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高耸入云，其上茂林修竹，流水迢迢，竹林幽深处坐落着一间小院。

    院子周围翠竹环绕，院内种着一棵巨大的桃树，茂密枝叶犹如华盖，将竹屋掩于其下。

    院子正中放置着一张四方小石桌，四边各配了条青石长凳，凳子长得不太规矩，就像是从河边随意拾来的，经流水冲刷，勉强能用。

    凳子的使用者们却是毫不在意这些，伴着晚间的习习凉风，他们齐齐围坐，神情肃穆。

    方桌主位坐着的是一名身着月白色鹤氅的男子，领口绣着竹叶暗纹，头发用一根黑色缎带半束，余发自然垂于身后，如从月宫中踏云出走的仙人，携着月亮所有的孤寂与清冷，暂歇于此。

    方桌的两侧分别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着暗绿圆领长袍，头发全束，其上套以发冠，折扇手中握，女的则是用深蓝棉布条束起高扎马尾，黑色束腰骑装，护腕包裹着小臂，像是冷酷少言的利落刺客，手起刀落，性命收割。

    主位的对面坐着一个畏畏缩缩低着头的少女。

    这个沉默少女就是林复回，而一场针对她的盘问正在此桌中上演。

    “这是个什么情况？这是条人？”清润之声自绿袍男子口中传出，尾音上扬，语气轻佻。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的说：“是条鱼。”

    合着你们看人都只看一半？看来每人都只长了一半的眼睛，还是上半下半的那种，林复回在心中默默吐槽。

    主位清冷美人眉心微蹙，薄唇轻启说道，“来者是客，不得言语无状。”

    “是。”温散低头认错，周回川则以沉默代替。

    对嘛，林复回心底表示认同，来者是客，师兄师姐怎么可以这样取笑她的朋友。林复回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师兄师姐攻击对象实则她这个胡来的人，这一招叫隔山打牛，江昔舟是那座山，而她是那头该挨打的蠢牛。他们这么一唱一和，只为了让林复回自觉的从实招来。

    看林复回未能听出话外之音，温散准备单刀直入。

    “他？”温散拖长了调，手中折扇一下、一下轻敲桌面，敲得林复回心慌不已，才继续道，“不说一下来历吗？”

    看着大师兄人畜无害的笑容，她只觉得瘆的慌。

    林复回马上转头另一侧，企图求助师姐周回川，周回川却故意错开目光。林复回终于意识到他俩是一伙的，一丘之貉。

    现在只剩下善解人意且宽容大度的师父──林流。

    林复回直直向对面望去，只见他师父也是正在抬眸看她，两人视线相撞。

    好吧，读取不到什么内容……但是他师父此刻没有帮她解围，想来也是默许了温散的盘问。

    林复回心想：这是要开始三堂会审了吗？现在轮到她做供词了吗？

    大军压境，她无路可逃。

    林复回只得弱弱开口：“他是我捡来的。”

    “哦？捡到鲛人？”温散语气轻快，像是在闲聊，但是压迫感扑面而来。

    “对。我想着说反正我们都是师父捡来的，他也没处去，我再多捡一个也没差吧？”越说到后面林复回越心虚，她现在知道自己的决定可能有点冲动了，毕竟近段时间九青山不太平，大师兄说他偶尔能感觉到有人在窥视九青山，二师姐亦有此感，他能感觉到那个人不怀好意，而江昔舟是个底细不清的外人，她不应该没有事先通知就随意带陌生人来到九青山的。

    温散得到回答后，嘴角笑意更甚，也冷意更甚，“捡人过程说说吧，我洗耳恭听。”

    “要原原本本，事无巨细。”他补充道。

    林复回的头垂着，都快要埋地里了，“我是在下山历练的时候，掉进了一个山洞……”

    温散听着她讲述，神情逐渐变得严肃，周回川也抿嘴不语，他们不知道小师妹这一趟下山，居然遇上这么惊险的事情。

    “下次遇险就逃，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温散口这回是真的气到了，手中的折扇举了举，又放下，是想打又怕伤到她，最后只做了个唬人的姿势。

    就知道会被大师兄说，林复回缩了缩肩膀，把自己当个鹌鹑。她本来想瞒着点细节，说一半漏一半的，就直接说路边捡的算了，转念一想，一个谎后面要用多个谎来圆，她可没有那个才智能做到滴水不漏，人贵在自知。

    “好的，大师兄。”林复回蔫蔫儿的。

    江昔舟被林流安顿在了客房，施了隔音术，所以此次的会谈仅存在于他们四个人之间。

    “事情我知道了。等会儿，我去帮你看看你朋友。”林流看着林复回愁眉苦脸的样子，于心不忍，转头对温散说，“好了，你也别吓她了。”

    林复回听到这话，先是疑惑，然后豁然开朗。她就说，她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姐，这么好，才不会介意多一个人。原来这是他们三个人串通好的，什么时候师父也变得这么幼稚了？肯定是大师兄温散撺掇的，他的恶趣味最多了。二师姐不是和大师兄一直不对付吗？怎么也参与进来了。

    “谁叫你在我还在探查窥视之人的时候，胡乱的带人回来。万一他是借你手混进来的图谋不轨之人呢？”温散一脸挑衅地说道，“而且不吓吓你，你怎么记得牢？”

    “对。”周回川表示赞同。

    “好吧，下次我带人回来前，先和你们说，这次我确实做的不算妥帖。”

    温散起身，手中折扇一转，轻飘飘的来了句，“呦，还会总结反省了，师妹长大了呀。”

    “哼。”林复回被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噎得不轻。

    “别闹了。”林流对着他们说，然后向林复回招了招手，像是月下仙人引你同游，无论多么熟稔，林复回稍有不慎还是会被他的风姿迷了眼。

    果然，有个美人师尊就是最最最骄傲的事情。

    林流缓声道：“来，同去看看你朋友，你不是说他不能化尾吗？”

    “是的。”林复回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直到与他并肩方止，谄媚一笑，“师父，我就知道你是顶顶善良的，从你捡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恶心死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说这些话。”后面传来温散愤慨的抨击。

    “她从不夸你吧。”周回川在温散耳边凉飕飕的说道，带着恶劣的笑容。

    “那她有夸过你？”温散想都没想直接回怼。

    “嗯。”周回川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扎心的话。

    “……”

    随后，温散袖子一甩，迈着大步，回了自己的屋。周回川见人散的差不多了，纵身一跃，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林复回还颠颠的跟在师父后面，完全不知道她离开后院子里还发生了一场内斗，刚刚还沆瀣一气的俩人，以温散的一败涂地收场。

    吱嘎，门被推开。林复回看见江昔舟坐在圆凳上，脊背挺直，仪态端庄，像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或者是诗书簪缨之族，贵不可言。和大师兄装出来的样子可不一样，大师兄贯会用外貌骗人了，看着温润儒雅，内里是个黑透了的性子。

    “我带师父来看看你的情况。”林复回一步迈进，在他身旁拉开了个凳子，转头对林流说道，“师父，坐这儿。”

    待林流落座后，林复回自己绕去另一边，坐了下来。

    林流：“方便我探查一下你的尾巴吗？”

    江昔舟：“可以的，劳烦您了。”

    于是林流运掌，蓄起一团灵气，打入他的鱼尾，随后灵气在鱼尾中化作千万道细丝，游走于尾巴的各个角落。

    “嗯。”江昔舟咬牙强忍，但是剧烈的痛苦还是让他溢出了声。

    林复回看见江昔舟的手上都暴起了青筋，颈部的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下一秒就要崩坏。

    “好了。”只见江昔舟轻呼一口气，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原是林流收回了手。

    林流：“他不能行走是因为他的尾巴不完整。”

    林复回听得一头雾水：“我看着很完整啊，鳞片都没少一块，还有鳍有尾的。”

    “他的外表虽然完整，但是内里少了五块灵骨，这五块灵骨是整个尾巴的灵气运行枢纽，他没有，所以他化不了腿。”林流解释道。

    “啊？那怎么办？他一辈子都不会长腿了？”林复回着急得都站了起来，“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吗？比如换个天材地宝代替鱼骨什么的？”

    不能化腿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本来海陆两栖，现在只剩个海了，活动范围减少一半，想想就好惨啊。

    林流思忖半响，说道：“我不太了解，至少我目前没有见到过哪本书里有记载代替之法。不过若能寻回鱼骨的话，尾巴兴许就能化作双腿了。”

    诊断结束，林流并没有久待，说了会儿话后，便离开了，房中只剩下林复回和江昔舟了。

    “还能找回？可是去哪里找啊？大千世界里找几块鱼骨，无异于大海捞针吧。”林复回手撑着脸，语气恹恹。

    “能感应到。”江昔舟突然讲话。

    林复回：“啊？你能感应到？”

    江昔舟：“刚刚你师父用灵气在尾巴里游走一遍的时候，我感应到了一点。”

    “那就是还有救。”林复回开心的就像是她自己能长腿了一样。俗话说得好，朋友的事就是她的事。朋友的尾巴就是她的尾巴，朋友的腿就是她的腿。

    “那我们过两天就出发去找鱼骨头。”林复回兴致冲冲的说道。

    江昔舟有些受宠若惊：“你要陪我去找？”

    “对呀，反正去哪历练不是历练，而且你自己去好危险的，又行动不便，我不太放心。”

    林复回的话，犹如暖风吹过江昔舟心中的荒地，于是嫩芽顶破了焦土，颤颤巍巍向上长去。江昔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泡在温水池子里，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愉悦的驻扎地。他想要回应这份善意，但是张嘴却觉得说什么都太苍白无力，于是他选择了不语。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叫二师姐给你打个轮椅先用着。”

    “啊，你该睡觉了。我把你搬床上去，我再走。”

    江昔舟就这样听着林复回细碎的念叨，不知怎的他觉得眼前之人异常可爱，比他见过一路上的春花、云朵都还要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