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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她在撒谎

    回到建康的宅子时,曾经两位纸铺小姐相依为命的老宅已经空了,院子外墙粉刷一新,像失意之后惨无人色的面孔,朱门重新上了一遍色,颜色调的不好,艳得有些过分,鲜红的双喜剪纸贴在门上,被秋风剥落扯破,碎片拖拉蛛丝,吊在门上悬而未落,我上前去,将它整张扯下,剪纸背后的胶痕在门上留下轮廓,“囍”字的印记不伦不类。

    我驻足许久,不忍推门。

    秋风萧瑟寒凉,我还穿着离开瑜州时的单衫,一双拳头攥在身侧,指节青白冷硬。

    往返于建康与瑜州之间不过须臾片刻,但终究是晚了。

    “浅雪小姐,你回来了!许久没见过了,快到大娘屋里坐坐!”呆立在门前时,突然听到一人唤我的名字,原来是隔壁院里的冯大娘。

    我应着冯大娘,渐渐缓和了脸色,她宅中炭火烧的旺,我在她宅中喝了茶暖身子,脸上才缓缓浮上血色,免不了嘘寒问暖一番,桃月出嫁时我不在身边,便旁敲侧击,想从冯大娘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冯大娘是个热心肠的,在她眼中,我和桃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又是街坊邻居,桃月出嫁时冯大娘帮了不少忙。

    从她言语中,我渐渐能想象到桃月的婚礼是如何的盛大风光,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灼灼的红烛,仪表堂堂的新郎官,象征正妻尊贵的碧绿绸缎婚服,绣鞋在旖旎的裙摆下露出一角,装在雕花樟木箱子里沉甸甸的嫁妆,桃月艳妆云髻,粉面贴珠,一把团扇掩面,是何般含羞地踏上那台蒙着红布的四抬大轿,被接亲的队伍簇拥着,热热闹闹地被抬进蒋洵家的院子,去过那琴瑟和弦子孙满堂的日子。

    她竟然在蒋洵身边更幸福吗?

    我一时恍惚。

    “浅雪小姐,那日你不是也在?你妹妹还是你亲手送上轿子的,归宁时我还见你了。”冯大娘笑晏晏地递给我一碟茶食。

    那日我也在?

    不,那时我在瑜州翠微山,申无为中了毒,那时我在栖云观……

    不知桃月在哪里找的帮手幻化成我的模样,即便没有任何帮衬陪伴,顶着人妖殊途的罪名,她也要执起蒋洵的手,与蒋洵偕老同眠?

    一口热茶吞下去,眉睫之间潮热难抑,眼泪登时就要落下来,我只好借口身子不适离开,匆忙回到我的宅子中。

    宅中依旧如我离开之时那般井然,只是无人在此生活,毫无人气,一片冷寂,我重新清扫了庭院,给屋内的暖炉补足了炭火,在宅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找桃月,不想蒋洵家的书肆已经改换了门面,原址上开起一家瓷器店来,店中的老板伙计也都是新面孔。

    我愕然,蒋洵不是说,全家的生计都在这家书肆上吗?是蒋家为了聘礼卖掉了书肆,还是桃月的嫁妆太过丰厚,让这家书肆的薄利在蒋家人眼中不值一提了?

    “掌柜的,你开店之前这里原有家书肆,你可知书肆老板一家搬去哪里了?”我问。

    “书肆?姑娘啊,我是外地的客商,来建康才不过半个月,这家铺子顶给我之前就搬空了,重新立房契时本主也未曾露面,我也不知道啊。”瓷器店老板说。

    在周遭其他商铺间打听一番,可惜无一人知道蒋洵的下落。

    附近开茶摊的老伯得知我是蒋洵媳妇的姐姐,悄悄告诉我,蒋洵不知从哪里结识的权贵,很得贵人青眼,还未到科举之日就被贵人召走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蒋洵的寡母和哥嫂也跟着他享福去了。

    “老伯可知那贵人是谁?”

    “这我不知,只听说,是个尚书。”

    尚书?建康城里最不缺尚书,兵部,户部,礼部,吏部都有尚书,再问卖茶老伯,他也不甚清楚,我给了他几块碎银的茶钱便离开了。

    一天不见桃月我心便不安,不知她丈夫待人可体贴?婆婆对她可亲善?妯娌相处可和睦?蒋家人让她吃苦头没有?出嫁时带走的嫁妆可够花?蒋洵要入朝为官了,有没有因为她出身商贾而看轻她?

    她若不维持青春,而是学着人类女子容颜渐老,蒋洵还会待她如初吗?会不会变心?会不会纳妾?会不会像其他文人骚客一般去逛秦楼楚馆?桃月哪能受得了这种磋磨?

    守着一个夫,牵挂着两家人,琢磨三餐菜色,缝补四季衣裳,这便是为妻的一生了!

    天下之大,何苦囿于一方庭院,何其无趣!何其可怖!

    愈想愈觉得这是一个火坑,还是一个人逍遥快活,既不必看人脸色,又不用讨人欢心。

    我自己找不到,只好纠集建康城内的小妖,让它们去打探蒋洵把桃月藏在了何处。

    过了几日,有小妖怪来告诉我,蒋洵在洪缮坊,住的是吏部尚书杨行密的别院私宅,看来是拜在了吏部尚书的门下。

    “可在院中看到桃月了?”

    “未曾,”小妖怪挠了挠脑袋:“那院中当家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糟老太婆,还有一个徐娘老半,哪有桃月姐姐漂亮。”

    桃月不在,她与蒋洵赌气了?

    打发了小妖怪,我决定亲自去洪缮坊会一会这一家人。

    到了洪缮坊,给门房说明来意,一听是主人的妻姐,门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并未让我进门去,而是先急急忙忙地汇报老太太去了。

    过了不多时,一妇人从内院出来了,那妇人上身一件蟹壳青纹样缎面对襟褙子,象牙色绣镶上绣着菱形暗纹,下着棕绿云纹缎面裙,头戴珠翠,珠玉与绸缎交相辉映,映得这妇人贵不可言,身后跟着数位仆妇小厮,威风凛凛的,一点都看不出往日守着书肆谋生时的清贫寒苦。

    这便是蒋洵的嫂嫂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蒋洵的嫂嫂先顶着一张笑脸迎上来,拉着我的手热络地说到:“早听说浅雪姑娘回老家探亲,却不知姑娘是何时回来的,来时也不提前告诉嫂嫂,嫂嫂好差人去接姑娘,倒辛苦姑娘自己了。”

    我应承着,又与她寒暄几句,这才被一行人簇拥着向内宅走去。

    一路上虽说不上金碧辉煌,但难得雅致,不是凡俗之物,蒋洵的嫂子领着我往府中正房大院去,进房时,屋内已经坐着一位发髻花白的老妇,穿一身玄色底子并蒂莲刺绣对襟褙子,秋香色镶领绣着同色团花,下着象牙色绣花裙,戴着满手的金镶碧玉手镯戒指,很是和气富态。

    除了蒋洵的老母嫂子,屋内还有两个十三四岁小丫头服侍着奉茶果,可是从门房至此,一路都未见桃月的身影,且宅中装饰清秀雅淡,一点都不像刚办完喜事的样子。

    老妇满脸欣喜状,先是拉着我的手夸到:“竟不知浅雪姑娘如此标志。”又问我回老家探亲之行可曾顺利,家中旧亲可安好,瑜州风物与建康相比可有不同。绝口不提桃月的事。

    虽然言语之间不生分,我偏偏却对这对婆媳生不出好感来,我随意应着,见她们装糊涂,便直截了当地说到:“此番登门,既是拜访姻母和嫂嫂,又是来和我妹妹桃月说说体己话,我与桃月一同长大,同吃同住十余年,几日不见便想的慌,不知妹妹在何处,为何不出来见面呢?”

    “这……”婆媳二人言语一僵,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色,脸上陡然露出悲切的神情来。

    蒋洵的嫂子紧着喉头双目含泪,哽咽到:“真不知该如何向浅雪姑娘交代,洵儿与弟媳是极恩爱和睦的,可惜上天生妒,弟媳好端端地竟得了重病,一日日苍白消瘦下去,久咳不止,还呕血,京中的名医都请遍了,吃了多少药材都不见好,可怜洵儿刚得了官家垂青,日子才稍稍好过些,弟媳刚享了几日福就着了这种病祸,不巧浅雪姑娘身在瑜州,不知该如何通知姑娘,唉,是我这做嫂嫂的照顾不周,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姑娘。”

    说完掩面涕泣,蒋洵的老母也捏着帕角在眼边揩泪。

    笑话!我们妖身哪里会得什么病!更别提呕血了!

    不过是两个老泼皮想蒙我罢了,我转目一看,屋内两个服侍的小丫头面色发窘,一个垂首木木地盯着地面,脸色胀紫,另一个刚巧在偷偷打量我,被我一瞄,赶紧低下头去。

    “啊——我才往瑜州老家住了几个月,竟不知妹妹遭此横祸,嫂嫂啊,我妹妹如今身在何处,让我去看看她吧,妹妹病的如此重,若是走了,我怎甘心没见她最后一面。”

    我假意相信这二人的谎话,顺着她们哭诉到。

    “好姑娘,弟媳虽病,但还没到无法救治的地步,洵儿求尚书大人偷偷从宫中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说了,弟媳得这病,一半是因为入秋着了寒凉,一半是因为南方盛行的疫病,如今得了太医照料,眼下已经见好了,只是太医特别嘱咐了,弟媳身子弱,需要好好养着,切不可大悲大喜,浅雪姑娘与弟媳姐妹情深,我本不应阻拦,只是此时见面恐怕会对弟媳的病症不利啊。”

    我哭个不住,这对婆媳以为唬住了我,也呜咽着宽慰,场面好不感人,哭了一会儿,我用帕子拭着泪站起身来,说到:“妹妹生此重病,劳烦姻母和嫂嫂照拂,我这做姐姐的不通医理,也帮不上忙,今日我本不该来的,外面瘟疫肆虐,恐带了病气,今日多谢姻母和嫂嫂款待,浅雪便要走了。”

    又哭道:“今日与妹妹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蒋洵的嫂嫂假意挽留,我推脱一番,二人才互相宽慰着送我出门来,待我坐上软轿,挑指撩开轿帘的一角向外觑时,看到她们婆媳二人面色松快下来,好像了却了一桩大事,便知这一家人伪善,我心中阴沉下去,有了新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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