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春末夏初一场暴雨,几乎将四月的羊城淹没,李嗣音刚出航站楼,就与漫天雨水打了个照面。

    她心系店铺快要超时的订单,收拾行李时格外匆忙,准备好的雨伞和一次性拖鞋竟也忘了带。

    带着一身雨汽,李嗣音站在门口等了几分钟,才等到来接她的人。

    ——周蔚,她汉服网店布料供货商。

    周蔚走到李嗣音跟前,二话不说递了把伞给她,顺便拉走了她的行李箱。

    李嗣音撑开伞跟了上去,隔着雨离得近了才听见她在一路咒骂。

    “……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我丢不起这人,老娘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介绍生意失败的,不把陈业霖那个狗东西打骂一顿难解我心头之恨,做生意做成他这样可真是缺了大德……”

    李嗣音默默跟着她,等她一口气骂完了才柔声劝道:“您消消气,我可是还指望你到地儿了帮我撑腰呢!”

    “有你周姐在,音音你就放心吧!”周蔚一脸自信的安抚。

    到了车边,周蔚拉开副驾驶的门,李嗣音顺势收伞坐了上去。

    周蔚在后备箱放好行李回到车内,启动车子前顺嘴说了一句:“布料的事好解决,我家好歹几代人扎根在布料市场,不缺他陈业霖一个,但你那个合同……”

    李嗣音闻言把当初和陈业霖签订的关于布料的买卖合同从随身包包里拿出来,随意翻了翻。

    合同是正常的合同,她看了几遍,没找到漏洞,但买的人没有卖的人精,周蔚的顾虑她明白。

    是以,她抿唇笑了笑,问道:“周姐有熟悉的律师吗?”

    周蔚打着方向盘转了一个弯,眼睛盯着前方路况,直到车子拐上大路才回答:“有是有,不过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接触。”

    言下之意,就是人品不行,专业度尚可。

    李嗣音长睫微垂,轻叹口气,“那看来只能临时找了。”

    “只是看个合同,临时找也没事,”周蔚扭头看了她一眼,语气迟疑:“你还是怕家里人知道,所以才没在帝都找律师看?”

    李嗣音把合同收起来,靠在座椅上,颇有些含糊其词,“我说我忘了你信吗?”

    两人合作两年多了,周蔚也算了解李嗣音,一听她这样说,立马点头:“信,我当然信。”

    李嗣音不说话了,扭头看着车窗上不断滑落得雨水,心底添了几分烦乱。

    三年前她以中文系专业课第一毕业,当家人都以为她会跟着母亲的脚步当一名教师时,她毅然选择了开一家网店。

    还是前景不好、流量下跌的汉服网店,前两年投资巨大却没有什么回报,顶着长辈们不断施加的压力坚持到今年年初才迎来好转。

    那时她开了一个新系列,同校一个网红学妹穿着拍了一期视频,反响很不错,店铺因此小火了一把,订单骤然增多。

    新系列所需的布料周蔚布行不够,她就好心介绍了陈业霖,前两个月都按时按需提供布料,到第三个月,他却以各种借口推脱。

    不是布料有损,就是品质不达标,回回说尽快发,回回没发,老油条似的来回打太极。

    眼看订单就要超出发货时间,李嗣音开店初,研究过网店经营规则,一两次超时不发货只会罚钱扣分,严重的,会闭店。

    李嗣音不想一番心血付之东流,更不想按部就班的生活,是以这次变故,她瞒了家人朋友,孤身来到羊城。

    与其说她不想在帝都找律师,倒不如说她不敢。

    叛逆和倔强人生来就有,她也不例外。

    恰逢红绿灯,车子停下,周蔚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

    李嗣音敛起思绪,“嗯?”

    “我记得你领证了?”

    话题转得太快,李嗣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昂?”

    领了吧?

    “你说过你老公是什么职业来着?”周蔚挠了下头,皱眉思考着。

    李嗣音明显不在状态,倒是听到“老公”两个字时,眼底划过一抹不自在。

    “律师?”周蔚脑海中灵光一现,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声响起,前车大约没看灯,以为是催他,启动了半米又停下,刹得太快,车尾巴弹得翘了翘。

    车窗降下,一个光头探了出来,也不顾雨水,指着周蔚发来一封电报。

    周蔚就当没看见,“对,律师,你找你老公啊,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额……”她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李嗣音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表情懵懵然。

    红灯过去,周蔚启动车子后飞快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提到陌生人的反应,挑挑眉语气有些难以置信:“不是吧?你们三个月前就领了证,怎么,他领完证就出使西域去了?”

    李嗣音绞着手指,不自然地掀了掀唇,“倒不至于出使西域,不过也差不多了,他领完证就出国了。”

    准确来说是领完证第二天就出国了,但不能说,说了周蔚保不齐会以为她被骗婚了。

    如果不是相信大伯母和见过他父母,以及他临走前给她的那些证件,她也会以为她被骗婚了。

    “why?”周蔚大为不解。

    说起这个,李嗣音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回。

    总不能说她忘记了吧!?

    想了想,李嗣音干脆解释,“他说保密。”

    窗外雨大,周蔚专注道路也没有心思去观察李嗣音的表情,对于她稍显敷衍的回答,只点点头,“行叭。”

    *

    车子又开了几分钟,驶过一条斑马线后,雨势骤减,疾风骤雨变成了温和细雨,不消片刻,便彻底停了。

    到达富阳布料市场后,周蔚直接把车子停在陈业霖布行门口,不管不顾地撞到了几个雪糕桶。

    陈业霖听到动静皱着眉气势汹汹的出来刚要斥责说门口不能停车,抬眼却看到一身职业装的周蔚下了车。

    他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用一副调侃的语气说道:“呦,稀客呀,你怎么有空来了?”

    周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挺直腰杆儿微微侧过身子。

    虽然她很想骂人,但这是李嗣音的主场,能忍则忍,以后机会多的是。

    陈业霖跟随她的动作把目光投过去,视线在触及李嗣音款款而来的身影时,眼睛不由得一亮。

    李嗣音长相偏柔美那一挂,身量纤纤,嗓音也清润,打着来“问罪”的目的,就尽量把自己收拾出几分凌人的气势来。

    杏白色飞机袖,黑金马面裙,高马尾束着,神情也不似与周蔚交谈时的浅笑柔和,板着脸盯人时,倒让陈业霖这个与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狐狸心有几分惴惴。

    李嗣音在周蔚身边站定,看着陈业霖淡声道:“陈老板贵人多忘事,你合同上答应给我的天丝还差十卷呢!”

    天丝这种布料很普遍,但也有好坏之分,周蔚说陈业霖这里的天丝尤其好,李嗣音看过样品后就与他签了买卖合同。

    哪知道他不顾合同,给她玩阳奉阴违这一套。

    “天丝”两个字,立马让陈业霖想起来眼前是谁。

    他眯了眯眼,上下飞快打量了李嗣音一番,嘴边的笑意大了些,朗声道:“原来是李总,没想到李总这么年轻有为,貌美动人,幸会幸会啊!有什么事不如我们进去谈,我那新得了一罐好茶……”

    “李总不敢当,喝茶也不必,”李嗣音打断他,拿出那份白纸黑字签的合同,唇角微勾,问道:“我只想要陈老板一个准话,布料什么时候给我,你已经超出了合同上给的日期。”

    瞥见那份合同,陈业霖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再开口语气颇为诚恳:“李总,不是我不给你,之前和您员工联系的时候,我已经说了,这批布料在运输过程中不小心泡了水,成了残次品,我哪敢发给您啊是不是?”

    “是吗?那挺巧的。”

    “可不巧嘛!”陈业霖满是无奈的样子。

    “既然如此,”李嗣音把合同仍旧放进包里,顺势提出要求,“陈老板带我去你的仓库瞧瞧,我看看泡水严不严重,不严重的话你照样给我发物流去帝都,钱款我立马给你结清。严重的话我再等几天,反正没事,我可以等。”

    陈业霖闻言,嘴角挂着的笑容不由得一窒,垂下眼,坦言道:“不瞒李总,那批货没在仓库,我仓库小,验收后我就让拉走了,我也不能留次品堆在仓库是不是?”

    “是,”李嗣音彻底笑了,一呼一吸间周身气势带了几分上位者的压迫,裹向陈业霖,语气不急不缓,“这样的话,要么你现在给我货,要么,给一个准确时间,三天之内,可以吗?”

    “李总你说笑了,这风大雨大的,三天布料也到不了我这里啊!”陈业霖指着头顶阴沉沉的天满脸为难。

    李嗣音转头透过玻璃看向布行里面,意味深长地笑:“是吗?”

    “可说呢!”

    “那……”李嗣音顿了顿,转眸看着陈业霖,似笑非笑的,“霄云阁的天丝倒是源源不断啊!”

    李嗣音加上鞋与陈业霖差不多高,针锋相对时自带着一股子睥睨一切的傲然,不咸不淡的语调,已让他浑身紧绷至僵硬。

    而霄云阁就是当初与李嗣音的锦生华一起开起来的汉服网店,大本营在杭城。

    它家掌柜李嗣音曾在一场汉服活动上见过,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在人群中长袖善舞。

    因为是同一时间开的店,那掌柜有意无意的把李嗣音当成了竞争对手,李嗣音一直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回给她来了一波大的,直接截胡了她的布料,要不是有周蔚这个备选项在,店铺能不能开下去还真难说。

    “李总……”

    李嗣音抬手,无视陈业霖脸上被揭穿时尴尬又着急的神情,眉眼一弯,笑得云淡风轻:“三天之内布料到不了,那我们按合同走流程吧!当初定好,超时一天,一码布料按市价的百分之三十赔付违约金,到今天刚好一周。我理解你的难处,也不占你便宜,陈老板自己算一算违约金是多少,我好明天再来解了这合同。”

    说完,李嗣音转身下了台阶,几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周蔚看见车门关上才嗤笑一声,“好心”劝说陈业霖,言语间暗藏讥讽,“杭城那边的电商园什么好料子没有,也值得那霄云阁的掌柜跑羊城高价买你的布料,不就是想打压李总嘛!她会买这一回,第二回可难说,但李总就不一样了,你算算你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业霖收回视线,挺胸冷哼一声:“我做了半辈子布行生意了,这点小伎俩我还看不上。”

    周蔚听见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但表面也只是眉梢一挑,不动声色的试探:“你都看出来了,还宁愿为了那几个钱把布料让给别人?”

    陈业霖没说话,沉着一张脸转身进了布行。

    周蔚双眉一皱,咕哝道:“还真让音音猜到了。”

    *

    回酒店的路上,周蔚瞥见李嗣音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由出声宽慰:“你也别着急,咱们下午去逛逛,羊城律师事务所还是挺多的。”

    李嗣音把撑在车窗上的胳膊放下来,轻叹口气,声音低低的:“没来之前我也只是猜测,刚才见了陈业霖一面,才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

    “嗯?”

    “商人以利为先,不知道霄云阁掌柜出了多少高价买走那批天丝,以至于陈业霖宁愿去找合同的漏洞也不想做我这单长久的生意。”

    周蔚“啧”了一声:“谁知道他在想什么,”顿了顿,她胡乱猜测:“该不会是那霄云阁掌柜有钱有势威胁陈业霖不得不从吧?”

    李嗣音哑然失笑,“说不准呢。”

    车轮转过一个弯,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来,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没个安静。

    雨势渐大,视线受阻,周蔚不得不降低车速。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进酒店停车场,等两人拿着行李来到大厅办理入住时,酒店挂钟显示时间已到中午十二点。

    李嗣音把身份证递给前台,周蔚一手拉着她的行李箱一手转着车钥匙,絮絮叨叨的开始教育她。

    “……宁缺毋滥这个词你听过没?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你怎么能随便就和别人领证呢?他的人品、事业你了解吗?票子车子房子都有吗?婚检做过没?私生活干净吗?有没有什么AIDS,TP的?前女友断干净了吗?初恋白月光呢?”

    之前记着办正事,周蔚没有深究李嗣音提起她老公时的表情,这会儿事办了一半,连番追问下才知道她是相亲结的婚。

    这可把周蔚吓得不轻,着急忙慌的像老妈子一样刨根问底。

    李嗣音签完名字,看了眼憋笑得前台姑娘,无奈扭头:“周姐。”

    周蔚转身对上前台八卦的小眼神,语重心长的开始和她交流心得,“别看我说的是她,”指了指身边低头继续签字的李嗣音。

    “其实那些话适用于每个还没结婚却打算结婚的女性朋友。”

    前台站的端直,微笑着点点头附和:“对对。”

    “看,人小姑娘都比你通透。”周蔚恨铁不成钢。

    李嗣音默了默,“我也才二十五。”

    “但是你结婚了!”

    李嗣音:“……”

    周蔚补充:“还是相的亲。”

    李嗣音不坦白,她一直以为她是为了爱情,毕竟对方硬件都不错。

    谁想到好好一美女恋爱不谈,跑去相亲。

    收好证件,李嗣音打开手机找到相册里一张照片看了几秒,然后迟疑着对周蔚说:“那要是这个人长得可以,收入可以,有房有车呢?”

    “那也不行,”周蔚把车钥匙往掌心一收,果断道:“人品呢?人品不行长得再好也不行,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呀!”

    “其实,”前台举起手,表示自己要发言,见周蔚看过来,才把目光移到酒店门口,目露惊艳,接着说:“有个词叫秀色可餐,好看也是能当饭吃的。”

    周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脱口而出一句:“哇哦~”

    “李总快看,有帅哥。”

    李嗣音没搭理她的调侃,收拾好前台递过来的房卡和票据,拉着行李箱刚准备往电梯那走,就听到周蔚又说了一句。

    “我怎么瞧着那人有点眼熟啊……”

    听见这话,李嗣音下意识扭头看去。

    酒店旋转门处陆续进来七八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一路走来有说有笑,其他人李嗣音不认识,视线也没有任何停留。

    唯独目光触及其中一个人时,不由自主地凝了一瞬。

    那人穿着一身暗色西装,宽肩窄腰,身姿笔挺,与人说话时唇角始终挂着抹淡笑,端的是温和从容。

    更别提他还有一副好相貌,鼻梁高挺,轮廓精致,头发打理得比较随意,半点不遮眉眼,皮肤偏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简单至极的着装却能使他在人群中轻易脱颖而出。

    李嗣音没想到他回国了,更没想到会在羊城碰到他。

    大约是她目光停留得有些久了,人群中的徐砚书有所察觉,停下与身边人的交谈,抬眸望了过来。

    隔着镜片,两人无声对望了两秒。

    也就是这两秒,让一旁注意力本就在徐砚书身上的周蔚给注意到了。

    她凑近李嗣音,抬起胳膊捅了捅,压低声音问道:“你认识啊?我瞧着也眼熟呢?”

    李嗣音敛起微怔的神情,收回视线同样小声说:“你口中的西域使者。”

    “哈?”周蔚瞪大眼睛,面容错愕。

    李嗣音见那群人直往前台而来,想他们也是要办理入住,便没心思去和周蔚解释,拉着行李箱正准备让开位置。

    不防人群中央的徐砚书突然迈开一双大长腿,转瞬就到了跟前。

    李嗣音微微仰头,长睫微颤,目露疑惑。

    徐砚书垂眸看了她几秒,眼底闪过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见他不说话,李嗣音便主动问:“怎么?”

    “要认识一下吗?”徐砚书看了眼周蔚,又侧了一下身子让李嗣音看见他身后其他人,征询她的意见。

    李嗣音抬手摸了摸耳垂,徐砚书的声线很特别,说话时偏低,偏缓,带着股柔意,却不像女声娇柔。

    像他这个人一样,给人第一感觉就是温润,温和,几次交谈相处下来,让李嗣音想到一句话。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点点头,李嗣音没摸到耳朵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时突起的烫意,便自然的放下手,抬起头笑看着那几人。

    徐砚书移了一下脚步,与李嗣音并排站着,取下眼镜后才朗声介绍道:“这是我太太,李嗣音。”

    “你们好,”李嗣音颔首致意,不避开也好,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谣言。

    男女老少那群人也笑着恭喜,或是说些男才女貌登对的话,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李嗣音拉着周蔚让开了位置,让他们办理入住。

    周蔚这时回过神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而后皮笑肉不笑的对着李嗣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说:“不给我介绍?”

    想她知道李嗣音领证的消息,还是因为她特意发朋友圈给长辈看时,顺带把周蔚也圈了一下。

    而事后周蔚也很庆幸李嗣音有个名字和自己差不多的表姐,不然她也不会知道。

    李嗣音礼尚往来,同样问了徐砚书一句:“认识一下?”

    徐砚书把眼镜放进衣服口袋,点头。

    李嗣音对着周蔚勾起抹公式化的笑,稍微往徐砚书那边移了一小步,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几分。

    徐砚书不自觉的呼吸一轻,一股清香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尖,不同于酒店里香味馥郁的香氛,反而像花果,味道自然,沁人心脾。

    幽幽缠缠,流到了心里。

    余光里,是她双唇轻启,曼声道:“这是我先生,徐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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