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是个叫“慕黑勒”的乌克兰学生公寓。三层的红砖小楼,容纳五六十个单身宿舍。外墙上的铜牌概述着这幢小楼八十几年的历史。房东是乌克兰裔,祖上从乌克兰移民来。如今的住客基本上是莎大的学生,包括一些国际生,乌克兰学生并不多。

    慕黑勒方方正正,通体的红砖墙,只白色的窗边线把三层的窗户纵向连着,上下窗间的墙漆成了蓝灰色。入口处的外墙向里凹了两个进深,在凹进去的地方做了单层的门厅。门厅临街的一面被改造成了通高的铝合金蓝玻璃,想象不出正门原始的模样了。门厅上方加了个波浪形的水泥挑檐,除此之外小楼别无修饰,完全是功能性的。

    进门穿过门厅是大堂,布置着餐桌餐椅。正对面的墙上开着厨房对外的横窗,从那里供给一日三餐,平时也摆些简单的零食水果。窗口上方,墙的正中,挂着一枚精美繁复的乌克兰东正教的十字架,成了朴素的大堂的视觉中心。大堂靠门厅一侧的角落用一道垂幕与用餐区隔开,由橘色的长短沙发围出一个小空间。空间里贴墙摆了台巨大的黑色松下台式电视机,电视机下是扁平的黑色松下卡带录像机……

    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仔细巡视慕黑勒的大堂。电视机旁落地灯温暖柔和的灯光斜打在短沙发背后的墙上,又漫射出去。我沿着那灯光向前游走。

    大堂的角落里立了台自动饮料售卖机,按键上方的小显示屏闪着蓝色的荧光,投币口被纸条封住了,上面用粗黑的马克笔写着“故障停用”。售卖机旁的隔墙上悬着本厚厚的电话簿,书脊被钢丝穿透,钢丝的另一头铆进墙里。我正要翻看那电话簿,墙上黑色的公用电话猛然间急促地响起来。我一惊,腾空而起,掠过慕黑勒的屋顶和后面墨绿的松林,在它的上空盘旋起来。屋顶上厨房巨大的排风扇在无声地快速旋转着,阳光被风扇的叶片切碎,一束束地投到屋顶的砾石上。砾石上躺了一副鸽子的骨架,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我降落到草坪上,用手轻轻地触摸它冰凉工整的红砖墙,“你好啊,慕黑勒,我回来了。”

    我走进门厅,里面却是一个幽暗的甬道。甬道的尽头闪着昏黄的光。我看见灯光里那只橘色的长沙发,我伸出手去抚摸它纹理粗糙的亚麻的靠背和光滑圆润的木扶手的转角。我看见了座位上的那块海马形状的咖啡渍。

    一个人从咖啡渍上站起身来。他摘下棒球帽,卷曲的头发伏在头上,二十几岁的眉眼格外浓重,宽大的下颚向前夸张地探着。他把遥控器甩到沙发上,拈起茶几上没喝完的半听啤酒,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走掉了。他的肩有些歪,一只脚总拖着地,腰间油亮的牛皮工具袋在灰色的工装下晃来晃去。一位老者,坐在那年轻人刚刚起身的位置上,扭过头来看我。他灰白的头发和胡须,与灰底白花的旧羊毛衫外套连成一片,消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眼袋熬了夜似的泛着青紫色,眼光却异常地明亮。他朝我招招手,修长的手上暴着青筋。“威廉!”他微笑着叫我。

    我猛地睁开眼,两行热泪就顺着我的脸颊滚到胸前。我从不知道,在二十年静默的岁月里,他们始终停留在我慕黑勒记忆的深处,在那里等待了我二十年。

    午餐时间已过,我饥肠辘辘,匆匆从厨房的窗口取了些食物,再从大堂角落处的楼梯上到二楼,打开房门,突然意识到这些天汹涌而来的孤独感,已经被一上午的紧张和兴奋驱得无影无踪了。

    吃过饭,我坐在慕黑勒门口的长椅上等候。岳彤准时坐着车到达。他是和我一起来到莎顿的老乡,临来时才认识,大我一岁,人高马大的。他是赶在计划生育之前出生的,上面还有个哥,家里人都叫他“小剩子”。

    “彤哥来了。”

    “叫我小彤。”

    我把小彤和他同来的朋友带去宿舍。

    “挺好的,管吃管住还自由。”我说。

    小彤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房间。

    慕黑勒的单身宿舍,里面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副书桌椅、一个衣橱,以及悬挑在床边墙上的一个小木书架。窗上厚实的浅褐色窗帘,配地上深褐色的地毯。门边有个温控盒,可以控制自己屋里的温度。算得上简单舒适。

    “跟老外住一起,久了就他妈烦了。”小彤的朋友瘪了下嘴。

    “甭理他,他原先也住这儿来着。嫌伙食不好,还跟老外打了一架。”

    那朋友接过话茬,“估计傻哥还住在这儿。你见着了离他远点儿。”

    “傻哥?”我不知所云。

    “那个傻逼,”他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跟老约翰一起,慕黑勒的两大处男,呵呵。”

    小彤往门边推了他一把,对我说:“走,去我们那看看。”

    小彤住的房子,雪天里二十分钟的车程,在住宅区里,独门独院。小彤一推门,迎面一股气浪冲进冬天清冷的空气里,温暖而浑浊,竟让我一下子想起夏天河床上被暴晒的淤泥。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屋里挺乱,谁都不收拾。”小彤提醒我。我却是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就有了这个预感。

    小彤示意我不必脱鞋。我们走进客厅,眼前那场面,简直就是电视剧里贼窝的布景。可见到的却是几张和我一般年纪,青春稚嫩的脸。客厅的大玻璃窗被窗帘遮住了大半,照进来的光透射在烟尘上,形成了个巨大的光柱。靠窗的阴影里,一台很大的电视机随意摆在地毯上,歪歪斜斜地不跟任何一面墙平行。两个男生在电视前席地而坐。小彤打了声招呼,其中一个扭头答应着,另一个眼睛盯在屏幕上,迅速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他立马回过头全神应战。从不停爆发出来的枪声和惨叫声判断,战斗正白热化,险象环生且伤亡极大,稍不留神就有送命的危险。他们的专注忽然让我有点儿嫉妒。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如此沉迷的事物,无论是课本还是游戏。

    两个人中间的地上,放着个烟灰缸,里面散落着十几个烟蒂。烟灰缸的边缘架着一支烟,烟身几乎燃尽,却仍完好地悬在那里,一丝青烟正袅袅升起。烟灰缸不远处,有两袋打开的薯片,几块残片散落在了地毯上。两个人身后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小沙发,沙发里堆着一尺多高的衣物。一个男生坐在沙发扶手上,目光穿过遮在他眼前的长发,又越过两个人的头顶,落在电视屏幕上。此刻,那目光正凌厉地打在我脸上,我慌忙转身避过那逼人的锋芒。

    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堆着些塑料袋、抽纸巾、烟灰缸、打火机、三五听或立或倒的易拉罐、以及几个碗装的方便面。方便面有的已经被吃光,有的还剩下一半,筷子斜插在碗中的汤水里。越过茶几,客厅另一端的地毯上,放着另一台电视机,背面朝着我。一个男生依坐在墙角,耳机把整个耳朵罩住,手指在游戏机的手柄上飞快地按动着,胳膊不停紧张地左躲右闪。他并没注意到有人走进厅来,眼镜和脸被屏幕映得忽红忽蓝。

    小彤拍拍我,示意我跟他上楼。他的房间是楼上最里面的小卧室,还算整齐。一个从国内带来的行李箱仍躺在地毯上。见我在看,他索性打开箱盖,拨开上层几件衣服,露出来的竟是一条条的香烟,满满地塞了一行李箱。

    “别跟家里说。”他嘱咐我,“这里烟贼贵。这些自己留着抽,还能卖点儿钱。”显然他来之前是打听清楚了的。

    “你拿去一条。”他探手进箱里。

    “我不抽烟。”我忙阻止他。

    “这房子是朋友介绍的,都是咱中国学生。还有车,方便。你那儿也还行,就是怕吃不惯。下个月这里有人搬出去跟女朋友住,你到时候可以搬过来。房钱大家摊,便宜。一会儿咱开车去超市买菜,晚上就在这吃,咱喝点儿。”

    “我下午还有事儿,约了人。”我赶忙说。

    “那行。这回算认了个门儿,以后咱常走动。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我们就又聊了一会儿。我惊讶于小彤的口才。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在外要如何处事为人,我竟然插不进嘴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像他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跟我的生活搭不上半点边儿。

    我们下楼的时候,来时开车的那个室友已经坐在了电视机前,忙得不可开交。小彤喊他,他把车钥匙甩过来,头也没回。

    “临来我哥帮我弄了本驾照,在这可以开些天。走,我送你。”小彤捡起钥匙。

    临别时,我站在慕黑勒的门厅外,谢过小彤。

    “兄弟你甭见外,咱改天再聚。”他转身要走。

    我终于脱口而出:“我觉得你那里环境不太好。你要不要好好想想,换个地方?”

    他一愣,拍拍我肩膀,“你多保重,有事常联系。”说完钻进车里。

    我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轻叹口气。虽然是老乡,来时似乎就已经走在了不同的路上。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了我们新的共同的起点,不知道日后的路上,会不会有交集。

    回到宿舍,我拎上书包,匆匆赶去大学的机房。语言学校是莎大的附属学校,学生可以去大学上网。莎大没有围墙,教学楼和办公楼都散布在开阔的校园上。

    我去的机房在文理学院的底层,从慕黑勒走路过去二十分钟。两间宽敞的大教室,每间五六十台电脑。体量巨大的圆屏显示器占据了大部分的桌面。显示器、音箱、鼠标和键盘的连线捆成一束,穿过桌面上的圆洞,接在桌下的主机上。机房里此时人不多,静悄悄的,只听见主机里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

    打开新浪邮箱,爸妈的信已经等候我两天了:

    “亲爱的川儿:

    你好!

    得知你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你一直在爸妈身边生活,现在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定会有种种的不适应,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你一定要记住,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希望你在与困难斗争的过程中,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磨练自己的意志,不畏艰险,排除万难,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对你现在而言,学习好英语是前进路上的第一场攻坚战。万丈高楼平地起,过硬的英语水平是你日后顺利完成学业、成功找到工作的坚实基础,你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勤奋钻研,不耻下问,有问题及时虚心地向老师同学请教。争取以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成绩!

    我们尤其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强壮的体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出门不同于在家,吃饭穿衣都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你一定要万分注意自己的伙食和营养。如果寄宿家庭吃的不合胃口,就去外面买自己喜欢的饭菜。对人家要彬彬有礼。请转告我们的问候,欢迎他们有机会来中国玩,我们一定热情款待!

    另外,莎市气候寒冷,你要注意保暖,根据气温及时地增减衣物。衣服不够的话,就及时去买。在吃穿上一定不要心疼钱!我和你妈明年又要长一级工资了。我们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新的世纪来到了!这个世纪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希望我儿珍惜难得的留学机会和宝贵的时间,在德、智、体各方面都取得丰硕的成果!

    家里一切都好,你不要牵挂。好了,笔不前驰,先写到这吧。

    此致

    敬礼

    爸爸妈妈

    2001年1月11日”

    我简单地回了信,告诉他们分班考试已经结束,正在等待结果。聊天软件上没有人在线,也没有人留言。高中的同学正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准备高考。

    冬天的莎顿,五点钟天就全黑了。我匆匆离开机房往回赶,免得再错过慕黑勒的晚饭。

    晚饭过后,我早早地上了床。连日积累的疲惫袭来,头一沾枕头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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