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人入眠4

    褚月识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违和感像落入鞋袜的沙砾,硌得人心烦。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马灯照亮的范围内,连风雨都小了许多。程梦岐拾级而上,步履轻快,手心温热。

    他好像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步距”,褚月识也不肯开口叫他别走太快,只能反过来抓紧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加快脚步。

    “你觉得‘它’怎么样?”

    “挺好的,很神奇。”

    程梦岐说:“你是第一个这样评价的人。不害怕吗?”

    “如果你问的是我怎么样,我会答‘挺不好,很害怕’,”褚月识艰难避过头顶横生的树枝,随口应道,“这盏灯是‘守夜人’的道具?”

    “是我的道具。”程梦岐在“我”字上咬下重音。

    “好吧好吧,”褚月识无所谓地安抚道,“那‘明天会下雨’也不是守夜人的预言,而是你的了?”

    “不是我的,是气象台的。你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吗?”

    褚月识顿了顿:“……没有。”

    “下次你应该看看,”程梦岐感慨万千,“那东西有时候真挺好用的。”

    为什么话题偏移到这里来了?

    噢,对了。

    “我逃到这里,是因为小区的异常状况更严重了。”

    闭门不出的居民,无故消失的快递员,空无一人的保安室……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所以?”

    “上次是一片小区,这次是一整座山。这么大的范围,这么多被波及的人。又不是发生在异空间或者平行世界,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怪物的存在?”

    历经凶险的夜晚之后,褚月识前二十年的人生观与逻辑崩塌成废墟,如同被巨浪碾碎的沙堡。而一旦接受帷幕后的新世界,更尖锐的问题就会像退潮时的礁石一般显露出来。

    “从未听说?”程梦岐瞥了她一眼,“既然小区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报警说自己遇到了怪物,而是选择逃跑呢?”

    “谁会相信我?”褚月识下意识脱口而出,尔后一愣。

    “在夜晚发生的故事最后通常会以更令人喜闻乐见的方式传播,”程梦岐道,“小姐,或许你听说过‘怪谈’这个词?”

    褚月识不仅听过,还着迷地看过不少。这些被人类口口相传,或古老或新颖的恐怖故事对她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她点点头,程梦岐便略去解释,直接道:“但我猜你应该没听过‘梦蝶症候群’。”

    “症候群?你在说疾病吗?”

    “如果你相信,这世上有某种疾病,能将人变成‘怪谈’的话,”程梦岐不置可否,“无论如何,你已经见过一个患者了。”

    “……赫莱尔就是‘它’。”褚月识的眉头拧得死紧。

    这是一个存在即禁忌的秘密。

    “梦蝶症候群”最主要的污染媒介是人类的梦境。

    不幸染病的患者最初会感到异常疲惫、嗜睡,睡着后却噩梦连篇,醒来更加困乏无力;发展到中期,他们会变得狂躁,频繁失眠,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躯体逐渐异化;而一旦异化程度超过阈值,梦境吞没现实,患者将成为“怪谈”。

    由于鲜有人类能意识到自身梦境发生的异状,绝大多数患者都在毫无知觉时便被噩梦蚕食殆尽。

    更糟糕的是,人类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精神却如此脆弱,甚至无法有意识地消除自己的恐惧。哪怕是一张怪图、一句惊吓,都有可能使某人的梦境震荡破溃,遭受污染。

    我们都听过俄狄浦斯那悲哀的故事——俄狄浦斯的父亲恐惧着“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诅咒,将刚出生的俄狄浦斯抛弃,而俄狄浦斯恐惧着自己“将会弑父娶母”的预言,发誓永离故土,流浪他乡,却导致这对见面不相识的父子相互争斗,诅咒最终应验。

    假若梦蝶症候群的存在被公开,它就会不可避免地在普通人的记忆和潜意识里留下不安的烙印,越在意就陷得越深,越想远离就靠得越近。如同在鸡蛋壳上敲出裂缝,反而会加速精神的变质。

    因此,它只能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诅咒。它必须是。

    “但你告诉了我。”

    “而那些意识到哪里不对,身体在噩梦中醒来,精神却无法完全苏醒的可怜人,则是未能破茧,被迫早产的悲剧。”

    褚月识说:“我以为把别人叫醒不是什么难事。”

    “是吗?虽然人类在醒来后会飞速遗忘绝大多数梦境,但偶尔也有漏网之鱼。你可以试着回想一下,梦里的你觉得理所当然,毫不怀疑的一切,醒后才意识到是多么匪夷所思、毫无逻辑。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就让我们试试。”

    程梦岐蓦地转过身,抓住褚月识的肩膀晃了晃,真情流露道:“醒醒,小姐,你知道我们已经在山路上走了多长时间吗?你家真的在山顶吗?我的腿都快断了,你背我好不好?”

    褚月识皱着眉拨开他的手:“你累了为什么不走慢点?还有,谁家会在景区的山顶,你才是做梦做傻了。”

    程梦岐歪了歪头:“如果你家不在山顶,为什么你非要上去?”

    “怕涨水,”褚月识不得不又解释一遍,“顺便烧几柱香转运。听说这里的庙挺灵的。”

    程梦岐指了指天:“你不觉得这座山被卷进这场邪门的雨,就已经说明它不太灵了吗?”

    “为什么?”褚月识皱眉,“只是雨而已,又没有怪物出现。”

    “是啦,对你来说没有,大家其实都觉得自己没有,在寝室打呼噜把所有室友都吵醒只有自己不醒,第二天别人告诉还死活不信。人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奇怪啦。”程梦岐幽怨地碎碎念两句,果断放弃了。

    雨还在下,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停下脚步。

    往上走……

    往上走……

    往上走。

    “怎么了?”程梦岐问。

    “我累了。”褚月识答。

    “即便如此,你也已经有徒步登顶珠穆朗玛峰的资格了,小姐。恭喜你。”

    但褚月识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无视了程梦岐的阴阳怪气,许久才用梦游般的语气问:“程梦岐,你为什么那样问我?”

    “问什么?”

    “‘你家真的在山顶吗?’”她看着程梦岐,一字一顿地学舌,将他那奇异的口音模仿了个八成相似,“原来我就是这场噩梦的‘梦主’。”

    先前被潜意识刻意无视的一切在脑海中肆意翻搅,褚月识仿佛一个在海底窒息许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正贪婪地呼吸着名为“清醒”的空气。

    雨势并未减小。她松开程梦岐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你醒了。”

    “如你所愿,不是吗?”褚月识眼神愈发冰冷,“你口口声声说在噩梦中醒来的人是悲剧,却三番两次刺激我,想让我醒来,甚至不惜告诉我‘梦蝶症候群’的存在。为什么?”

    狂风仍然嚎叫着,却不再离去,而是盘绕在二人周身。

    不需要任何引导,只要褚月识愿意,她随时可以将这场暴雨变幻成真正的囚笼与利刃。

    在意识到自己就是这场梦境的核心之后,她便能够如臂使指般号令梦中的暴风雨。但在因陌生的力量飘飘然的同时,她也前所未有地明白,自己将为这份力量付出十分惨痛的代价。

    “因为你的梦很危险,是我平生仅见。”程梦岐紧绷着嘴角,垂着眼,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悲伤,却没有后悔。

    梦是灵魂的倒影,映照着梦主过往的一切。珍爱或不堪回首的旧时光,亲人、朋友、爱人,欢乐与悲伤,自豪与羞惭依序摆放。当异常的刺激出现,负面情绪扭曲梦境,就有可能转变为污染的开端。

    但即便如此,梦境的所有演绎仍然根源于梦主,被扭曲的亦是其本质。

    在学校受压迫的人,最有可能转变为校园类怪谈;怨恨着家庭的人,化成的怪谈多半与家庭有关;最害怕医院的人化成的怪谈,总徘徊在医院之中。

    误入这些怪谈副本的人,无论是询问副本中的地缚灵,寻找拼凑梦主破碎的记忆,甚至是直接不讲理地直接开导感化梦主,只要找到噩梦的症结所在,总能找到出口。

    毕竟最想逃离这场噩梦的,正是梦主本人,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做到了。

    “你的梦除了雨和石阶,什么都没有。山下已经封堵,山顶永不可及。”程梦岐紧紧抓着马灯的提手,直攥得骨节发白。

    人们总是恐惧着具象的怪物。

    藏在床下、衣柜里的眼睛,跟随在背后、无法甩脱的黑影,或是吃人不吐骨头,戴着面具伪装同类的猎食者。但真正危险的,常常是没有怪物的‘怪谈’。

    比如永远不会停歇的雨,永远走不完的路。

    “现在这只是你的噩梦,什么都不会发生,但等你变成新的‘怪谈’之后,一切就来不及了。谁都不可能从你的副本里逃脱,等你吃了足够多的人,副本一旦破溃,这场雨就会变成波及世界的巨大灾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

    褚月识沉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作为代价,”程梦岐将马灯举到褚月识面前,“我可以把灯给你。如果你不放心,我们还可以订下契约。现在你已经苏醒了,以后必须定时进入怪谈副本,才能维持精神稳定。你已经见识过,这盏长明灯能抑制怪谈,还能保护你在夜晚不被袭击。也算是我的赔罪吧。”

    “……我很好奇,”褚月识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默认我不想毁灭世界?”

    程梦岐的脸上闪过茫然:“什么?”

    “道歉可以,”褚月识说,“但我不要你的灯,我要你的命。”

    狂风扭曲成无形锁链,雨滴化成冰剑,闪电般当头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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