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牧孜克霎时间变了脸色,他掌腕微动,手中的短匕已是对准了谢长空,仿佛随时都要飞起刺向这人。

    他几乎咬牙切齿:“你早算计好的?”

    谢长空轻叹一声,眸光微转:“殿下实在是高看我了。大王子向来为人多疑心思深沉,他虽将我当做手里的一把剑,但我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倘若现今这一切真是我的算计,我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说话间,帐外又是新的一阵嘈杂,忙乱的马蹄声随着来人的高喊落入营帐间。

    “全军戒备,迎敌——”

    牧孜克的脸色一时间更加难看。

    那个声音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是伊诺葛回来了。

    “姓谢的,咱们走着瞧!”

    这位三王子殿下到底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怕事,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正面碰上。他那仿佛毒蛇般阴冷的目光恨恨地在谢长空身上盘绕了两圈,转瞬便随着他的主人一同趁乱匆匆逃离了大帐。

    帐外风雪正盛、夜色深重,火光血色之中,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与消失。

    嵇岚趁着方才牧孜克逼问谢长空的间隙扎紧了身上还在出血的伤口,现今这般情况下,他也半点都不敢懈怠。

    “公子,”嵇岚压着声音,“是平阳关那边出了事,大齐的追兵来了,属下熟悉这边地势,倒不如趁着现在的机会……”

    在这火海箭雨之中乘机逃脱,几十里之外便是平阳关,熬过了这一夜,便可重回故土。

    ——若是放在三年前的谢长空身上,他定然是会这样想,也定然是会这样做的。

    “不。”

    谢长空垂眸,拿着折扇在手心处前后一动,寒光闪过,转眼鲜血便已肆意涌出。

    “公子!”

    嵇岚如何也没有料想到谢长空竟会做出这般举动,他近乎是下意识地疾呼出声,却只对上了谢长空斥责的目光。

    谢长空手中的铁折扇本就是大齐巧匠能人的杰作,刀刃更是玄铁所制削铁如泥,他这看似只是轻轻一下划过,但实际上却已经是血肉外翻,让人几乎目不忍视。

    掌心的刺痛终于让谢长空时不时混沌的大脑握紧了那分若隐若现的清明,他这时才敢微微松下半口气,但却还是丝毫不敢懈怠。

    “不能现在就走,”谢长空的指尖狠狠地按入掌心的伤口,浓重的恨意裹挟着钻心的疼痛引得他发笑,“怎么说我也是受了大王子殿下这两年多的照拂,不亲眼见着他收下我的这份大礼,实在是不合规矩。”

    他不能走。

    伊诺葛该死,这群胡族蛮子都该死。

    就连他谢长空,也是该死的。

    ——早就该死在三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了。

    匈奴人纠结十三万精兵铁骑发兵平阳关,几近举倾国之力,是铁了心要一战夺下此处天险。

    镇北将军谢明,谢长空的亲叔父,连夜赶奏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往长安。

    时任江南提督的平阳侯嫡子谢长空应诏受封骠骑将军,率五万大军当即奔赴平阳。

    平阳侯嫡子虽因年纪尚轻未曾袭爵,但那赫赫威名却早已是天下皆知。他自幼行于行伍之间,十五岁时仅凭借五千步兵,与他父亲平阳侯麾下三千骑兵迂回夹击大败西戎三万轻骑,自此一战成名。

    平阳侯及其夫人亡故后,谢长空又接连平定数次北疆战乱,其勇武与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短短两年,便已几乎令敌人谈之色变。

    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他虽有勇有谋,却囿于一身顽疾,在北疆战场转圜半载有余便因旧疾复发而起身回京,天子念其军功显赫,破格封其为江南提督以统帅江南。

    说是统领江南军务,实际上却是皇帝对谢长空偏爱到了极点,让他在那温软一人的江南水乡好将养病体。如此这种,无论前人来者,皆属实罕见。

    若是当初平阳关一战不曾有那四十三日被困城中以至粮草尽绝,若不是朝中所谓援兵久久未至音信全无,若那刘儒溪不曾鬼迷心窍勾结匈奴泄露军防——谢长空也不至保不下那整整七万军民百姓。

    “军师何在?”

    帐外箭雨不过一阵猛攻,转而便歇下,还未及谢长空回神,呼啸寒风便随着那胡族蛮子的一声高喊涌入大帐中来。谢长空闻声即刻转步挑开帐帘,入眼正是大步赶往营帐的伊诺葛。

    本要外走的谢长空忙住了脚步,堪堪停下才没撞上伊诺葛那身已经辨不出究竟是玄甲还是血甲的铁铠。掺杂着血污的雪水顺着伊诺葛的侧脸滑下,埋没入了深不见底的钢铠之中。

    伊诺葛却仿佛根本没瞧见谢长空一般,脸色极其难看地从他身侧走过,掀开帐帘便入了大帐。

    紧跟在伊诺葛身后的那几个武将一个两个轮流将目光自谢长空身上扫过,却是一声都不敢吭,只能跟着走入营帐之中。

    谢长空当即心头一惊,垂眼亦随在其后。

    这几个人都是从血海之中杀出来的,一个两个满身满脸尽是血污,好不狼狈。

    大帐本就不通风,周遭冲天的血腥徘徊其间,恍恍惚勾出了谢长空骨子最深处的那几分狼性,却偏偏又仿佛恶鬼,死死拖拽着这个人朝地狱深处去。

    谢长空狠狠地掐上了手心的伤口,当即先开口道:“殿下,粮草失火,行伍中似有奸细混入。一个时辰之前臣已修书令快马加鞭求援四部,然时至此刻仍未收得半分回应,更不曾见到半支援军。”

    说话间,谢长空抬眼,平静如水的眸子正对上面前这匹野狼隐隐带着血色的那双眼:“若非是他们擅自违抗军令……王庭恐生发变故,此处似已不可久留,殿下不如下令撤兵——”

    “撤兵”二字仿佛触及伊诺葛的逆鳞,他眼中霎时划过阴恻恻一丝杀意。谢长空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伊诺葛两步上前揪起了前襟。

    “奸细?”

    伊诺葛冷笑一声,言语间颇有讥讽之意,似乎半点都不曾相信谢长空的这般说辞:“谢长空,当初平阳的事让你吓破了胆,遑论行军打仗此等大事,就算是起居食度你都一再谨慎半点不敢马虎,现今却想要欺诈我是有奸细混入其中?”

    “你就真当我是老二老三那种蠢笨无知之徒?”

    “咳咳咳咳!臣……臣不敢!”

    冷风中翻飞的灰烬和冰雪随着伊诺葛的动作一同灌入了谢长空肺中,引得谢长空狼狈至极地咳嗽起来,生生让人咳得眼尾泛红,声音都带了些许几分嘶哑。

    他有些呼吸困难,仿佛一尾濒死的鱼喘息着继续道:“殿下不相信臣,却难不成忘了此次出兵伐齐正是因为王庭动荡四下难安?这一年半载以来,四部之内皆如饿狼伺食,王庭之中、殿下帐下都尚且有族中四部眼线,人人无不窥视单于之位一心想要行刺于殿下,这行伍之间又何谈安全?”

    “加之在我军出征之前,四部曾都受诏派出一支三千人精骑驰援殿下,这些人身份背景究竟如何我等皆是未知——”

    “更何况殿下也不是不知道,”谢长空忽然朝着伊诺葛凄然一笑,那双眸中隐隐有破碎星光,“臣父母亲族俱已做了黄土一抔,臣也早已为天下人所耻笑,为中原汉室所不齿,若真是离了殿下,臣又有何归身之所呢?”

    伊诺葛闻言神色微动,原本阴冷的神色微微缓和了几分,冷哼一声,松手放开了谢长空。

    脱离了桎梏的谢长空向后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垂下头,唇角却是弯出一丝诡异弧度。

    从来上位者生性多疑,常常位高权重者蔑视下人,伊诺葛不免于俗,把这两条尽数占去了。

    匈奴现今的那位单于平卢卧病在床许久,单于庭中大半朝臣都已是伊诺葛座下走狗,所谓单于不过已是空有其名。

    然而蛮夷之人并无汉室礼数,伊诺葛之所以始终没对那位平卢单于动手,恐怕只是因为牧孜克口中所提到的那枚王印。

    匈奴下属四部之内,唯有王印是为信物,可统之命之。若无王印,那伊诺葛手里的士卒恐怕也就只有单于庭那五之其一了。

    远处一线峡内的马蹄声转瞬已震耳欲聋。伊诺葛虽速来多疑,现今也没多少时间与机会停下细细谋划,更何况此下他心间已有断绝——

    这大王子冷冷睨了谢长空一眼,诡笑道:“既如此,那便依照长空所言。”

    “传我令下,即刻拔寨撤退,以姆赫尔率一千五百轻骑为前锋,查库则与呼鸣铎各率三千人护于两翼,凡老弱重伤者,不可留恋,皆即刻回城。凡犹疑者,但杀无赦!”

    他转而对身侧亲信道:“剩下的人里,点五千精骑与我一同断后。”

    帐中几人得令速速有了动作,大帐中一时陷入一阵诡寂。片刻沉默之后,伊诺葛又道:“我今如此令下,长空以为如何?”

    谢长空一如往常,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是微垂下眼皮:“殿下素有文韬武略,臣鼠眼寸光,何来资质妄加评判?然我却知汉室素重军纪,行军打仗,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而今后退二十里后便是胡狼部落,此乃地利;殿下军纪严肃赏罚分明,行伍中无人不信服,此是为人和。所求者不过三,殿下已占尽其二,想来此战,当是殿下旗开得胜。”

    伊诺葛此人多疑不假,但自大狂妄却也是真,谢长空低眉顺目之下的这一番漂亮话对他而言倒是十分受用。

    他仰天哈哈大笑几声,捏着谢长空的下巴逼人与他对视:“既如此,那长空便留下,与我一同断后。”

    “臣,听命。”

    谢长空这两年来对于伊诺葛而言,无疑是手里最琢磨不透的那枚棋。伊诺葛虽几近笃定谢长空已对汉家那轻率诛杀谢家三族的新皇帝厌恶至极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防这汉室曾经的走狗那随时有可能转头反咬的一口。

    谢长空是才华横溢,因而伊诺葛舍不得杀了这枚能文能武的棋,也因此始终没舍得对谢长空下杀手,但他同时也不得不忌惮此人。

    伊诺葛自然也不可能放任这人跟着那几个只空有一身蛮力的大将一同回到王庭之中。若是谢长空趁机动手,他伊诺葛恐怕要大伤元气。

    他这句“一同断后”是必然,他必须得让谢长空留下。

    殊不知,谢长空也早已算到这一句,对他而言,正唯恐求之不得。

    “臣有一罪,请殿下责罚。”

    谢长空朝人一拜,当即不由分说垂眸认罪:“臣未曾觉察时辰延误,险些酿成大祸,属实当罚!”

    “长空这是何意?”

    伊诺葛目光恻恻,盯着谢长空:“长空近日旧疾反复,与我一同征战已属实不易,哪有责罚与你的道理?”

    “倒不如早早结果了后面追来的那野狗好回王庭养伤,之后才能更好为我效力。”

    “更何况我此番前去虽略有所失,但也并非全无所获。”

    伊诺葛冷笑了一声。

    “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袁武?”

    谢长空闻言眉头微皱,抬眸对上了伊诺葛的目光,似有不解:“平阳一处竟是他在统兵?”

    “不,”伊诺葛饶有兴致地盯着谢长空的双眼,“袁武那老匹夫早就拎不动刀枪了,若真是他,我又何至于如此狼狈?长空可再想想。”

    谢长空心头猛然一跳,眸光流转,隐有恨意显露,却强压下情绪道:“臣愚钝,可是名将段振邦?”

    “段振邦如丧家之犬甚至不如袁武,长空实在是说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勇猛有为,策略周全,行军用兵之道倒是和你有几分相像。”

    “若非是我两年前曾在袁武阵前见了他一眼,恐怕今日也认不出来。”

    “是袁武的那嫡生独子,袁修袁子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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