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人入眠1

    褚月识第一次遇见程梦岐,是在公司附近的十字路口。

    那天她下班罕见的准时,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在街角等红绿灯。夕阳的暖黄光晕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于是她撇开头,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无来由的,褚月识脑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空白。仿佛在睡梦中踩空,心跳漏了一拍。

    这让她不由得多瞧了路人一眼。

    路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五官样貌,而是肤色。不正常的、脱色一般的惨白,在身后深金浅红的晚霞衬托下,犹如油画布上被刀刃划刻出的狭长伤口,突兀至极。

    像是察觉到她的打量,路人蓦地斜过视线,将无礼者抓了个正着。

    那双盯着褚月识看的眼瞳又是另一个极端——黑沉空洞,深不见底。

    褚月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得过于久了,只好装傻道:“绿灯了,你不过马路吗?”

    路人问:“你经常熬夜吗?”

    他说话慢条斯理,咬字带着某种陌生而独特的节韵。不让人反感,但也辨不清究竟是哪儿的口音。

    心跳快得反常,褚月识抓紧提包,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今晚你最好早点睡觉,睡得沉一点……”路人盯着她,说着没头没尾的话,最后竟幽幽地笑了,视线转向一旁,“祝你做个好梦,直觉敏锐的小姐。”

    人行道的红绿灯转成禁止通行的图标,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吓死我了。”

    咽下嘴里的薯片,褚月识对手机另一头的发小抱怨。

    夜风穿过大敞的窗户,闯入房间,未系的淡蓝色窗帘海浪般翻卷起伏。

    茶几上散放着啤酒罐和一包吃了小半的薯片。声音按到最小的电视正在重播晚间新闻,端庄的主持人念着无人倾听的词句。

    “是不是因为黑眼圈?”没心没肺的发小哈哈大笑,“你从小就这样,压力一大就失眠。”

    她的笑声带着轻微的电流音,似乎是信号不好。

    “哪有,”褚月识小声嘀咕着否认,起身走到窗边,希望能有所缓解,“而且,他有点可怕。”

    “可怕?”

    褚月识犹豫地抿了抿唇,调笑道:“算了,说这个干什么。下个月我有空,我们去哪里玩吧?”

    她很熟悉发小的性格。接下来,听到关键词的冯青漪注意力会立刻转到吃喝玩乐上。

    但对方没有回答。

    电流音更加严重了,褚月识疑惑地皱眉,抬高声音:“喂?青青,还听得到我说话吗?我这里好像信号不好。”

    手机另一头的人再次笑起来,和上一次不同,这次是低沉的、嘶哑的笑声。

    “我听得到。”

    褚月识猛然扭头。

    仿佛是为了附和,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

    “笃、笃、笃”,礼貌的三声。

    后背瞬间逼出冷汗,褚月识感觉到肾上腺素正在飙升。时机实在太巧,她没法不多想。

    谁?

    看了一眼手机,通话早在十分钟前就已被挂断。手机不知何时彻底没有了信号。

    敲门声再次响起,早已沉默多时的电视不甘寂寞地爆出“滋啦滋啦”声,褚月识扫了它一眼,黑色的液晶屏上,竟有白色的排排文字正从上到下次第浮现。

    “亲爱的住户1203,晚上好!如果您不太好,强烈建议您阅读并牢记以下‘笨蛋也看得懂的保姆级规则’,以使自身情况好转:

    一、请尽快摆脱【它】,离开小区;

    二、【它】很有礼貌,不会贸然进入带锁的房间;

    三、【它】会开锁,具体时长由锁芯的复杂程度决定;

    四、光是【它】的眼睛,别让【它】看见你;

    五、【它】身形庞大,正面冲突没有胜算,【请牢记】。”

    文中所有的“它”,以及最后一句话,被标成了刺目的鲜红。

    要接受面前荒谬的一切实在是有些艰难,但褚月识没有太多选择。

    门外,不速之客已经剥去礼貌的面具。门把手发出急躁的“咯哒咯哒”声,连带着整张门都被巨大的力量撼动,哐哐作响。

    “它”正在开锁。

    褚月识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样,盲目地对一篇莫名其妙出现的狗屁“规则”言听计从,像一只被火腿肠耍得团团转的小狗。

    她甚至没有勇气趴在门边,透过猫眼往外望。

    没有余地犹豫。时间在流逝,每浪费一秒都会让自己更被动。基于无知的思考只会带来迷茫,她只能排开惶惑的杂念,用剩余的全部注意力理解规则,强迫大脑运转,强迫身体听从指挥。

    光是它的眼睛,那么,光线就是它的视线。为了不被它看见,褚月识决定关闭房内所有的光源,遮住它的视线。

    目光在房间内扫过一圈,褚月识咬紧牙关,抓起茶几上的折叠刀贴身藏好,最后看了规则一眼,拔掉电视的插头,然后关上窗户、拉起窗帘,再把自己的手机关机,最后冲到门边关闭玄关灯。

    一靠近门,她便听到更多。

    仿佛有利爪正抓挠着门板,刺耳的摩擦声让人头皮发紧;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呼噜呼噜”和“呃呃”叫声,属于人类声带,又似与野兽无异;密密麻麻的爬动声,锲而不舍地和门的缝隙角力。

    人声朦胧地穿透门板,正哀哀地叫着褚月识的名字。

    这声音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既像老者,又像孩童,传入耳中有一种现实倒错的惊悚感,把褚月识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恶作剧的侥幸也掐灭了。

    她换上一双轻便的运动鞋,扭头就走。

    关闭玄关灯,还有客厅、餐厅,然后是洗手间、书房。

    房内的灯光一一熄灭,她来到自己的卧室前,没有关灯,而是掏出钥匙,直接将还亮着灯的卧室反锁。浓郁的黑暗立刻重石般压下,让她喘不上气,又如同烟雾腐蚀着周身,刺得她皮肤发疼。

    最后,褚月识跑进和自己卧室相邻、但离大门更近的书房,虚掩上门,独自躲藏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漆黑一团的房间恢复了平静。刚才混乱的一切仿佛只是荒诞不经的梦,但电视屏幕上的规则混同着门外令人毛骨悚然的杂音,仍在脑海中回响飞旋。

    发生了什么?

    规则是什么?

    “它”是什么?

    神经紧绷到极致,她像一个蹲踞在起跑线前的业余运动员,因姿势错误看不见前路,只竖耳等着一声发令枪响,便不得不拼命冲刺,一头扎进无光的未知。

    不知过了多久,砸门声停了。

    寂静。

    冷汗顺着眉骨滴下,肠胃紧绞着,褚月识却忽略了这在平时来说难以忍受的不适。

    时间的流逝在此时丧失了意义,她甚至忘记轮转眼球,整个人紧绷僵硬如石像。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再度变得优雅而礼貌。但被敲响的并非正门,而是她紧闭的卧室门。

    褚月识的脖颈还僵硬着,双眼微微偏转视线。它果然来了,如她所预想,被吸引到仍开着灯,上着锁的卧室门前。而她正躲在隔壁房间的门板后,离“它”不过一步之遥。

    室内的温度似乎在下降。

    “咯哒、咯哒——”

    它玩弄着门锁。

    “笃笃笃”。

    敲门的动作逐渐急促粗暴。

    漫长的等待像用钝刀子割肉,分外难熬。褚月识无声地、断续地深呼吸,努力想让情绪平缓,生怕激烈的心跳声惊扰了它。

    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头顶,现在就是她所等待的时机。她应该趁着这个机会飞速夹起尾巴逃走,却仍驻足在原地。

    手脚因为过度紧张轻微地打着颤。想要把自己塞在狭小的空间里,想要大声惨叫,想要抱头鼠窜,想要流眼泪想要咬它一口想要拿刀和它同归于尽。

    直觉在示警,带来无尽的恐惧。但在恐惧之外,褚月识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兴奋。

    ——她想要看“它”一眼。

    并且,她顺从了自己的好奇心。

    “咔哒”。

    光从门缝间挤出,褚月识干涩的眼球几乎被刺激落泪。

    它站在门前。

    任何自以为高明的比喻都在此时熄灭,人无法描述超越了自我认知的景象。

    丝缕状的“黑发”汇聚成形状类人的柱体,盘绕、蜷曲、扭动。无数乱转的眼睛在发缝间灵活地游走,像垃圾场里的老鼠般愉快徜徉。与规则中所写一致,它身形庞大,网一样拥堵着走廊。

    这样的身躯,从一开始就堵在褚月识的房门外。

    在规则中,“身形庞大”虽然被轻描淡写地放在“正面冲突没有胜算”之前,像是劝告人们不要妄想使用武力,和它发生正面冲突,却是个混淆注意力的恶劣陷阱。褚月识略一思索就意识到,在这栋面积窄小,布局封闭,楼道走廊形状细长的老式居民楼里,任何“庞大”的东西都足以把猎物变成瓮中之鳖。

    如果不进行十分冒险的安排,一退再退,缩在更靠里的房间,是绝无可能逃脱的。

    想要安全逃脱,必须缩小“瓮”的范围。

    褚月识决定利用它趋光的特性准备一个诱饵,先把它放进公寓里,使它让出离开的必经之路,同时躲藏在离大门更近的地方,才不会再次被它堵死。

    因此,她特意选择了最靠里的卧室和更靠近门口的书房。

    而更多的人,恐怕直到错失良机,被它彻底堵死在角落,才会崩溃地看清这一点。

    此刻,它的全部眼球都痴狂地挤向门缝,品尝着灯光,嗅探猎物的踪影。褚月识听见卧室内传来稀里哗啦的乱响,是它把她桌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面的声音。

    当发团开始淌进亮灯的卧室,地砖上那一线亮痕被它臃肿的躯体彻底堵住时,褚月识从它身后的房间溜出,乘着黑暗逃离。

    黑暗追逐她,撕咬她,也保护她。

    它就在身后,褚月识几乎与它擦肩而过。冰冷的恐惧趴伏在背上,惊吓让四肢虚软无力。为了避免被光线照射,她没有选择右手边的厢式电梯,而是逃进了左手边的楼梯间。

    不能触发声控灯。

    她在心里反复警醒着自己,不在乎动作是否狼狈,抓住脏兮兮的扶手,摸着黑,尽量小声地迅速下楼。

    为了省钱,褚月识租住的老小区价格便宜,离公司有点远。不算很破旧,但也仅仅只是不很破旧。楼梯间没有窗,除了随时可能触发的声控灯外没有其他光源,伸手不见五指。除了电梯维修或停电,鲜有人迹。

    她还记得这里的气味,久不流动的陈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铁锈臭。但现在,层层向下,铺天盖地的浓重血腥气替代了所有,分辨不出源头。

    刚刚平息些许的心跳又开始剧烈跳动。视觉、嗅觉被接连剥夺后,听觉和触觉便格外敏锐起来。

    突然,或许是错觉,褚月识听到了不属于她的声响。有什么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轻得像是水珠落地,仿佛是她脚步声的回音,握着的扶手也开始变得湿滑黏腻……

    她紧咬住牙关,抽回手,放稳步速,遏制住自己不知觉间越走越快的趋势,尽力压制声音。

    居民楼共有21层,褚月识住在12层。终于到达一楼时,冷汗已经将衣服浸透。

    “你是三栋的褚月识?”

    今夜的满月大而明亮,像一只凑得极近的眼睛,手电筒的光横扫过来,看得并不分明。

    巡逻的圆脸保安惊讶地看着褚月识好似见鬼一样发青的脸色,关切地问:“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褚月识认识他。

    这个保安刚毕业不久,待人有礼貌,对工作也很热情,帮褚月识搬过好几次东西。平时在路上见到,两人都会相□□头打招呼。

    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褚月识一手攥着关机的手机,一手插兜,尽量神色如常地转身走了。

    保安三两步追上她,语气有些苦恼地说:“刚才你们那栋还有对夫妻也下楼了,哭得特别厉害,什么都问不出来,也不肯回家,现在警察还在安抚他们。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褚月识微微垂下眼睛。

    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明亮的月光下,她身前的影子色泽浓黑,边缘锋利。身旁,保安的影子却像被水晕开一般浅淡,边线还带着毛绒样的模糊。

    她没有忘记,自己正暴露在“它”的视线之中。

    “你为什么不理我?”见褚月识只拿他当空气,保安站住脚步,疑惑地问。

    马上就能出去了,褚月识已经看见了小区的大门。

    “你为什么不理我?”肩膀一重,保安在她的耳边问。

    褚月识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长发勒紧了。

    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反而加速奔跑,目不斜视地冲出了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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