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徳玄道：“不必了，你替浮儿给她道一声谢。”

    替浮儿，而非替他程徳玄……

    洛雨颔首道：“是。“

    言必，程德玄走出了医馆，先行离去。

    洛雨目视着程徳玄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街角。

    她转身，朝后院走去。

    那个小丫头，此刻正盘腿席地坐在天井下，仰头望着泛黑的天幕。

    洛雨朝云朔走去。

    云朔忽的回头，露齿一笑。

    “浮姐姐已平安产子，我也该回去了。”

    “朔娘。”洛雨出声唤住云朔。

    “其实在你入京不久，郎君便已查明你的来历。”

    云朔离去的步子顿住。

    “郎君知晓，你在多年前便已和生母失散，而后入蜀中，受陈抟老祖庇佑，直到乾德四年冬下山归宋，你对你自己的身世、对你母亲的身份一无所知，你与郎君而言，无疑是一步废棋。”

    云朔咽下不期然涌起的苦涩，强撑起笑脸，似不经意地说：“姐姐所言，我已知晓，多谢姐姐告知。”

    “一步废棋，会是什么结局，我再清楚不过了……”洛雨又道。

    “当初，我知娘子亲近于你，曾问过娘子可要求求郎君留下你，娘子却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不必。”

    “当时，我心下不解，可一日日地过去了，郎君却没有任何动作。”

    “起初，我以为郎君是顾念娘子，才继续留你在身侧，可后来，我才发现，也许在郎君心里，已经有了你的一席之地……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或许，他知道，却不愿意承认……毕竟，灭门之仇，他不能容许自己对仇家之女生出任何恻隐之心……”

    “洛雨姐姐……”云朔骤然出声，打断了洛雨的话。

    云朔转身，“姐姐今日此言，是为了让我不要对程先生和浮姐姐心生怨怼，是么？既如此，姐姐大可宽心，我心中，并无怨怼。”

    云朔眨了眨眼，笑道：“程先生对我心怀算计，有害我娘亲之心，可至少时至今日，先生除了夺我钱财，未有任何害我之举。且自下山以来，受程先生沿途照拂、入京收留，虽动机不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恩惠，朔儿感怀在心。 ”

    洛雨心中略有惊异，面上却不显，“可你当初愤然离府……”

    “昔日，我视程先生为兄，视浮姐姐为姊，可到头来皆是笑话……如今，我对先生，既无怨怼之心，亦无兄妹之情……今日，权当报答当初程先生和浮姐姐照拂收留之恩惠，从此，我们便两清了。”

    元朔堆起一脸笑，倒真像是一副无债一身轻的模样，可小女孩哪里那般善于伪装，一眼便叫洛雨瞧见了笑容背后的酸涩。

    洛雨低垂下眉眼，倒是她糊涂了，朔娘与郎君之间，不在于郎君曾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云朔朝洛雨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出了后院，便瞧见赵光义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坐在大堂里，眼底眉梢是藏不住的笑意。

    云朔上前行了一礼。

    赵光义道：“今日多亏小娘子相助，来日小娘子若有所求，赵某愿略尽绵力。”

    这算是许下一个承诺了。能得当今皇弟、开封府尹赵大人一个承诺可不容易，可云朔此番行事并非是为了施恩，加之此时心绪不宁，并未将此言放在心上，只出于礼节道了一声谢。

    赵光义瞧了云朔一眼，笑道：“可要过来瞧瞧这孩子？”

    云朔远远望着赵光义怀里抱着的那软软的一团，一时心痒，忍不住一步步凑近了些，待瞧见那张小脸儿……

    “怎的这般丑？”

    云朔嘴不过脑，便瞧见赵光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还来不及想出个补救之法，便听见“哇呜”一声，那小团子仿佛听懂了云朔话语间的嫌弃，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哭，吓得云朔登时乱了手脚，“不哭不哭哦，我们崽崽最乖了，不哭不哭哦，姨姨抱抱哦，”

    边说边从赵光义手中抱过孩子。

    赵光义迟疑了一瞬，还是任由孩子被云朔抱了过去，可一双手却不敢收回去，一直虚虚地护在云朔双手下方一些位置，生怕这少不更事的小女娃一个手抖把他的长子给丢到地上了。可这孩子仿佛心有所感，被云朔抱在怀中后，便止了哭，小嘴巴微微咂巴着，似乎是露出了笑。

    云朔抱着孩子，感受着怀中软软糯糯的一团，一颗心都要被暖化了，越看越爱，哪还觉得有半分丑了，分明是可人至极嘛。

    余光瞧见赵光义那护雏的模样，惊觉自己逾矩了，所幸赵光义未曾计较，赶紧将孩子还给了赵光义，“民女冒昧了。”

    赵光义知晓云朔与李浮若交好，今日也算是对这孩子有恩，纵有逾矩之举，他倒也未曾放在心上。

    云朔朝李浮若所在的里屋望去一眼，浮姐姐刚生产完，身子正虚，须得修养，她也不便打扰，便与赵光义行礼告辞。

    云朔回到李府时，天早已黑透了。

    她才一进门，便听锦如说李素儿今日遣人来寻过自己好几回了。

    云朔忧心李素儿出了什么事，便径直去往李素儿的闺房，行至半道，恰遇到又被李素儿打发来看看自己是否回府的柳馨。

    “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回来了，娘子今日可寻了你一整日呢，快些随我去见见娘子吧。”柳馨一见到云朔，好似见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拉起就走。

    “柳馨姐姐，发生何事了？”云朔小跑着才能跟上柳馨脚下生风的步伐。

    柳馨道：“娘子今日一早醒来便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问她她什么也肯说，只叫我去寻你，偏生你又不在。”

    说话间，二人很快便走到了，步入月洞门，便见李素儿立在院子里，仰头望月，面色苍白。

    “朔娘。”见云朔终于来了，李素儿扑到云朔面前，终于止不住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朔娘，我梦见二哥死了……好多好多的血……我好害怕……朔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二哥……”

    李素儿泣不成声，云朔却是心底一凉，冷气从脚底直冲到天灵盖——就在昨晚，她也做了相同的梦，她梦见李继隆浑身中箭，倒在血泊中……

    李素儿朝云朔哭诉完，一双凤眼闪过一抹决绝，“朔娘，我想去邵州。”

    云朔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好似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她才发现，在女孩柔弱的外表下，分明藏了一团火。

    良久，云朔展颜一笑，“好，我陪你。”

    李素儿原以为云朔会阻拦自己，会宽慰自己只是一个梦而已，没想到，却等来这样的答案，她一惊之后，不由得喜极而泣，“朔娘，谢谢你。”

    云朔又道：“李继隆在邵州平乱，那边定然不太平，咱们得从长计议，不能跑去给李继隆添乱。”

    李素儿含着泪连连点头，可她一个深居内宅的官家小女娘，从而独自出过远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从长计议法，正踌躇间，只听得身后一声大喝，“你们这不是给二哥添乱吗？”

    两个女孩惊诧莫名，扭头望去，便见月洞门下，暗沉沉地立着一个少年。

    少年双手抱胸，一步一摇地从暗处走来，月光下，云朔这才看清眼前之人赫然是这李家五郎李继和。

    要说这李五郎李继和，当初也是缠着要跟随李继隆去剿匪平乱，却被李继隆一通忽悠，乖乖跑回国子监读书去了。起初，他也曾斗志昂扬地下定决心要给李家挣个状元郎回来，可在书堆里泡久了，曾经的豪言壮语在那无聊且无趣的之乎者也中一点点消磨殆尽。他想，这读书习字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便三天两头地回家溜达一圈儿，美曰其名兄长不在他要照顾家里的寡母幼妹。

    这日夜里，他才从国子监回来，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李素儿今日心绪不佳，当下心情大好地要来看看李素儿的笑话，没想到反叫他无意偷听到两个女孩的密谋。

    他故作老成地咳了一声，厉声训斥二人，“你们想去邵州，分明是给二哥添乱！”

    李素儿怕他跑去吴氏面前告状，连连软语，“和弟……哦，不，和哥哥，你切莫告诉大娘……”

    “不过嘛……”李继和话音一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儿，“若是有武艺高强之人保护你们，想来也就不会麻烦到二哥了。”

    武艺高强之人……

    云朔噗呲笑出了声，“不知五郎可愿屈尊保护我们两个弱女子？”

    这话说得李继和极为受用，当下挺直了背脊，忍住笑，假意为难了片刻，方才说了声，“也罢，便勉为其难随你们走一遭吧。”

    说完，再也没忍住，一张圆脸儿乐开了花。

    云朔与李素儿二人相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