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都大牢内。
常年背光的石砖墙壁坚固而冷硬，其上覆盖着深绿的苔藓，还有已分不清是血迹还是粪便的污垢，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抽泣声，喊冤声，铁链和枷锁在地面摩擦的声音此起披伏，听得再仔细点，还能听见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动静。
光线透过狭小的铁窗打在牢房的一角，慕石侧卧在石床之上，一手撑着脑袋凝望前方，阳光照耀下的细小灰尘清晰可见，在空气中缓缓流转。
“给我好好教训她！”
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朱光耀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走来。
慕石眼神一亮，快速从床上跃起，转了转脖子，正好这几日在这牢中待得骨头都快发霉了。
一人准备打开牢门，可钥匙还没插进去，锁便掉在了地上。
“朱公子，这锁是开着的！”
慕石双手交叉握住扭动手腕，表情无辜，她闲着无聊，便想试试牢里的锁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忘记将锁扣上了。
朱光耀道：“这些人全他妈吃干饭的！回头就让我爹把他们换了！”
慕石打开手臂拉了拉筋骨，眼神不经意瞟向朱光耀的下身：“恢复得不错啊，猪头三。”
朱光耀顿时面部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对身后喊道：“还愣着干嘛？今天我要看这块石头变成碎石！”
那几人听过慕石的名号，看她兴致勃勃热着身的样子，便心生几分畏惧，犹豫着不敢上前。
朱光耀吼道：“快上啊，一群废物！”
一人大叫着挥起拳头向慕石冲去，慕石一个抬腿便将他踹飞在地。
慕石向剩余几人招手，示意他们一起上。
几人同声呐喊，挥舞着拳头冲向慕石。然而，慕石并未出拳，只是迅速一个扫腿，接着几个飞踢，便将几人全部击倒在地。
慕石说道：“起来，继续。”
地上几人纷纷摇着头，他们心知肚明，自己远非慕石的对手，谁会愿意白白挨打。
真没意思，她才刚热身好就不打了，慕石挑眉看向朱光耀：“你呢？”
“我......你等着！我再去叫人。”
朱光耀急匆匆地想要转身离去，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刚刚到来的城主。
“爹！你怎么来了？”
城主皱着眉头说道：“都给我出去！”
他这个混账儿子一点都没遗传到自己，朱家的场面靠他是一点都撑不起来。
几人灰溜溜地走了后，城主对慕石说道：“我给你一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想要？”
慕石双手交叉环胸道：“罪？不妨请城主说说什么是罪？”
城主老来得子，对朱光耀这个宝贝疙瘩百般骄纵，养得他张扬跋扈，肆意妄为，多名少女惨遭他欺侮却报官无门，无处伸冤。
她那日去找朱光耀算账，要不是城主的人赶到，慕石哪会只一脚踢废了他就作罢。
要论“罪”，朱光耀才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城主双眼微眯，沉声道：“光耀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这些年武虎寨占山为王，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与官府作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还拒绝招安，难不成是想谋反？”
慕石冷哼了一声，“城主真是抬举我们了，一个不到百人的寨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城主道：“现在靖国正是用兵之时，武天行不接受招安，不就是忤逆皇上，与我大靖为敌？”
靖国自十七年前建国以来，一直致力于对外扩展疆土，不断吞并周边小国，导致战乱四起。
苍都作为边城，接纳了大量从各地逃来的难民，武虎寨中有不少孤儿都并非靖国人士。
寨主拒绝被招安，本意是不想让因战争流离失所的弟兄们再次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怎么在他口中就被歪曲成了谋逆之举？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向朝廷请示过了，派你去东尉做细作，将敌军情报一五一十的上报，收到的任何指示都不可违抗，倘若身份暴露就自行了断。”
“城主就这么信任我一个山匪？”
城主轻笑了一声：“但凡你有半点谋逆之心，武虎寨那群人会有什么下场，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武虎寨的小石头懂得操纵老虎的奇术，手段狠毒，肆无忌惮，专劫富家财物。这些年许多人不敢贸然闯山，都是害怕小石头的名号。
他逼武天行接受招安也是有想将此人纳入官府名下，为官府所用的想法。
只是他原本以为小石头会是一魁梧的大汉，没想到竟是个瘦削的玉面少年。
此人身手不凡，又擅长开锁，明明可以逃走却安稳在这牢中等候发落，不就是怕祸及武虎寨的那群山匪。
她此番前去东尉，若真能立功，功劳自然算在他头上，若是死了，也正好替光耀报了去势之仇。
慕石默然，她无父无母，如同空中的粒粒灰尘，漂浮不定，没有落脚之处。
武虎寨就是照耀着她的那一束阳光，师父师娘将她养大，教她武功，寨中的兄弟姐妹也如家人一般互相照料。
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她无以为报，若她一人能换得寨中近百人的安全，即便此去凶多吉少，又有何妨？
下午时分，慕石便驾马动身离开苍都，城主是吃定了她不会逃跑，竟都没有派人跟踪她。
她长发高高束起，稠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一双明澈如朝露的眼睛闪烁着，高挺的鼻骨下，一对唇峰犀利，勾勒出她独具的果敢和锐气。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紫色玉石，泛着淡淡的紫光，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石光滑的表面，接着又紧紧攥于手心中。
慕石被武天行发现时，衣物上绣着一个“慕”字，襁褓里还裹有一块罕见的紫色玉石，又因是在石头后找到她的，便给她取名“慕石”。
靖国女子长相大多温婉可人，可慕石却五官深邃明艳，英气逼人，个子也比一般女子高挑。
她又习惯以男装示人，外人一般都不知她是女子，只觉是一俊俏男子。
从她记事起她就没离开过苍都，没想到第一次出城就是前往千里之外的东尉，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出了城门后，慕石听到身后响起马蹄声，一道熟悉的叫唤传来。
“小石头！等等我们！”
慕石拉住缰绳，将马头调转，眸中一亮：“你们怎么来了？”
乔珂生气道：“我们能不来吗？你想一个人当英雄，问过我们了吗？”
那日是他们三人一道找朱光耀算账的，可城主追责时慕石却将二人打晕，一人揽下了所有。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在大牢外等着，直到今日跟着慕石出城。
乔瑜问道：“小石头，城主放过你了吗？”
他们二人是慕石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彼此之间一直都坦诚相待，慕石便将城主派她去东尉做细作之事告知了他们二人。
乔珂骑到慕石身侧，拉着慕石的手臂，眼神坚定而恳切：“那我也和你一起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慕石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轻轻扒开她的手，一手拽动缰绳，将马与她拉开一段距离，语气严肃道：“我是去当细作，不是去闹着玩的，被发现了可是死路一条。”
乔珂抿了抿唇，眼眶微红：“我不管，我这条命就是你救的，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乔瑜道：“我姐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五年前，她初遇乔家姐弟时，他们正被一群黑衣人追杀，慕石焦急万分，又恼自己力量弱小，无法解救他们，不敢冲上前去。
这时出现了一只老虎，她也是急昏了头，竟然拜托老虎去救他们。
未料到那虎竟真的听了她的话，冲向前去，从黑衣人手中救下了乔家姐弟。
慕石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凝望着前方两张相似的清秀面容，眼眶微热，将头向一侧别去：“你们别逼我！”
乔珂的泪水已经无法抑制，声音略带哽咽：“就算你再打晕我，只要我还会醒，就会一直跟着你，你休想摆脱我。”
乔瑜道：“我们也可以帮你啊，有人帮衬总归比自己单打独斗好，说不准我们三人归来之后都是靖国的大功臣。”
两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慕石有了些许动摇：“行，你们可以跟着我到东尉，但不可跟着我去军营。”
乔珂见她松了口，用袖口擦了擦泪水，破涕为笑：“太好了。”
三人有说有笑并排骑马走在路上，慕石居中，乔珂和乔道瑜分列左右。
乔瑜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这是我们下山时师哥给我们的。”
慕石两眼放光：“这么多银两，够我们路上花好一阵子了，等你们俩安顿好了，记得给师父他们写信报平安。”
乔珂问道：“那如何向师父提起你呢？”
慕石垂下了眸子，“就说我在狱中一切安好，勿挂念。”城主也是打算这么对外说的。
马蹄声在寂静的道路上回荡，三人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