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几许(2)

    那一日之后,李府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有一桩意外,那便是府上开始多了一位常客,而此人,正是吕余庆。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吕余庆手握茶盏,喟然一声长叹。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云朔笑吟着,歪头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老伯,且慢用。”

    吕余庆朗声大笑了起来,云朔也跟着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李继隆蹙眉瞅着这一老一小——这两人,一个是朝之重臣,一个是山野孤女,一个阅尽沧桑,一个单纯懵懂,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好似有什么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将他们拉扯在一起。

    低头,望着案上的茶盏,李继隆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就是因为这玩意儿?一盏茶?

    他端起茶盏,仰脖一饮而尽。一丝苦味儿,有什么神奇的?

    陡然间,云朔清越的笑声传入耳中,低头间,便看见云朔调皮地朝自己眨着眼,而吕余庆却是黑沉沉地望着自己手里的茶盏,“丫头,以后莫要给这小子煎茶了,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云朔笑嗔道:“老伯爱浅啜,便容不得旁人痛饮了?”

    吕余庆被一通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花白的胡须抖了又抖,却又拿云朔无可奈何,只能一脸痛惜地绷着张脸。

    李继隆与云朔相视一眼,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吕余庆看着这俩小娃,想要绷着的脸却怎么也绷不住了,也跟着他们笑作一团。

    笑声飘出凉亭,飘过湖面,飘到假山之后,落入掩在假山后边的李素儿的耳中。她望着那方凉亭,虽不明白那三人为何如此欢乐,却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不一会儿,她瞧见云朔端着茶盅走了过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步履轻快地朝云朔跑去,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

    “朔儿,我的好朔儿,你真是二哥的福星,你真是我们李家的福星啊。”

    云朔也跟着傻笑了两声。

    李素儿已不止一次地提过,早在官家称帝前,甚至赵普李处耘还未追随官家时,吕余庆便已是官家的心腹幕僚。李素儿还说过,若是李继隆能得吕余庆相助……李素儿说了很多,可云朔一句也不想听。

    在云朔眼里,吕余庆只是一位懂茶爱茶的老者,她愿意与之品茶、论茶,无关名利权势,无关心计谋划。

    可真是这样吗?

    云朔回头,望向凉亭内与吕余庆相谈甚欢的李继隆。那些乱糟糟的朝堂纷争,她不懂,可李继隆的艰,李继隆的难,她多少懂得几分。她知道,自己帮不了他,可吕余庆能帮他。

    云朔低头,望向手中的茶盏——茶自是好茶,可到底是被自己糟蹋了。

    李素儿瞧着云朔兴致缺缺的模样,只当她累了,便叫她回房歇息。云朔也未推辞,辞别了李素儿,径自回了房。

    当初,李继隆原本为云朔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居室,可云朔二话不说便抱起行李跑到了其他丫鬟所居住的院落里,寻了间有空床位的屋子,自行搬了进去。如今,她与另外三个婢女合住一屋,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几个小丫头倒是关系亲厚。

    云朔回到住所时,房里只有一个名叫雪儿的女孩儿。雪儿瞧见云朔回了屋,忙放下手上的活计,迎了上去。

    云朔瞧着雪儿放在榻上的针线什物,想着应当是给李继隆做的,一问果然是。

    “锦如姐姐吩咐我做的,你可别告诉紫月姐姐。”雪儿瞧着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对云朔说。

    雪儿口中的锦如姐姐原是在吴氏跟前当差,因做事妥帖细致,被吴氏派到了李继隆院子里,伺候李继隆的饮食起居。几年下来,锦如也算是这院子里众丫鬟之首了,她吩咐下来的事,没人敢推拒。至于紫月,她是这院里的老人了,原本在这院儿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可自从锦如被调来之后,便事事被锦如压了一头,二人很不对付。

    雪儿向来和紫月交好,若是让紫月知道雪儿在帮锦如做事,只怕又会徒惹事端。

    云朔入府也有好几个月了,日日耳听目闻,这些个弯弯绕绕多少也有所耳闻。当下了然地点了点头,“还剩多少,我与你一同做吧,也好快些做完了你拿去交差。”

    听闻云朔肯帮忙,雪儿笑得合不拢嘴,“朔娘,还是你最好了。”

    云朔笑抿了抿嘴,拿起榻上的什物,和雪儿一同忙碌了起来。

    .

    几日后,云朔便听说李继隆要离京了。

    这几个月来,云朔早已习惯了李继隆赋闲在家,如今陡然听说他领了差事要出京,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我还以为他丁忧在家,不用再四处奔走了呢。”

    李素儿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哪能一直守着那些个规矩。上个月承宗哥哥祖母故去,赵叔叔丁母忧,也不过数日便起复了。二哥终日赋闲在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云朔不懂何为不得已而为之,不过瞧着李素儿并不愿细说,便也不再多问,“李继隆要去哪儿?”

    “听说是护送一些戍卒前往中山,也只有这些没人肯领的差事,才会落到二哥头上。二哥也真是的,什么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李素儿低声喃喃了几句,便彻底沉默了下去。

    云朔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笑道:“我该回去啦。”

    云朔回到院儿里,听雪儿说李继隆还窝在书房里,便备了一些茶水点心给他送了去。进了屋,一眼便瞧见窗前那个板正的身影,此时正对着一棋局,一手捧书,一手执子,似在研究什么的棋谱。

    云朔走到他身后,伸长了脖子瞧着棋局。

    李继隆回头,见是她,忍不住想考考她,“这残局你可能解?”

    云朔狡黠一笑,伸出手,朝棋盘上一个角落里点了点。

    李继隆瞳孔一震——这局棋他可是足足研究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解法的,可这丫头竟然须臾间便破了,还真是……

    瞧着云朔那洋洋得意的模样,李继隆挑了挑眉,“敢不敢和我来一局。”

    比下棋?云朔眼前一亮,“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你若赢了,有什么要求随便提,我若赢了……”李继隆想了想,“以后你都得听我的,我让你往东,你不得往西!”

    白光下,女孩抿唇一笑,笑容透着一丝狡诈,“一言为定!”

    “……”

    酉时三刻,夜已深了。

    书室房门虚掩,锦如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出声唤道:“郎君,夜深了,该用晚膳了。”

    “不用!”

    李继隆的声音很是冷硬。锦如闻罢,只得无奈离去,吩咐人将饭菜先热着。

    泪烛快要燃尽,屋内陷入一片昏黄,当李继隆再一次输给云朔后,他终于失去了再来一局的力气,他趴在棋盘上,盯着对面喜笑颜开的女孩,仿佛盯着一只怪物。

    云朔凑上脑袋,笑靥如花,“还要再来一局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云朔半天,从牙缝儿里挤出了几个字,“算你厉害!”

    “术业有专攻,拳脚功夫我比不过你,可论下棋,除了老祖,还没人能赢过我!”云朔得意地弯起了眉眼儿,“我的郎君啊,你可是输了十三盘,那你就得答应我……”她伸出左右手,左手伸出一只手指,右手伸出三只,在李继隆眼前晃了晃,“十三个要求。”

    李继隆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愿赌服输!”

    云朔望向窗外,玩心大起,“我要你给我捏十三个雪人!”

    泼墨般的夜,万里无星。云朔抱着一碟糕点,坐在台阶上,虽然糕点又冷又硬,台阶也又冷又硬,可这些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的好心情,眼角眉梢全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院子里,那个黑色身影蹲在地上,正和积雪艰苦搏斗。黑影旁边立着三个小雪人,又矮又胖,丑丑的,憨憨的,很是可爱呢。

    在云朔很小的时候,她便喜欢堆雪人,每每到了隆冬,积雪漫上了脚丫子时,她都会和婵姨一起堆雪人儿。娘亲身子弱,受不得冻,于是,她搬出椅子和火炉,让娘亲坐在一旁看着自己。每当她累得气喘吁吁时,抬头看见娘亲淡淡的笑,便又来了劲儿,最后,她总能堆起一个圆滚滚的雪人。她把自己的衣裳披在雪人身上,站在胖嘟嘟的雪人旁边,傻呵呵地乐着。每当那个时候,娘亲也会跟着掩唇笑着,每每看到娘亲的笑,便是她最开始的时刻了。后来,她去了蜀中。蜀地经年无雪,她再也没有堆过雪人了。

    云朔眯眼笑着,她扔下碟子,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李继隆,我帮你。”

    李继隆昂起下巴“哼”了一声,“不用,我就不信我还搞不定几个雪人……”

    “砰!”

    一团雪球破空而来,精准无误地砸在李继隆脸侧。

    李继隆回头,而那个罪魁祸首正胆大妄为地冲他手舞足蹈,还吐舌头做鬼脸。

    好啊,赤裸裸的挑衅!李继隆抓起一把雪就朝云朔扔去,发起反击,“砰!”

    云朔“呸呸”吐了两口雪沫子,可恶,竟然扔到嘴巴上了。

    云朔又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抛出去,哪曾想李继隆身子一侧,云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圆溜溜的雪团子以极其优美的曲线砸在树上。她还来不及惋惜,一个小雪球又朝自己扑来,云朔慌忙躲开,“哎哟!”

    躲得了前面的躲不了侧面的,云朔的左肩被狠狠砸中,又是一个,额头、耳朵、胳膊……瞬间,云朔便感觉眼前铺天盖地的全是雪,怎么也躲不开,可恶的笑声远远传来,颇为讨厌,“怎样?跟本郎君求饶,本郎君就饶了你。”

    求饶?休想!

    躲不了,便不再躲,云朔放下护在脑袋前的双手,抓起雪就往李继隆身上扔去,一个接一个,李继隆躲向哪里,她就抓着雪追向哪里,一个扔不中再扔下一个,完全放弃了抵挡扑向自己的雪团。

    李继隆轻巧地避开云朔的攻击,顺便又给云朔的头发添了点儿料,“你这算是宁为瓦碎,不为玉全?不过你这张牙舞爪的模样,小心以后嫁不出……”

    一个“去”自还没说完,嘴角已被砸中。

    百发一中,云朔惊喜地拍手欢呼,李继隆弹了弹嘴角的雪渣,漫不经心地朝云朔泼上一盆冷水,“你如今浑身上下还有那一块儿是干净的?这也好意思高兴?”

    云朔不买他的账,趾高气扬道:“我就是高兴!”

    李继隆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身朝屋内走去。云朔跟了上去,她似乎很欢快,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欢愉的味道,“李继隆,你刚刚笑起来真好看,你平时笑都是笑得阴阳怪气的,刚才,你笑起来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

    舌头因李继隆的突然转身而打结,云朔讪笑着打着哈哈,“那个,那个,我,我是说那个我……”

    李继隆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小丫头满面通红地结结巴巴,正当他等着看云朔能说出个什么来,一声极其不雅的“啊切”破空而来。

    云朔脸更红了,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云朔一声惊呼卡在喉间,便被人拖进了屋子。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冷热交替间,云朔毫无形象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李继隆扯起桌布就朝云朔身上拍打,将雪渣拍落。

    云朔仰起头,望着眼前之人专注的模样,似乎帮自己拍雪是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李继隆。”云朔忽然出声。

    “嗯?”

    “你要出远门儿啦?”

    李继隆一笑,“你消息倒是灵通。”

    “要去多久?”

    “月余。”

    短暂的交流,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片刻后,雪已被拍净,可衣裳已然被沁湿了,眼见得某人的眉头蹙得越发得高了,云朔忙道:“我这便回去换衣裳。”

    云朔撒腿开溜,瞬间就没了个影儿,李继隆抓着桌布愣神了片刻——他果真是输昏了头,小丫头年纪小,胡闹也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云朔跑回屋子,正要进屋时,撞上隔壁房刚走出来的锦如。锦如见了云朔,放下手中茶壶,走到云朔面前,“朔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衣服怎的都湿了?”

    云朔心虚地笑笑,“我这便回屋换衣,夜深天凉,姐姐也莫再操劳了。”

    “我怕郎君夜里口渴,想着去煎壶茶。正巧,我叫人替你烧些热水洗洗。”

    云朔推说不用,锦如却笑言不过举手之劳。锦如年岁较长,说起话来也是一副长姐的语气,让人心窝子都是暖暖的。云朔目送锦如离去,心头划过一道暖流。

    .

    几日后,李继隆护送戍卒前往中山,离开了开封城。在李继隆离开后,这偌大的李府,也似乎变得冷清了。

    丫鬟婆子们都闲了下来,可云朔却越发忙碌了。

    写字、画画、刺绣……雪儿费解,也不知云朔捣鼓这些做甚,云朔从案牍间抬起头。堆起一脸如花笑靥,说:“挣钱啊。”

    云朔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是一片唏嘘,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欠李继隆的钱银,平日里她忙着端茶送水鞍前马后,如今总算可以安心挣点碎银,她可不能错过这大好的时光。

    终日里,云朔也只有去陪伴李素儿时,才会短暂地从忙碌中抽身出来。

    自从李继隆离京,李素儿便消沉了许多,终日闲聊间也总是二哥来二哥去的,云朔心知李素儿挂念李继隆,便总是拣些有意思的故事说给李素儿听,逗她开心。

    “听说过些日子属国进献的大象便要进京了呢。”

    大象?李素儿被云朔的话吸引了过去,“大象长什么模样?”

    云朔也未曾见过大象,只隐约记得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便凭着模糊的印象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听说啊,大象的鼻子比人的胳膊还要长,大象的腿比人的腰还粗,它的牙齿就跟一轮弯月似的……”

    “朔娘朔娘,”云朔话未说完,便被李素儿打断了,“我们到时候出府去,瞧瞧大象,好不好。”

    云朔瞧着李素儿那瞬间亮起来的双眸,忍住笑说:“好。”

    宽慰了李素儿,云朔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她哼着小曲儿回到居住的小屋。刚一进门,与她同住一室的雪儿便飞奔而来,一脸焦急:“朔娘,你可见到我的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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