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静悄悄的,我以为又是我第一个到。等上到三楼,看见唐勋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发榜了么?”我急着问。

    “我没找到。”

    走廊墙上的布告板上贴了许多租房、英文辅导和卖参考书的广告,的确没见分班考试的成绩。两个人就跟着相继到校的新生进了教室。

    “住寄宿家庭感觉咋样?”我问唐勋。

    “挺好的。他们人特别热情,家里环境也好。男的就是大学里的老师。女主人在家带三个孩子。我总找她说话,她也没不耐烦。上个周末他们带我去吃的中餐馆,昨天还帮我买电话卡来着。”

    “这么好?”

    “是啊。那你为啥……”

    正说着,一位老师走进教室。我和唐勋坐在门边,被她听个正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栋楼里,除了英语,不许说其它语言!”声音严厉洪亮。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唐勋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直红到脖子根儿,跟昨天在雪地里冻的似的,十分娇艳。她旁边的两个女生吓得直吐舌头。

    我抬眼仔细打量,但见这女教师,身长一米八〇开外,膀阔腰圆。一张四方大脸,白里透红,鼻宽口阔,虎目圆睁。身着黑呢西装外套,笔挺肃煞;脚蹬牛皮过膝长靴,威风凛然。前襟上一排白钢镀铜大钮扣,明晃晃、金灿灿,更为她添出一分阳刚。看官若问,何以断定此乃一位女性?答曰,胸怀伟岸。

    这老师全没废话,直接开始点名,每点到一位,就将手上的成绩单翻转,正面朝下扣在学生的桌面上。我和唐勋接连被点到名。我迫不及待地翻看成绩单,看过之后,又抻着脖子去看唐勋的。唐勋也正扭头看过来。“不要和别人交流成绩!”那洪亮的声音就在脑后炸开了。旁边的两个女生又吓得直吐舌头。我赶忙坐正身子,余光扫向唐勋。唐勋低下头,脸上本来红晕未消,一下子又娇艳起来。我咧咧嘴,朝她做个鬼脸。她却已经正襟危坐,仔细研究起成绩单了。

    老师的禁令,在休息时间对中国学生似乎并没起多大作用,大家转移到走廊或是找个没人的教室开始交头接耳。不只是新生,其它教室的中国学生也都在下课后的第一时间凑过来。这是他们新学期返校的第一天。他们对于分班结果的热忱,不啻于我们这些当事人。

    语言学校的课程分五个等级。我和唐勋都被分到了五级班,参加考试的中国学生里也只有我们两个而已。我心里自然是这些天以来难得的欢喜。唐勋除了写作低了我两分,其它都比我强。她悄悄指指角落里一个神色黯然的女生,“她总分比你少两分,分在了四级。”我又一次暗自庆幸昨天的运气,一下子想到了吉娜,今天却没见她来。

    消息在中国学生中间总像是长了腿儿,唐勋和我跟中了状元似的,很快被人围起来问长问短。一个男生钻过人群,挤到我身边。他身材瘦小,却极为灵活。黑色的紧身长袖外面套了件宽大的白短袖,胸前是海盗船长路飞,顶着大草帽,披着红马甲,露出一口雪亮的大白牙,笑得十分夸张。

    “嗨,哥们!五级吗?厉害呀!”

    我微微颔首。

    “我叫艾伦,大家都叫我阿伦。”他手扶在我背上,边说边把我往一旁带,避开了和我说话的几个人,“听说你东北人,咱老乡啊!咱俩这回是一个班的了,以后可得相互照应着……”

    阿伦看上去脑子机灵,语速很快。说起话来我插不进嘴。他出国快一年了。来了先读三级,再读四级,上学期五级没过,这回是二进宫。

    “重读的多么?”

    “多了去了。一般从四级,甚至三级就开始重读了。你来之前,我还觉得自己可以,这下见识着厉害的了。”

    “我这是撞了大运了。”

    “刚才在你们教室里吼的那位,就是五级的老师,叫辛迪,最严最损的一个了,落在她手上,就别想顺顺当当地过了。”

    “那咋办?”

    “想上大学,除了过五级,用托福成绩也行。”

    “那还费这劲儿干嘛,考托福不就得了?”

    “你说得轻巧。语言学校规定不许旷课,你旷课多了,学校要是报告给移民局,你连签证都没了。可要是不旷课,哪来的时间准备托福?到时候,托福考不好,五级再过不了,不是损了夫人又折兵么。学费这么贵,家里有多少钱够你在这耗着啊。倒是也有不差钱的主儿。你看史蒂文,我室友,呆这一年半了,还在三级晃悠呢。根本不在乎。好吃好喝的,安逸得很。人家也旷课,可不是为了考托福,老师倒睁一眼闭一眼的了。”

    阿伦说,艾伦这名字,是他爸妈给起的,因为按字母顺序,这名字最靠前。“多亏这里上课点名不咋按字母顺序。”他说他中文名叫余思蜀,余光中的余,乐不思蜀的思蜀。他是山东人,跟我叫老乡实在是牵强。

    慕黑勒的伙食以西餐为主,并不是乌克兰的特色风味,当然更没有中餐味道。早餐总是牛奶、果汁、烤面包片、鸡蛋、奶酪、小香肠一类,外加些简单的水果和甜品。中餐和晚餐大致相同。主食是面包、土豆泥、各式意大利面,也常常有米饭。米饭的米粒很长,没有东北大米那种光泽和粘性,盛一勺放在盘子里,晃一晃,米自己就摊平了,适合往上浇些荤菜的汤汁拌着吃。有时也有“饺子”。我第一次见到时十分兴奋,咬上去却发现,面皮里包着的是土豆泥、奶酪粉和蔬菜丁的混合物,味道跟家里的饺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吃了一次之后就再没问津了。

    荤菜是猪排、牛排、香肠、鸡腿,偶尔也有鱼。冰冻过的鱼肉块,蒸熟了浇上汁,已经没了鲜嫩爽滑的口感。还有一道菜,类似大号的中国狮子头,用牛肉馅儿加佐料混合搅拌而成,圆圆的一大坨蒸好后,再用两根培根肉包裹,在上面打出一个暗红的大叉。这道菜被中国学生戏称为“牛屎”。据说考前勿食,否则考运不佳。

    有一种蛋糕叫“玛芬”,就是松饼,黄褐色。我刚去的时候问中国学生,被告知叫“马粪”,名字跟“牛屎”堪称绝配。“马粪”味道香甜,口感松软可口。打着大红叉的“牛屎”卖相不好,味道其实也不差。

    至于蔬菜,老外多是以生吃为主。各种生菜叶子加上黄瓜、青椒、洋葱、西红柿,切切拌拌,浇上沙拉酱就行了。胡萝卜、芹菜梗更是可以抓过来直接塞进嘴里,嚼起来“嘎嘣嘎嘣”、“咔嚓咔嚓”的,像一桌子食草动物。

    慕黑勒荤菜的供应量很大。错过了饭点儿,往往素菜所剩无几,荤菜却还有不少。肉价并不比菜贵。养殖场里的猪、牛、鸡,与其叫畜禽,不如说是被催生的食用肉。

    记忆里也吃过几次大虾。吃虾的时候,每个人会被限量。厨房里有个打零工的邵阿姨,几年前移民过来。每次见到总要笑笑地问我些关于留学的问题。她很自豪地告诉我,儿子刚上高中,长得飞快,都一米八几了。她常做这虾给儿子吃,他一顿吃得下二三十只。有中国学生取虾时,她眼睛睁得多大,拿多了会被她训斥。倒是厨房管事的白人凯丽,十分和善。她五六十岁,瘦小精干。我去取虾,她会朝我一笑,眼角和腮帮上的皱纹堆在一起,“你来得晚,不会再有多少人来了,虾还有多,你多拿些好了。”我就感激地回敬一笑,恭敬不如从命。这时候邵阿姨如果也在旁边,她就免不了尴尬,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很不自然。

    五级的课程集中在上午,整整四个小时。课程设计灵活,听说读写并不截然分开,而是彼此穿插其中,不同的日子里侧重不同。

    这期间,我又见到吉娜几次。第一次见,她朝我打了个胜利的手势,“恭喜!五级呦。感觉怎么样?”

    我说:“学语言,有点像我天天早上吃奶酪。我自己并不喜好,吃起来感觉像在嚼蜡,很没滋味。可是我知道它营养丰富,有助健康,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就照样天天吃下去。”

    吉娜就笑,灰蓝的眼睛看着我,“嗯,挺喜欢听你说话的。”说着取出纸,写了她的电邮给我,“咱们通信吧。”

    吉娜正忙着赶毕业论文,不常来语言学校,来时也只是帮老师改改作业或者处理些杂事,并不讲课。她每次来,我们就在课间见上一面,聊上几句。

    放学的路上,阿伦、唐勋和我常常同行。阿伦和唐勋也聊得来。他说他祖籍四川,所以和唐勋是老乡,偶尔还能说出几句四川方言。唐勋就说,你那是椒盐普通话。我想起阿伦的名字“思蜀”,估计他所言不假。

    阿伦在时,我们说话天南海北,全没个边际。阿伦最喜欢说动漫和电子游戏。动漫我可以跟他扯上一些,我说东,他就说西,他抬杠,我再怼回去。电子游戏我一窍不通,阿伦一个人竟然也能说得兴致盎然,我和唐勋都听个津津有味。唐勋大多时候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边走边听,听阿伦和我讲到兴奋处,也跟着哈哈地笑。阿伦有时搭室友的顺风车回去,唐勋多半就会和我讨论英语和作业上的问题。

    回到慕黑勒时,午餐时间已经过半。我不去顾及滋味,匆匆咽下饭菜,就上楼小憩。吃饭时,同班的两个乌克兰学生或者一对台湾的兄弟如果在,我也会跟他们聊上几句。

    隔三差五的下午,语言学校会组织些活动,聚会游戏或是参观游览。参观地点一般就在大学校园,冰天雪地里并不适合远走。我有时嫌这些活动太耽误时间,可是活动要算出勤,不参加等于旷课,只好全勤参加。活动中当然是说英语,阿伦也就没那么活跃。我很希望能见到吉娜,她却一次也没出现过。

    所有其它的时间,我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学英语,晚上也学到很晚,想要尽快通过五级读上大学,压力山大。

    再忙也还是时不时想家。我从超市买来电话卡。十块钱的卡能打百十分钟,通几次话就用光了。通话时我妈总是把电话抢在手里,先问饱暖,再问学习,然后嘱咐我要节约时间。我只是报个平安,听听他们说话,压力和寂寞绝口不谈。

    打过一些次电话之后,我妈跟我说,还是希望我能写信,孤单的时候就发封短信回家。我心里想,写信总比打电话要费时间吧,却也不争辩。于是就时而发封短信回家。

    倒是我妈,每每去信,便有回信,有时候隔天还会再发一封信来。而且绝不怠慢,总是洋洋千言。除了我的衣食住行和学业,还说好些个家常事。又总是在最后说,跟你聊些家长里短,聊以排遣你的寂寞,你都不要往心里去,看过只管忘掉就是了。开始时来信我还都一一读过,到后来觉得千篇一律,家里的琐事跟我又的确没什么关系,就只略略扫过,再匆匆写上几句回信。

    只有给吉娜写信会费上些功夫。英文写作,人家又说了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总是要斟字酌句、咬文嚼字一番。

    很多年后,有一次回国,那时我爸妈正搬家,我跟我妈去打扫老房子。在书柜里我见到厚厚的十几本笔记。笔记本十分眼熟,跟我当年出国时从家里带走的一模一样。我那些笔记本在语言学校用来记课堂笔记,读上大学之后,全部丢掉了。

    翻开来看,人顿时呆住。笔记本里密密麻麻,抄录的全是我出国之后和家里来来往往的邮件。抄录得详尽之极,连发邮件的日期和时间竟然都有记录。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他们当年给我写信时的情景。两个对电脑十分陌生的人,轮流地伏在电脑桌前,用两个食指缓慢地敲击键盘上的一个一个字母。一个人打字,一个人就坐在旁边阅读校正。

    我的信,总是不过一页纸。然后,是他们几页十几页的信。然后又是我的一页半页纸,又是他们几页十几页的信。偶尔不见我的来信,就会有我妈的注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川儿来电话,以及电话的内容。通信的时间间隔逐渐变大,我的信更加日渐简略,终于在几年之后戛然而止了。那个时候,我和家里该是开始了语音聊天。

    我想不到,在多年以后,终于有机会能细细地读当年我妈写给我的那些个生活琐事:

    “给你爸织毛衣,就又给你也织了一件。等你什么时候回国带上。也不知道你上大学长  个儿了没,变魁实了没。啥时候寄张照片来。这阵子眼睛开始有点花了,上岁数了……”

    “你二叔昨天送来一纸箱海螺,一大袋虾爬子。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虾爬子是用大卡车一整车一整车运来,用平头大铁锹撮着卖。你最爱吃咸虾爬子。咱一网兜一网兜往家买,一腌就是一大洗脸盆。还有大赤甲红和蚶子,那时候才几个钱儿。现在都成稀罕物了。贼贵不说,个头儿还越来越小。

    “你爸说,把海螺和虾爬子冻在冰箱里,等川儿回来吃。我说你不想想,川儿哪年才能回来。你那能吃到海鲜吗?想吃就买,别怕花钱……”

    “头几个礼拜,隔壁石姨来打听你出国的事。我讲给她,她说她也要给小顺子办。昨天她来咱家,说好好的在爹妈身边多好,在国内再远回家也方便,到了国外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想见都见不着。她说她舍不得,把准备好的材料都扔了,定金也不要了,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爸听得心烦,几句话把人家给打发走了。川儿,你可一定得好好学习,将来争口气啊……”

    “刚写的信忘了存,一不小心碰了哪,信不见了,让你爸好个数落。他这个人,现在火气比我还大,发起脾气来能把房盖儿掀了……”

    十几本笔记,整整齐齐地摞在那儿,笔记本的边缘都已经磨损卷边儿了。我猛然明白,在多少个清晨和傍晚,多少个难眠的深夜,爸妈千百遍地翻阅这笔记本上我寥寥数字的家信。那是让他们牵肠挂肚的儿子在千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发来的仅有的消息啊。

    在这么多年的人事辗转之中,我的那个新浪邮箱早就废弃不用了。见到这些笔记之前,我甚至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我试图找回密码,到底没能成功,终于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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