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己说：“因为曾经历过一次梦幻之后，所以把真事隐藏去，而借“通灵”的说法，撰写这《石头记》一书也。本来曰“甄士隐”云云。但是书里所记载什么事什么人？自己又说：“现在在旅途上辛苦忙碌的样子，毫无成就，忽然考虑到当天所有的女子，逐个地仔细去考查核定，觉得他们行为举动、态度见识，都产生于我之上。想我堂堂一个男子汉,还不如你一个女子？愧疚是多余的,后悔是没有用处的，到了没有一点办法的时候了啊！现今，是自己想要把从前能够依赖祖宗的功德，达官显贵的后代的时候，生活优裕、奢侈的日子，违背了父亲兄长对我的教育之恩，辜负了老师朋友对我的规训之德，以至于到了今天还没有一技之长，为此一生潦倒而感到有罪，著述一段情节，用来告诉天下人：“我的罪本来免不了，然而闺房女子中原本清清楚楚地有这些有才有德之人，万万不能因为我的没出息，为了掩饰自己的短处，就连这些美好的女子也一并抹灭掉。虽然今日的屋顶、窗子都是用茅草、蓬蒿搭盖，瓦制的炊具，绳索做的床，其中早上傍晚的风和露，阶前亭边的柳和花，也不曾有妨碍我内心深处点染出浓墨重彩。虽然我没有学，落笔没有文字，又没有什么妨碍用假借村人的言语，敷演出一段故事来，同样也能够让闺阁中那些奇女子的事迹得到彰显传播，还能为读者做一时的解闷儿，开阔与我有共同生活感受的人的眼界，不也是很合适的吗？”所以说：“贾雨村”云云。

    这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读的人眼力，也是这书立意本旨。

    诸位看官：“你说这书从哪里以来？说起来历虽然接近荒唐，仔细熟记，就深有趣味。让在下把这来历注解说明，才让阅读的人非常清楚而不疑惑。

    话说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的时候，于是在大荒山五稽涯炼成了高40米 、宽80米的磐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娘娘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唯独还剩下一块石头未用完，丢弃在青埂峰下面。谁知道这块顽石经过锻炼，已经通了灵性。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只因为看见其他石头都可以补天，唯独自己无才不能入选，于是就自我悔恨，自我惭愧，白天黑夜悲伤哀号。有一天，正当悲伤哀叹之际，忽然看见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从远处而来，长得相貌非凡，比较独特，有说有笑来到青埂峰下。坐在石头边，尽情畅快的谈论。在此之前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的故事。后来又说到红尘中的荣华富贵。这石头听到了，不料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受一下这荣华富贵，只恨自己粗苯愚蠢，由不得就嘴里说人话，朝那僧人、道长说道：“弟子，愚蠢，不能够行礼了。恰巧见到二位师傅谈论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里十分羡慕。弟子本质虽然是粗苯愚蠢的石头，却有一点人的性格。何况看见两位师傅气质体态出众，像天上的神仙，一定不是人世间的普通人。他们有好生之德，能且也愿意普度众生。假如蒙发一点慈悲之心，随身带着弟子得以进入人世间，在那边富贵场中、温柔乡享受几年，自然应当永远牢记大恩，永远不会忘记也。两位仙师听完后，同时朴实天真地笑着说：善哉，善哉！那人世间有隙有些得意事，但是不能够永久依靠凭借，况且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紧地连接，瞬息之间就又快乐到顶点转而发生悲哀的事情、人事变迁，景物更易，究竟是所有事情都结束以后才发现是做了一场梦，什么状况都是假的，最后一切归于虚无。反而不如不离开的好。这石头决心做考虑，那里能听得进去这些话，只能反复苦苦哀求一次又一次。二位仙师知道不可能强制，只能叹气说:“这也是因为太静产生惊惧，没有变成有的天数啊。既然如此，我们就携带着你去享受享受，只是达到不如意的时候，务必不要后悔。”石头说：“不勉强，不勉强，”那僧人师傅说：“如果说你性格聪慧，却又如此品质粗蠢，并更没有特别珍奇宝贵的地方。这样也只好踮脚罢了”。算了，我现在大施佛法帮助你一下，等到磨难终了的时候，再次复还你本来的模样，来了结这件事情。你说好不好？”石头听了，感激不尽。

    那僧人师傅便就念咒书符，大展幻术，把一块大石头立刻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

    暂且又缩成了扇坠一样，甚是可爱。那僧人师傅托住在手掌上笑着说：形体倒还是个灵通之物了，不过没有实在的好处了，定要在刻上几个字，让人人都看见了，就知道你是一件神奇的宝物，然后带着你去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次。”石头听了非常高兴，就问：“不知道可以镌刻什么字？携带到什么地方？犹请求明确的指示。”那僧人师傅笑着说：“你暂且不要问，以后自然明白。”说完罢了，就放在袖子里，收起来了，跟那道人师傅潇洒超脱、轻盈飞扬的离开，终究不知道投奔何处。

    又不知道过了几世几年，因而有个空空道人，寻访真人﹑道士求访仙人，从这里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路过。忽然看到一块大石头，上面字迹清楚，著术往事历历在目。空空道人于是从头看一遍，原来是自己的能力小，做不了这么大的事补天，幻化形状投身到世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到人世间、引导进入彼岸的一块顽劣石头，上面叙述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完整。只是朝代年纪，丢失无法考证。后面又有一篇偈语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会儿，知道这石头有些来历，于是对着石头说：“石兄弟，你这一段故事，根据你自己说来听，有些趣味，所以刻写在这里，想要闻明天下传奇。根据我的看法来，第一件事，没有朝代年纪可考查；第二件事，并且没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这里面只不过几个与寻常不同的女子，有的人感情沉迷不能自拔，有的人有点小才情，有点小长处。我即使抄去，也不能算得是一种神奇的书。”石头果然回答说：“我师未必太傻，我想过去多年以来野史的朝代，无一不是借用汉唐的名义，不如这石头所记，不借这套，只按照自己的事情的体统情绪，反而新颖别出心裁，新奇有致。况且在那野史中，或者讥讪毁谤国君与国相，或者贬低人家的妻子和女儿，一个人坏透了。什么坏事都干，长得也根本不像一个好人。数也数不过来;更有一种专写男女风月之事的文章书籍，其□□呜臭最容易误人子弟，又数也数不过来。至于描写爱情的书，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口闭口的卓文君、满篇曹子建，都是不教人学好的。不过作者要写出的那两首谈情说爱辞藻艳丽的诗和赋来，因此假借拟写出男女二人名字和姓氏，又必然别出一小人那中间挑拨，也跳梁小丑一样，丫鬟说话不像丫鬟的口气，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说话不是文就是理自相矛盾，在情理上根本就说不通。另外还左牵右扯，让剧中的人物忽离忽遇。居然比不上我半个世纪亲眼目睹亲自听见的这几个女子，虽然不敢说超过前一代书中所有的人。仅事迹原委，也可以消除忧愁，破除郁闷；也有几首平时消遣，饭后娱乐的笑话，可以让人感到非常可笑的事情。至于人物的悲欢：离合，兴衰遭遇，都是有根据地叙述，不敢胡乱编造、迎合读者的趣味而失去真正的精华。只愿意世上的人当那醉余睡醒之后，或者逃避职事消除忧愁之间，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倒也省了一些寿命体力，不同于那追求一种不存在的事物。我师认为怎么样呢？”

    空空道人听它这样说，考虑半天，把这《石头记》再翻检阅读一遍，因而看见上面的大部分内容，仅仅谈情说爱，也只不过是记录真实的事情而已。绝对没有违背社会伦理道德之处，正从头到末尾，抄写回来，闻名代代传奇。从这时起，空空道人从空无一物去认识了各种表面现象，又从表面现象中懂得了情感，再从其中解脱懂得了这些都是是因为外物的表面所引起的，最后懂得了外物的表现还是无。于是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写上叫做“风月宝鉴”。后来又因为曹雪芹在悼红……轩里面展卷阅读十年，增补和删减五次，编辑成目录，分行出去章回，又写上叫做“金陵十二钗”并且写上一绝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处来源既然已经明了了，暂且观看石上书是什么故事。按照那石上书说：

    当时，地面成降东南，这东南一个角落有处地方叫姑苏，有城叫做阊门者，最是人世间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子内有个古庙，因而地方狭窄，人都称为葫芦庙。庙旁边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本性贤能善良，深明礼义。家里虽然不很富贵，但是本地就也推他为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了。因为这甄士隐本性活泼，不靠功名为惦念，每天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取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有一件事不足：现在年过半百，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乳名叫做英莲，年龄三岁。

    一日，夏天炎热的白天漫长难熬，甄士隐在书房闲暇时坐着，看着书的时间长了，便渐渐困了，不自觉的将手里的书放到了桌子上，而自己也趴在了桌子上小睡了起来。梦到一处，不分辨是什么地方。忽然看见那里来了一僧人和一道人，一边走一边说。只听道人问着说：“你携带了这个蠢物，想要到哪里去？”那僧人笑着说“你放心，如今现在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解决，这一帮风流冤家，还没有投胎入世。趁这机会，就把这个蠢物夹带这中间，让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说：“原来最近这些天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行？

    但是不知道落下在哪里在什么地方？“那僧人笑着说：”这事说起来可笑，竟是千古未闻得稀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旁边，有绛珠草一株，时而有赤瑕宫神瑛侍者，一天一天的拿甘露灌溉。现在这绛珠草开始发现长寿日子。后来既得到天地精华，又得到雨露滋养，于是获得脱掉草木的本质，得换人形，仅仅修成一个女人的身体，整日游走于离恨天之外，饥饿时就吃蜜青果为饭食，渴了就喝灌愁海水为饮料。只因为还没有报答灌溉之德，因而五内就郁结着一段缠绵无限的意思。恰好最近这些天这个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这昌明太平朝世想要下凡，造历人间世界，已经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仙子也曾经问她，灌溉之情还没有偿还，趁现在倒可以了结的。那绛珠仙子说：他是甘露这恩惠，我并没有这水可还。他既然后世为人，我也去后世为人，但愿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了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这个案情。”那道人说：“果然是很少听说。真不听见有还眼泪这一种说法。想来这一段故事，比过去多年以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人说：”从来几个风流人物，只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罢了，到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没有叙述记载。另外，大部分风月故事，仅仅偷香窃玉，忖度私奔罢了。并且没有把儿女的真情发泄一些。想这一伙人入世，他们迷恋于爱情贪恋女色的人，贤人笨人不成材者，和前人流传叙述的故事全然不一样。“那道人说：”趁此时为什么不你我也去下世超度解脱人世的生死苦难几个，难道不是一场功德？“那僧人说：”正合我意，你暂且一起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去，把蠢物交割清楚，等待这一伙风流孽鬼下世已完成，你我再去。当今虽然已有一半落尘，然而还没有全集。“道人说：”既然这样，就随你往来。

    “ 上回说到甄士隐全听的明白，但是不知道所说“蠢物”是什么东西。于是不由自主的向前施礼，笑着询问说：“二位仙师请了。”那僧人道人也急忙回礼询问。甄士隐因而说：“刚好听说仙师所谈论因果，确实人世间很少听到这。但是弟子愚昧昏浊，不能清楚地知道明白，如承蒙完全的敞开愚蠢顽劣，详细情况全知道，弟子就洗耳谛听，稍微能警悟自省，也可以避免沉伦之苦。”二位仙人笑着说：“这是玄机不可以事先泄露，到了那时候不要忘记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跳出火坑了。甄士隐听了，不方便再问。因而笑着说：“玄机不可以事先泄露，只恰好说。蠢物’，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可以看一看不？”那僧人说：“如果问这个东西，倒是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来递给甄士隐，甄士隐接起来看的时候，原来是一块鲜明透亮的宝玉，上面字迹分明，镌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要细看的时候，那僧人就说已经到了幻境，就强从士隐手中夺了去，和道人竟然经过一大座石牌坊，上面书写了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说是：假的当作真的时候真的就像是假的了，无变为有的地方有也就无了。甄士隐也想要跟了过去，正走路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霹雳，如同山崩地陷。甄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看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到的事情就忘了大半。又看见奶娘正抱着英莲走了过来。甄士隐看见女儿更加生的白净可爱，乖巧而讨人喜欢，就伸手接来，抱在怀里，逗她顽耍一会儿，又带到了大街前面，看那过会的热闹。正要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从那边来了一僧和一道人：那僧人是头上长癞癣，脚下不穿鞋袜，那道人是头发蓬乱还赤着脚，疯疯颠颠，无拘无束，谈笑自如到来。直至到了他门前，看见甄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人就大哭起来，又向甄士隐说：“施主，你把这命虽好，运气却不好，牵累到爹娘的东西，抱在怀里干什么？”甄士隐听了，知道是一些疯话，也不去理睬他。那僧人还说：“送给我罢，送给我罢！”甄士隐不耐烦，就抱着女儿转身要进去，那僧人于是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说：

    惯养娇生笑你傻，菱角的花尽朝着雪声。

    很防元宵佳节后，便是事物消失不留踪迹时。

    甄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想要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你我没有一同行走，就在此地分手，各自做营生去罢了。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一同前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人说：“最妙，最妙！”说完了，二人一去，再没有见到个踪影了。士隐心中现在自我忖量：这两个人一定有来历，该尝试询问一下，如今后悔了却已经晚了。

    这甄士隐正在不现实的空想，忽然看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一个穷儒生，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名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个贾雨村原来是湖州人氏，也是读书做官这一类家族，因为他生在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经完结，人口衰落死亡，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在家乡没有好处，因而进京求取功名，再整产业。从前几年来这里，又停留住了，暂时寄居庙中安身，每天卖字画写文章为生活，所以士隐常于他交往。此时此地贾雨村见了甄士隐隐，急忙施礼陪笑着说：“老先生靠在门旁伫立远望，莫非街市上有什么新闻不？”甄士隐笑着说：“不是，刚才因为小女啼哭，领他出来玩耍，正是无聊那样厉害，兄来得正妙，请进去小斋一谈，彼此都可以消除这漫长的白天。”说着，就令人送女儿进去，自己和贾雨村携手来到书房中。年幼的男仆敬茶。正谈得三五句话，忽然家人迅速报告：“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张的急忙起身谢罪说：恕暂时不陪侍来客时，稍微坐，弟就来陪。”贾雨村急忙起身又让说：“老先生请便。晚生是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甄士隐已出来前厅去了。

    这里贾雨村暂且翻动摆弄书籍消解愁闷，忽然听到窗外有女人咳嗽的声音，雨村于是起身往窗外看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采摘花卉，生得仪容高雅，眉目清秀，虽然没有十分的美貌，却同样有动人之处。雨村没有发觉看的呆了。那甄府丫鬟采了花，正要走的时候，猛然抬头看见窗内有人，破旧的头巾、衣服，虽然是贫困窘迫，然而生的腰身圆润有肉，背部厚实宽广，脸庞宽阔，嘴巴方整，更加上风姿飒爽，正气十足，很英武，鼻子挺直，面颊宽阔。这丫鬟急忙转身避让，心中这才想到：“这人生的这样威武勇壮，却又这样衣服破烂，想他一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常常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什么机会了。我家里并没有这样贫困窘迫的亲友，想肯定是这个人没有疑问了。怪不得又说他不一定是久困之人。”这样想来，免不了又回头看了两次。贾雨村看见她回了头，就自以为这个女子心里有意于他，就极度高兴不尽，自以为这女子必然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的之赏识也。一个时辰年幼的男仆进来，贾雨村打听得知前面留客人吃饭，不可以久待，于是从夹道中间自便出门出去了。甄士隐等客人已经走了，知道贾雨村自便，也就不去再邀。

    有一天，早早的又到了中秋佳节，甄士隐家宴已经完结，于是又在书房，另外摆了一桌，却好自己月光下走路到庙里面来邀贾雨村。原来贾雨村自从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经回过头来看他两次，自以为是一个知己，就时刻放在心上。今天又正直中秋，免不了对月亮犹有感口占五言一侓说：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贾雨村吟诵完了，因而又想赶上一生志向远大，苦于不逢时，于是又焦急仰天长声叹息，又高声吟诵一联曰：

    匣子盛着美玉，等待大价钱才卖；传说中神女留在盒子里的玉钗，等待时机会化为燕子飞去，

    刚好在那时甄士隐走进来听见，笑着说：“雨村兄真抱负不少啊！”贾雨村急忙笑着说：“不过偶然吟诵古人之句，怎么敢狂妄怪诞到此。”因而问：“老先生为什么高兴到此？甄士隐笑着说：“今天晚上是中秋，所谓‘团圆的节日’，想尊兄寄居他乡僧房，不是没有寂静冷清的感觉，因此特地具备小酌，邀请兄弟到我家一饮，不知您能接受我的好意吗？贾雨村听了，并没有推辞，就笑着说：“既然我被您错爱，我怎么能够不接受您的这份盛情！。”说着，就和甄士隐又经过这边书院里面来。片刻喝完茶，早已经设下了酒肴，那美酒佳肴自然不必说。二人坐回原位，在此以前慢慢地倒酒,无拘无束地饮酒，逐渐谈话很投合，很深入，不料频频传杯来。当时街坊上家家吹拉，户户弹唱，迎头一轮明月，好像凝结住了光辉一样，二人越增添浓厚的兴趣，酒到杯干。贾雨村这个时候已经有七八分酒意，情绪奔放,无法控制。于是向月寄托情怀，口号一绝说：

    到了十五日满月的时候，人们也就团圆了，满眼的光芒护住了玉栏。天上的一轮明月刚刚出现，人间的百姓都已经抬头观看。甄士隐听了，大叫：“妙哉！我每次都说老兄你一定不是那种一直位于别人之下的人，今天所吟诵的句子，往高处升腾的征兆已见，要不了几天可拖着鞋子在高空的上面了。可贺，可贺！”于是亲自倒十升为祝贺。贾雨村因此干过，感叹说：“不是晚生酒后狂言，如果说时尚这学，晚生也或着可以去充数沽誉，只是现在所携带的行李袋子路费一样无措，帝都京城路远，不是依赖卖字写文章既能到这。”甄士隐不等他说完，就说：“兄为什么不早说，自己常常有这心意，倒是常常遇见兄的时候，兄并没有谈论涉及到，自己本来不敢唐突。现在既然到这样，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才能，‘道义功利’二字却还没有认识到。而且正好明年是大考之年，兄应该赶快进京都，会试一争胜负，比高低，才不辜负兄这所学呢。那路费多余的事，弟自己代为处理，也不冤枉兄这承蒙赏识了！”立刻就命令小僮进去，快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说：“十九日是黄道之日，兄可以当下买舟西上，等待奋发有为高飞，明年的冬天，相约再谈，难道不是非常愉快的事吗！”贾雨村收了银子衣服，不过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并不介意，还是要饮酒说笑。那天已经交了三更，二人才分开。甄士隐送贾雨村去后，回房睡一觉，直到太阳三竿才醒。因为思考昨晚这事情，想要再写两封荐书给贾雨村带到神都，让贾雨村按揭个当官的人家为落脚之地。因此让人过去请的时候，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天五更已经进京去了，也曾经留下话给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信这些好日子或是坏日子，总是应该以事情为重，来不及当面辞。’”甄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确实闲暇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很快就又是元宵节了。甄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里，霍启因为要小便，就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等他小便完了来抱的时候，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不停地寻找了半夜，到天亮不看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就逃往他乡去了。那甄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返家，就知道有些不好了，再让几人去寻找，回来都说连消息都没有。夫妻二人，半世只生这个女儿，一旦丢失，怎么不思想怀念，因此白日和黑夜放声哭，几乎从来就没有寻死。转眼间一个月，甄士隐就得了一场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为思念女儿引起疾病，日日请大夫治疗。

    不想这天三月十五，葫芦庙里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散失，就烧着窗纸。这里人家多用竹编的篱笆木板墙壁者，大多数也因为劫数，于是一个接着一个，互相牵连影响，把一条街烧得像火焰山一样。

    那时虽然有兵士和人民来救，那火已经成了势，怎么样救的下？一直烧了一夜，才渐渐的熄灭去，也不知道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经烧成了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且几个家人的性命没有伤了。急得甄士隐只跺脚长长地叹息罢了。只得和妻子商议，暂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最近过去的几年水涝和干旱不收，盗贼蜂起，无一不是抢田夺地，鼠、狗那样小量地窃取偷盗，人民没办法生活，因此官兵讨伐逮捕，难以安身。甄士隐只得把田庄折变了，就携带了妻子和两个丫鬟投靠他岳父家去。

    他岳父名叫封肃，原籍大如州人氏，虽然是务农，家里都还殷实。现在见到女婿这般狼狈以来，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幸好甄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没有用完，拿出来托他随意分就价微少购置一点儿房地，为日后衣食这生计。那封肃就一半糊弄一半欺骗，一点儿给他一些贫瘠的田地破屋子。甄士隐是读书的人，不习惯生计农业劳动等事情，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得穷了下去。封肃每当见面的时候，就说些现成话，况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好生活，只一直好吃懒做等话。甄士隐知道投人没有着落，心里实在是懊悔，再加上去年火灾的惊讶和吓唬，焦急、愤怒、怨恨、痛苦，已经有累积成伤痛了，老年的人，贫穷和疾病一起压在身上。竟然渐渐露出那去世的光景来。

    世上的人都晓得神仙好，只有功名没法忘记的！

    古代和今朝的将军和丞相现在那里啊？只有荒地上的坟冢在一堆野草里消失没了了。

    世上的人都晓得神仙好，只有黄金白没法忘记的！

    活了一世，只恨积攒了没多少钱，等到钱多了的时候，眼睛一闭就去世了。

    世上的人都晓得神仙好，只有漂亮美丽的妻子没法忘记的！

    活着的时候天天诉说的恩情，死去之后又改嫁他人。

    世上的人都晓得神仙好，只有儿子和孙子没法忘记的！

    一片痴心教育孩子的父母从古来就有许多，但是有谁看见了那些所谓孝顺的儿孙呢？

    甄士隐听见了，就迎上来说：“满嘴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说：“你若是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道世界上各种各样，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如果不了结的话，就不好；如果想要好，就需要做个了结。我这歌儿，就名字叫《好了歌》。”甄士隐本来就是有先天的智慧的，一听见这话，心里早已经彻底的明白。因而笑说：“慢着！让我把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如何，怎么样？”道人笑说：“你解，你解。”甄士隐于是说到：

    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如今的枯树衰草，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喝酒享乐的歌舞场地。曾经豪华的房屋已是蛛丝遍布，可惜那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往日富贵无双，如今怎弄得两鬓白如霜。旧人故去新人来，逢场作戏到头一梦的荒唐无聊。金银满箱，转眼沦落成乞丐受人指责。还在感叹他人命薄，哪知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虽然对儿子教导有方，也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做土匪强盗；为女儿寻求好的女婿，谁能想到最后却沦落于烟花巷？不满足官职大小，最后只把枷锁扛。昨天还一贫如洗，只有破袄难以御寒。今天却大富大贵，紫蟒都嫌长。人生如戏，一场接一场上演着，你刚卸妆，又该我登场了。曲终人散后，蓦然发现，自己忙忙碌碌一生都是在给别人缝制嫁衣，白忙活一场。

    那疯癫坡脚道人听了，拍手笑说：“解得切，解得切！”甄士隐就说一声：“走罢了！”把道人肩上布口袋抢了过来背着，竟然不回家，一同和疯道人潇洒超脱轻盈飞扬的离开。立即轰动了街坊，许多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听到了这消息，哭个死去活来，只得和父亲商议，派遣人各处找寻探访，讨那音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过日子。幸好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一些针线活卖弄，帮着父亲开□□封肃虽然天天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天，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然听见街上吆喝开路的声音，许多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藏在门内看的时侯，只看见各色差役，一对一对的过去，突然间大轿抬着一个乌纱帽红袍的长官过去。丫鬟倒发了个呆，自己思考这官员好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里，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到晚间，刚待到歇息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

    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吓的目瞪口呆，不知道有什么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