的一双眼睛一身气势都从军营中淬炼出来,哪怕是繁复华丽的衣饰,也掩盖不去她身上猛然迸发的锐气,如利剑般能直刺入对方的心底。
宋云书无惧无畏,面色沉静。
冯引阑看她们如此,还颇有些紧张,琢磨着要是打起来还是得劝一劝。
谁知沈昭却忽而笑了一声:“那你就去试试吧。”
连宋云书都始料未及地怔愣住。
“很惊讶?”沈昭摸着下巴,微微弯腰,手肘撑在膝上,坐姿大刀阔斧,“自己的路自己想清楚就是,我要干涉了,不就跟阿爹一样讨人嫌了。”
宋云书松了口气,带出软软的笑意,嗔道:“你刚才吓我一跳。”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是看重冯引阑与沈昭的意见,可若心意已定,她们再反对也是拦不住她的。
冯引阑在短暂地沉默后,也撇过头去:“算了,我也不说你了。”
“需要帮忙就来找我,能帮的忙我都帮。”沈昭笑嘻嘻地拍她的肩膀,故意顿了顿,才道,“感不感动呀?云娘要不要请我去吃顿好的?”
一时间什么感动都化作灰烬,宋云书无言地嗔她一眼。
“我还能亏待了你们不成?”
沈昭就还是嘻嘻哈哈混不吝的样子:“宋娘子大气!”
宋云书才不搭理她,过去挽着冯引阑的胳膊,眉眼弯弯道:“走,咱们去吃好的。”
三人就相携着出了书房。
外头阳光明媚。
宋云书端着温和的笑意与进进出出的伙计、客人打招呼,冯引阑与沈昭略后错一步,一人冷清疏离,一人高傲娇蛮,瞧着便不是好接近的模样。
书铺里向来打扫得干净得宜,铺面不大,拾掇得很规矩。
忙碌着的钱管事腾出手来,见了东家,也只拱手以示行礼,便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
憋了半天的沈昭直到出了大门,才敢打趣她:“我们云娘真是做东家的料呢!”
明明是温和的性子,却在伙计管事们眼里积威甚重。
但又不至于太重规矩而误了生意。
宋云书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往知味楼的方向去,街道旁有不少的摊贩,卖点果儿花儿小玩意儿的,倒还能招惹去姑娘们的目光。
闻言,她也只是轻哼一声,抬手去捏沈昭的脸:“总不能叫沈东家亏了银子不是?”
沈昭飞快地避开她的手,得意洋洋地扬眉。
宋云书才不跟这小孩脾气的计较。
路还没走一会儿,冯引阑的手里就提了一小篮的野果子。
小竹篮里的果子还不少,三四个品种合在一起,颜色煞是好看,就是甫一入口便酸得冯引阑皱起了鼻子,苦着脸拉宋云书的袖子。
沈昭看她如此,心中好奇更甚,在冯引阑的默许下伸出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然后,她也被酸得表情扭曲,捂着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宋云书:“……”
她深感头疼。
好在街边有卖茶水的摊子,宋云书拖着她们过去,给她们各自要了盏甜丝丝的槐花蜜汁子,才让两个酸得龇牙咧嘴的狼狈姑娘缓过神。
不曾想沈昭也不大喜甜,又被齁得揉了揉鼻尖,皱着眉吐了口气。
冯引阑看她如此,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沈昭看见了,倒也没介意,喝干了盏子里最后一滴蜜水,砸吧着嘴插起腰来:“诶还别说,这甜了吧唧的玩意儿还挺好喝。”
整个人的姿态主打一个粗犷。
奈何她穿着打扮华丽,看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宋云书惨不忍睹地扔给她绢帕,轻声提醒:“这还在外头呢,要是这样被你兄长逮住……”
话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沈昭的兄长拿她没办法,也就住了嘴。
沈昭擦了擦嘴,倒真规矩了点,迈着格外快的小碎步,一手一个地拉着宋云书和冯引阑往前头跑,还不忘回头问上一句。
“是这条路吧?”
“……是。”
但宋云书没想到,沈昭和冯引阑的友谊会是从这里开始。
因为一起吃了酸溜的果子,两个人相见恨晚一般,拿着篮子就开始分食,酸的甜的甚至是苦的,就好像看着另一个也表情扭曲就不难吃了。
鉴于宋云书不大喜欢吃水果,就不是很能懂得她们的乐趣。
小二端了菜肴上桌,又给客人们斟酒。
饭菜香气与酒香都拉不回两个沉迷吃果的人的注意力。
宋云书无奈地敲了敲桌面:“还吃不吃饭啦?”
沈昭条件反射地抬头,斩钉截铁道:“小二,给爷上大碗的!”
小二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冯引阑慢半拍地抬头,看了看手里的果子,又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肴,欲哭无泪:“我好像吃不下了……”
主要是吃果子吃得像比赛,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冯引阑决定反思一下。
宋云书扶额,温声道:“去温一壶果酒罢,再拿几个杯子。”
小二应是,转身出了包厢。
沈昭还欲开口阻拦,被宋云书含笑的眼神撇过,还觉得很委屈:“拿杯子喝酒有什么意思,而且就一壶,够谁喝的呀……”
“只你一个人喝,还想喝多少?”宋云书语重心长劝道,“酗酒对身子骨也不好,泡在酒罐子里久了,将来就拿不动长枪弓箭了。”
沈昭才不信,她犹疑道:“你真不喝?”
宋云书:“不喝。”
“可我记得你之前也会小酌怡情来着……”沈昭眯着眼睛,试图回忆往昔。
宋云书打断她:“不喝。”
正好小二送酒来,冯引阑也就没再继续纠结这回事,高高兴兴地把酒壶拿到手里,揭开盖子闻了闻,眉眼都舒展开来。
宋云书这才趁她们不注意,轻轻松了口气。
喝酒这茬,主要还是对与司曦月下醉酒那一回心有余悸。
她醒之后就决定再也不在外头喝酒了。
……免得自己再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言。
冯引阑吃果子吃饱了,没什么食欲,就分了一杯果酒去,时不时地啜饮一口,眼睛全程看着她们吃饭,也算饱饱眼福。
宋云书才吃东西没多久,也就挑拣了几筷子喜欢的尝味道。
只有沈昭是真的吃得很快乐,停都停不下来。
冯引阑托腮看了半天,转头和宋云书闲聊:“最近好像都不用写新稿子,天气又好,我想去扬州城最有名的清凉寺住几日。”
大雍兴佛,寺庙众多,什么菩萨法会、佛诞节都当盛典过,热闹得很。
宋云书琢磨了一下,笑道:“最近事务不多,或许我能腾出两日与你一道去。”
还未及冯引阑眼睛一亮,沈昭在吃饭的空隙冒出来一句:“话说竹下斋这段时日的生意是不是不大好啊?”
宋云书眨了眨眼,投去疑惑的眼神。
“刚才我看你铺子里客人不多,还不如庐江的铺子呢。”沈昭喝了口热腾腾的鸡汤,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而且以前我找你玩儿,你都没时间搭理我的。”
诚然,按理来说扬州城的书铺更多,竞争更大,客流更少也是寻常。
可扬州城的人却也远比庐江多,也更富裕。
算来算去,就算客流量与庐江持平也是偏少了。
况且竹下斋眼下还处于新店开业的优惠阶段。
宋云书迅速在脑子里回想起今日的账册,只叹自己最近太惦记学堂的事,倒是没太关心竹下斋的营收情况——不算差,但确然是在日渐减少的。
日积月累之下,竹下斋还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想去就去,有事我会让人去找你。”宋云书先与冯引阑说完,方才面色郑重地看向了沈昭,“沈九,你从庐江而来,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还要劳你为我解惑。”
沈昭抬眼,笑道:“直说就是。”
“庐江竹下斋与扬州城的竹下斋并无不同,我暂时想不出客人为什么会流失。”
竹下斋主打的就是物美价廉,况且她还在扬州城坐镇,其产品质量价格都没有问题,又会是哪里让客人不愿再来了呢?
宋云书一遍遍地回想着自己的架构。
沈昭摇头道:“你可当真是‘当局者迷’,你自己做得够好了,不要钻牛角尖,不如想想扬州城书铺既多,可会有人用什么手段?”
“但我想没人敢,”宋云书喃喃着蹙起了眉,“我与王家合作,寻常商铺又哪敢……”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宋云书霍然抬头,手攥成拳。
沈昭毫无顾忌地直言道:“你就一点儿没怀疑过王家?”
不是完全信任,但宋云书的确没怀疑过王家。
单纯的情意牵扯出来的合作不稳固,可她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她们有共同的利益,这才是让宋云书不疑的关键。
“垂荫斋本是江南最多的书铺,用我竹下斋的技术,她可以让竹下斋活着,却不见得想让竹下斋不断扩张,抢占本该属于她的利益……”
很多事情只需要一点提示就能想明白。
宋云书的脑中浮现出萧夫人那张慈爱而美丽的面容。
她眯了眯眼,咬牙道:“难怪我刚到扬州城来时,怎么也买不着铺子,我还担心找萧夫人会担上人情,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沈昭伸着懒腰笑道:“我可不是挑拨离间,你先好好查查吧。”
宋云书轻声道:“好。”
查清楚。
也好让自己吃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