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住院,要三五天出不去了。”
周博荣低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王总,展会…我恐怕……”
他脸色苍白,衬着白惨惨的纱布和白惨惨的病床,好不憔悴。
“那个不碍事,身体要紧。”王砚之自然是个体谅员工的好老板。
“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他伸手拨楞了两下床头金红辉映的花束,“你觉着这花怎么样?”
那花是真的红,那包装纸也是真的金,放在原地会反光,拿起来还能晃眼睛。
王砚之伸手摸它,从腕上的手串到袖子上的纹案,全投射在金灿灿的欧雅纸上。不出意外的话,拆下来还能做个复古风的铜镜子。
周博荣脸色大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急得抓耳挠腮。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它好看吗?”
终于,周博荣绝望地闭上眼。
从王总拿着花进门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他可怜的设计师道路刚刚起步,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王总…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周博荣满腹的委屈无人知晓,自己也是欲哭无泪。
“那个设计稿它真不是我自愿的啊!”
周博荣想到自己被迫交上去的那份韶龄酒——公司主打年轻市场的新品——的包装设计稿,恨不得直接在脑子里把它抹消掉。
他犹豫了一秒,后边的话说出来,以后少不了小鞋穿。
但眼下的的情况也着实好不到哪儿去,而且……不管了!
周博荣牙一咬眼一闭,那个名字秃噜噜就顺着喉咙冒了出来,“齐总监说,咱们公司的代表色就是红金,换别的颜色,会失去辨识度。所以,除了红金色,一律不给过。”
这口子一开,整整两个月的辛酸喷薄而出,周博荣越说越激动。
“要正金,要正红,还非要圆瓶子,带一根棱儿都不行,说摸起来打绊儿,不吉利。”
“瓶盖要祥云纹,瓶底要回字纹,本来他还要在瓶子上画花鸟图,我好说歹说劝下来,才变成“韶龄”两个字。还要我设计成年轻人的感觉,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到年画娃娃的感觉啊!”
字字含泪,声声泣血。
“我画了几十稿的圆,各种各样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天画晚上画,交上去的那一稿,恐怕是我这辈子能画出来的,最可爱的圆了…”
他说到这里,悲伤再也无法克制。学了十几年画画,拼尽全力考进最好的学院进修,他画山画海画凌云壮志,结果出来给别人画了两个月的圆?
不仅毫无个人思想,甚至也没有多少市场价值。
这么个处处受限的作品,居然要挂上他的名字,伴随他整个设计生涯,而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把那个瓶子盘得格外圆润?!
周博荣只恨不能穿越回两个月前,把那个刚找到大厂工作得意洋洋的自己狠狠抽一顿。
他不是没想过辞职,但现在大学生找工作,说是枪林弹雨龙争虎斗也毫不为过。
穿岩峰毕竟是黄酒业的龙头,他也是过关斩将,打败众多竞争对手才应聘成功。
偶尔有辞职不干的冲动,打开朋友圈扒拉一遍,也就冷静下来了。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上司。
他从齐总监手底下逃走,又难保不会遇见下一个张总监,李总监,赵总监。
忍气吞声,伏低做小,好不容易把这东西做出来,本以为事儿就过去了,没成想大老板突然要求把新产品加入参展名录,还要亲自跟展!
他那个尸位素餐的上司急得屁股冒烟,连夜把周博荣叫到办公室,讲了好一通大道理。然后借口身体不适,把他一个刚过实习期的小年轻塞进出差队伍。
那还能有什么意思。
“兢兢业业”的齐总监突然生病,听话懂事的小周自然该分其忧,担其责…背其锅。
周博荣就纳闷儿,既然知道做得不好,为啥一开始不好好做?一个包装瓶磨俩月洋工,最后还要把他嚯嚯上去。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惹了老板他尚有活路,惹了总监他必死无疑。
这锅,他怕是背定了。
周博荣打落牙齿和血吞,做好了顶包的准备。
短短两个月,从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到摧眉折腰,梦想幻灭,他承受了太多难以消化的委屈。
正当他心灰意冷,在酒店的小酒吧黯然神伤的时候,傻瓜姐世祖宋呈材,从天而降,“咣叽”一下砸在他面前。
这个人,不仅让周博荣见识了物种多样性,更让他愤愤不平。
明明已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居然还埋天怨地,感叹命运不公?
如果他宋呈材一个月躺着不动就有的几千块零花钱是打发要饭的。
那周博荣当牛做马出卖尊严换来的算什么?
胸中郁气难平,杯子啪地一放。
“不然你出门打工吧。”
这才有了后面打架一说。
周博荣打完就开始后悔。
往地上一躺就能翻开买车软件的事,硬生生发展成了互殴。对方因为好吃懒做体力不济,伤得比他还重。
他虽然也算是仗义执言,但人家毕竟是姐弟,宋呈材挨打伤的还是宋止语的脸面。自古帮亲不帮理,以宋止语的身价,派个律师跟他扯官司,就够周博荣喝一壶。
到时候他工作丢了,钱也没了,身体垮了,人怕是差不多也报废了……
东区的桥洞有城管,他要找地方睡还得跟南边的耗子抢地盘……
周博荣想象着未来的悲惨生活,忐忑不安地坐上酒店叫的救护车,一路上头疼甚至超过了伤口疼,快到医院时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周先生你好,我是宋止语。十分抱歉,此次医疗费用我会全额承担,已经为你升级了单人病房,稍后会有人给你带去抚慰金。这只是我的个人补偿,上诉依然是你的权利,祝早日康复……]
一瞬间,他头也不疼了,胸也不闷了,感觉一口气又能怼翻十几个宋呈材了。
理不护亲,法不阿贵…难道真的有这样的事吗?
周博荣放下手机,大石落地之余,也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微弱,但又难以磨灭的冀望。
这种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大老板,好像也挺通情达理的。
自己跟着出差这几天,王总也没什么架子,似乎…也挺好说话的。
这周围又没别人,那他是不是可以……
周博荣用落水小狗一样的表情看着王砚之。
事已至此,他全部的命运就寄托在眼前低头沉思的老板身上了。
王砚之抬头见他这幅表情,先笑了一下。
“别紧张。”
他似乎尝试理解了一下,又好像没太搞懂,便温吞吞地问道:
“你刚才说,新产品怎么了?”
“啊?”周博荣没料到他这个反应,“王总,您来医院不是找我问这个的吗?”
“你不是受伤了吗?”
嗯?
那这花……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从酒店出发前二十分钟他被救护车带走,展会会场和医院方向相反,如果老板按正常时间去了展会,现在根本到不了医院!
他根本不是来向他问罪的!这下好了,从被动汇报变成主动举报了。
周博荣恨啊,自己怎么就那么嘴快,怎么就那么胆小,一秃噜把话全抖搂出去了。
他欲哭无泪的表情几乎可以录入北影教材,“气若游丝”地问:
“王…王总…有一个小男孩他非常善良,勤劳能干乐于助人,现在他不小心说错了话,就是说他能不能有一个收回前言的机会……呢?”
王砚之笑了,朝他伸出手机,“扫一下,加个vx。”
周博荣战战巍巍地照做。
王砚之点开id“化缘大师”的主页,进入朋友圈。
映入眼帘第一条就是:
“啊啊啊啊王总居然要去看那个瓶子啊啊啊啊啊!!总监不敢跟叫我跟展,我也害怕啊啊啊啊!!”
时间是三天前。
——嗬!!
周博荣在旁边吓得直抽气,加的太仓促忘关朋友圈了!!!
王砚之看他,周博荣卑微地露出一个讨好的表情。
王砚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现在不说,再晚点我也会找你。就当我不小心看到你朋友圈吧。这事我会处理,你好好养伤,出来给我重画一版。”
他说完,拿手一摁侧边键,咔地截了个图。
周博荣五味杂陈,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了。老板这么说,那应该是妥了。没想到,被自己之前发的朋友圈救了一命。一天内碰见两个好人,甚至都有点重新相信世界美好了。
王砚之把手机收起来,也替他松了口气,这傻小孩根本不知道,不是朋友圈救他,只是他恰巧碰上自己清理门户。
穿岩峰看似繁荣,却妥妥算一个夕阳企业。主要购买群体多为中老年人,品牌影响力又局限在G省周边。
过去的增长只是因为他们吃下了其他黄酒企业的份额,坐上了龙头,但若是黄酒业本身就日薄西山,穿岩峰哪怕在这行做到顶尖,也不过再有二十年繁荣。
等这一批老顾客离开后,他们何去何从?同为低度酒,外国的清酒鸡尾酒葡萄酒步步紧逼抢占市场,从黄河北卖到长江南,黄酒却挤在一小块地盘沉默地衰落。
转型升级迫在眉睫,王砚之接手公司的第一天就提出要转变方向,开拓年轻市场。
但提议一直未被通过。公司的老顽固们只想安稳地躺在旧宝座上,半点风险不肯冒,生怕一个不好被借机拉下马。
眼看着被内部争斗困住手脚,王砚之接手后的每一天都在为此忧愁。
突然某天,餐饮业冒出一个特立独行的宋止语,一切开始有了改变。
她就像一条凶猛的鳄鱼扑进这块原本趴满王八的小水池里,一个死亡翻滚,卷死一大片。吓得其他王八们连夜研究进化论,试图把自己升级成个鳄龟什么的。
整个行业都在创新内卷,穿岩峰的老顽固们也终于顶不住,在前段时间松口,同意启动新项目。
大船难掉头,尤其穿岩峰这种生产周期和销售周期都长得惊人,多年没什么变动的企业,一点小小的改变就能让内部派系失衡,任何创新的种子都难以在这片土壤生根发芽。
这次新项目恐怕也不会风平浪静,王砚之对此早有准备。
风波的另一个名字叫机遇,参与这次项目的老员工有十几个,如若他们好好干,以后在利益层面上自然同之前的老伙计不再紧密。要是使绊子,王砚之也有理由收拾他们。
从他接到请假消息的那一刻,齐胜民已经注定了要离开。
拿朋友圈挡刀,也仅仅是为了降低周博荣的仇恨值,防止他在自己出手前被报复。
若不是时间赶巧,周博荣未必能安稳做出第二份稿子。
越级上报是大忌,犯了这个错,就是站在公司所有人的对立面。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实习生,搅乱整个穿岩峰的格局,这不是什么是非公允的问题,只是简单的比大小。
他只是有些纠结…
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不好看?
他觉着还挺好的呀?
王砚之看着床边金灿灿的康乃馨,久久不语。
周博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似乎也受到了什么启发,“王总…所以您之前就看过设计稿喽?这么说…您是真的觉得那个稿子很好看喽?”
啧,这损孩子。
王砚之温柔地笑了下,“别问。”
“…哦哦哦…”
震惊!我的老板小时候竟是年画娃娃!
…
宋止语进门就看见那束花。
那束让她印象深刻的,金灿灿,红艳艳的花。正被她此次的探望对象抱在怀里研究。
宋止语敲了敲门,吸引周博荣的注意。
“你好,抱歉擅自打扰,不过门好像开着。”
“啊,没事没事,你进来吧。我老板刚走,可能没关严被风吹开了。”
宋止语挑了挑眉,没有自报来意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老板?”
“嗯!我老板!我受伤我老板还买花来看我呢,你看!”
周博荣把那束绝对不可能认错的花往她眼皮子底下一递,“好看吧!”
“是不错。”宋止语像是对着花这么说道。
“嘿嘿。”周博荣把花放在一旁。
“啊!你就是宋呈材的姐姐吧!”他似乎这才开始思考访客的身份。
宋止语表情一顿,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我是他姐的助理,我叫唐糖。”
“呃…”周博荣默默把后面那句“我在视频号看过你的照片”给吞了。
“你好你好…唐小姐,我叫周博荣。”
唉,大老板也有难读的家书啊。
“你好周先生,非常抱歉…”
“——不不不用不用!”
周博荣赶紧打断,他现在觉得宋止语和之前的自己一样倒霉,实在不忍心看她为难。
“打人的是宋呈材,除了他本人谁也不能替他道歉,”周博荣看了看她,这才小声地接出下一句,“你说对吧,唐小姐?”
宋止语怔了怔,过了两三秒,低声回复:“有道理,反正他也不姓唐。”
两人相视一笑。
宋止语在床边坐下,把手里的向日葵百合递过去。
周博荣接过,安安稳稳地竖在床头,和另一束花一起。
宋止语放松神情,掏出手机。
“是这样的周先生,我们老板,”她眨了眨眼睛,“得知你的事迹十分动容,特意要我给你送一辆代步车,请问有看中的款式吗?”
当初在酒店没能打开的买车软件,现在居然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周博荣手中。
可从宋呈材手里拿赔偿和从宋止语手里拿,周博荣的心态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说钱都是宋止语挣的…
他有心拒绝,“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宋止语直接替他翻起了买车软件,“我们老板有的是钱。”
那…
“那就谢谢你们老板了!嘿嘿…”
“哪里哪里。”
两人热烈讨论型号配置,突然房门响了,外面有人敲门:“你好,我可以进来吗?”
是唐糖,宋止语来的路上定了点东西,叫她在外面等,拿到就直接送来。这下坏了。
自己一通披皮做戏,却忘了给最重要的人发暗号,虽说已经和周博荣已经对过眼神,但要是屋里出现两个唐糖,到底有点尴尬。
门“吱呀”打开,屋外的李逵要撞上屋内的李鬼了。
“快请进快请进!”周博荣热情地招呼李逵。
正牌唐糖提着大包小包钻进来。
唐糖一见她,立马露出个纯白无邪的笑脸儿,宋止语默默捂住了脑袋。
随后唐糖一个九十度大转身,对着周博荣挥洒了一份同样灿烂的笑容。
“周先生,你好,这是唐女士在我们店为你订购的最新款游戏机,还有全套的卡带,请你签收。”
宋止语震惊地看着唐糖。
唐糖回她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周博荣完全错过了两人眉眼间的暗语,扑在游戏机上不舍得抬头。
宋止语见状,也打算同他告辞。
“那周先生,就我们之前看的那辆吧,我留你个电话,到时候让他们送过去。”
“啊?哪辆?我觉得我普通上班族没必要整那么好的车吧,那个mini就不错,才两万块钱。”
“那怎么行?”
“就是,那怎么行。”唐糖在一旁帮腔,“上班才得开好车呢,万一哪天刮风下雨打不到出租,有个结实的车比什么都强。”
“是,听说你们G省经常下雨,你看这车涉水高度有七十厘米,多合适。”
“合适合适。”唐糖连连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宋止语激情下单。
“定了定了!”唐糖热情附和。
“不是,这……?”周博荣一脸茫然。
“走啦周先生,再见。”
“再见!”
——啪!
宋止语关上门,伸手摸了摸唐糖的脑壳。
“谢了。”
唐糖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表情。
“不客气,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