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故意的!”
唐糖一边开车一边运气:“早不打晚不打,咱这边儿刚出门他就跟人打起来,骑鹤上扬州,这是要成仙儿啊——”
她斜斜瞄了一眼。
一只女人的手安静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姐…”,唐糖气儿消了一半,半嘟囔半祈求地说,“咱直接去会场吧,别管他行不?”
回话的声音轻快上扬,像钢琴从左到右一串连续的琶音。
“不管咋办,放他在外边儿咬人?”说完,自己先笑了下。
唐糖蔫儿巴巴地继续开车。
车到医院门口停下来,宋止语伸手拉门,唐糖还在一旁嘀嘀咕咕:“姐…你这弟弟真是…”
她吞吞吐吐,似乎有好多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最后蹦出来一句——
“真是个丑陋的大蚊子!”
宋止语这回真被逗乐了,“停车吧你,我上对面花店买束花儿。”
开在医院门口的花店。
因为主要客源是病患亲友,大桶的康乃馨和百合就放在店门外边。
宋止语抽了几只百合,转到店里选了两朵向日葵,折回门口的柜台排队。
她前面站着个挺高的男人,从臂弯里露出一点火红的花瓣。因为台面上散落的残枝败叶,他只能这么把花抱着,用一种温吞又低沉的声音说:
“麻烦用金色的包装纸。”
“全用金色?给您拼张酒红色的雾面纸怎么样?也好看吉利。”
“不了,谢谢。”
宋止语偏头,看见他垂下来的左手,很长,并且白得反光,腕上圈了根五彩斑斓的手串,直身的黑色大衣里,露出一小截金红相间的袖子,日常不会有人穿的款式。
“好嘞。”
店主埋头收拾桌面,随口跟男人搭话,“先生送长辈吗?咱们店有新款的祝福卡您要不选一张?”
男人沉默了下,又用那种慢吞吞的语气回复道:“是年轻人。”
…
店主抬头一看对面这身穿搭,吓得连声道歉,“抱歉先生…我不知道…这张卡算咱们送您的,您看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不好看吗?”
“没有没有…”
气氛尴尬,宋止出来打了个圆场,“嗐,这事儿主要还看感觉,感觉对了送根儿草都能成。配金色也挺好,金色玫瑰送金贵之人嘛。”
男人顿了顿,缓缓转身。
他果然穿着件中式立领衬衫,盘扣一直扣到最上边。大衣敞开着,露出胸前小巧的玉扣,和怀里火红的康乃馨。
……
康乃馨?
怎么会是康乃馨?此人的衣着气质,哪个年轻人住院能让他来送花?
此时宋止语也明白过来,康乃馨放在门口,店主虽没抬头,大概是感知到男人直接从外面拿花进来排队,又这么个包装,所以才推断他要送长辈。
正头疼这圆场如何打下去,男人突然朝她笑了下。
“多谢。”
他实在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对饱满的卧蚕。
这么笑起来,眉眼弯弯,卧蚕弯弯,一上一下两道弯,就拢聚出中间一汪干净的浅水。
他还谢谢我?
“不客气。”
宋止语理直气壮地说。
从花店出来,唐糖还没回,宋止语给她发了条消息就往医院里赶。
周末的住院部人头攒动,狭窄的走道里挤满了病人家属。
宋止语锋利地裁开人群,一手插兜一手抱花,西装外套甩在身后,漆皮短靴敲击地面,发出有力的声音。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
整条走廊回荡着她的脚步声,裹挟着无形的飓风,一路刮上六楼单人区,在一间病房前停了下来。
她站在门口叹了口气,伸手推开。
病床上歪歪斜斜躺着个瘦削的青年,见她进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呦,大——老板,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还行吧,”宋止语拿脚勾了个凳子,远远地坐下来,不像探病,倒像探监。
“没见你那么难以接受。”
宋呈材,小她十一岁的弟弟,五年前就几乎断了来往。
“宋止语,你这是什么话?”宋呈材半点儿经不起撩拨,勃然变色。
“我们当大——老板的,自然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为什么打人?”
听她说这个,宋呈材脸上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你问我?宋止语,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为什么五年不敢见我?你这个小偷,我不闹大,你能躲到下辈子去!”
“怎么回事?”
王砚之把一束包得金灿灿的康乃馨放在床边,看向自己的倒霉员工,“他打你了?”
“那就是个窝囊废!”
周博荣提起来也觉得晦气,“他在酒吧跟人装腔,吹自己多么多么有钱,然后一堆人都去捧他,那家伙一个人点了四杯酒,喝完就开始嚷嚷,说…”
“说什么?”
“说他姐夺他家产,变卖祖业,欺他少年穷。”周博荣做了个夸张的手舞足蹈的姿势。
“大家都以为有什么豪门秘辛,就问他哪家企业。”
“您猜怎么着?”周博荣深吸口气,“颂香缘!”
“颂香缘…”王砚之低头沉思。
“就这阵子特火的那个颂香缘!”周博荣肯定道,“前两天儿我才搁视频号里看过。”
“那创始人的经历跟小说似的,二十岁辍学创业,二十四融资七个亿,今年才二十九,已经筹备上市了!”
“我要有这种姐,不知道多活泼开朗!”
周博荣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这家伙还委屈上了,觉得自己是男的,家产就该归他,他复仇小王子,要夺回失去的一切,哈!”
“我就说了句不然你出去打工吧,他还拿杯子砸我!我一个右鞭腿,同时一个左正蹬。那小子没把我伤多重,自己先一个劈叉扯到O了。”
周博荣连讲带比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王砚之被逗笑了,他卧蚕本就明显,这么一拢,更显得儒雅温和。
业内知名的大白鲨,嗅觉和利齿同样出众,关于颂香缘的创始人有句很经典的评价。
宋止语在的地方没有红海,只有待倾倒的蓝海。
王砚之把这句话颠来倒去品量,和刚才见过的人比了比,确认无误。
宋止语入行时间也不短,倒是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家产纠纷。
“太明显了!人一有钱身边儿总要围几个这种东西。”周博荣不屑地嗤了一声。
王砚之赞同。
这几年白手起家的人里面数宋止语混得最好,怎么发迹的,怎么壮大的,早被扒的门儿清。
还能有什么未发掘的隐藏剧情吗?
“宋香缘是她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宋迁走了以后,店里的出纳规划都是我做。从十六到二十,四年的劳动力,怎么也算得上名正言顺。你从小学到现在,穿的每一件衣服吃的每一口饭都有我的份儿,现在你来跟我谈家产?”
宋止语讲起这些,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你还敢说!当初妈生病,把店给你是要你把它卖了换钱!结果呢?”
“你把店拿去抵押,搞创业,你不光是骗人,万一失败了,你这就是拿我们俩的命开玩笑!”
“她这么跟你说的?”宋止语语气平淡,“那她比我会开玩笑。”
“一个慢性肾衰的病人,一年透析就要八万八。一个九岁的小学生,又是无底洞。十八平的老城区铺子,带上机器设备,也就值二十五万,够活几年?”
“你猜,钱花完了,谁给你们续命?”
宋呈材脸色一僵。
宋止语接着往下说。
“她不给我,怎么好都花自己身上?她给了我,我怎么好不治她?”
“既然都要指望我,何不落个好名声?”
宋止语说到这儿,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怅然,“她就擅长搞这种把戏,假仁假义,叫人被卖了还替她心疼。”
“你这次来她知道吗?她是不是还劝你,让你安分守己,少招惹我?”
宋呈材瞳孔骤缩。
“不可能…这肯定是你的借口,你就是想侵吞家产!不然…不然你为什么要融资?”
“明明你已经开了四家分店,就算不扩张,钱也够花了,你为什么要偷偷找人融资,还签对赌协议!万一失败,你这是要害死我们!”
“你也晓得是我开了四家分店。”宋止语笑了。
“你们俩商量着要从我这分一半儿的时候,可没这么懂事儿。”
“你知道!”宋呈材脸上几乎是魂飞魄散。
“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知道吧。”宋止语乐呵呵地说,“那不成你了?”
“就你还蒙在鼓里呢。这五年不是我不敢见她,是她不敢见我。”
“她知道你会来找我,她也知道我一定不会露面。所以一边撺掇你,一边编排我。本来运转得挺好,你怎么还学会打人了呢?”
“……”宋呈材脸色发白。
“你凭什么打人呢?宋呈材?你以为你是谁?”
“………”宋呈材浑身发抖。
“你是人,凭什么欺负另一个同样为人的个体?”
——“凭你有个老板姐姐吗?”
“我没有!!”
宋呈材尖叫起来,“我没欺负他!他先动嘴的,他笑话我!”
“他为什么不能笑你,你难道不好笑吗?”
宋止语往墙上一靠,也应景地笑了下。
“…”
——“够了!!!”
宋呈材猛地一拍床头,“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也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些我统统不在乎!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我的店!我出生就知道那是我的店!我长大的每一天都离它更近一点,我应该在未来拥有它,再传给我的儿子!!”
“你抢了它,你抢了我的人生!那本来都是我的!还给我!!!”
——“不给~”
宋止语轻佻道,“你说是你就是你的?我还说是我的呢~”
“你!”宋呈材出离愤怒了。
“宋止语!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他突然伸手指向宋止语,表情前所未有的狠戾。
——“好了好了,逗你的。”宋止语话锋急转,把他后面的词全塞回了嗓子眼儿里。
“你千里迢迢逃学过来,我再拒绝好像有点残忍,老店资源重组分不出来,给你折算二十五万怎么样?”
“啊?”宋呈材还在状况外。
“还是给你换一套差不多的铺面?毕竟是姐弟,我指定不能坑你,老城区的铺子我换你新城区。”
宋呈材似乎才把脑子转过来弯儿,“不行!”
他梗着脖子喊,“我就要我那个店!”
“啧,不好办呀小伙子。”宋止语摇头,“颂香缘现在是股份制公司了,要做点儿什么也得经过其他股东同意,你姐姐我说了也不算的。”
“我不管!反正我要我的东西!不许拿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东西敷衍我!”
“哦……要相干的啊,那就好说了。”宋止语意味深长地说。
宋呈材咽了咽口水,死死盯着她。
——“诶,话说你是不是昨天刚过的十八岁生日?”
“咳咳…什,什么?”宋呈材似乎是呛了下。
“别紧张,”宋止语笑了,“当姐姐的关心关心你,送你迟到的生日礼物。”
“正好你也成年了,我把股份分你百分之三,每年你跟着拿分红,先签合同,等你大学毕业就生效。”
宋呈材歪着脑袋,两秒后又拍起了床梆子,“不行!这算什么生日礼物,四年后你是不是老板都不一定!百分之二,我现在就要!”
“你可想好了?颂香缘现在的体量,差百分之一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而且我只会给你所有权,管理权在我,你也不能拿它变现。”
“别废话,你给不给!”
宋止语拍拍衣摆,从床边站了起来。
“病好了去公司找我,这回你可以走正门。”
“对了。”
出病房前,她甩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卡我帮你停了,分红明年才到,加油成年人,住院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