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如约而至，鹿凛难得没有被寒冷折磨，睡了个好觉。

    夏天的白昼来得很早，这种勤劳也感染了街道两侧的商贩。叫卖和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食物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鹿凛握紧了书包肩带，快步穿梭过这条老旧却满是烟火气的热闹街道。

    她在心里盘算今天下午篮球赛结束的时间。虽说罗彩让她不要着急，但她也不愿意耽误约好的上班时间。

    不要违背规则，不能给别人带去麻烦。她告诉自己。

    “学委学委，数学作业什么时候收呀，要是老张没规定能不能放宽期限？求求了，救救我们吧！”

    鹿凛正坐在位置上算题，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互相推搡着走到她面前。察觉到一片阴影，她疑惑地抬头。

    猜拳输掉的田炳厚着脸皮蹭到鹿凛面前开口，身后的几个傻子附和着他：“求求了学委，一切为了学校的荣誉啊！”

    鹿凛用手中的黑笔支着下巴，视线落在田炳怀里的篮球上。

    一群男生穿着球服，有的还带着护膝和抹额，红色的抹额上写着“西一必胜”。

    虽然她很想问问这几人里有多少个真是校队的，又有多少人只是借这个名头逃课去玩，但最后只是若无其事笑了笑。

    “他只是说今天交作业，具体时间没有规定，我下午篮球赛之前收吧。”

    “好嘞！学委你人真好，今天中午保证完成！”

    他们欢呼后嬉笑着离开了，鹿凛总觉得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环顾四周后没发觉有谁在注视她，于是低下头继续攻克那道数学题。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她同桌把手藏在抽屉里悄悄涂着指甲。

    “怎么样？这个颜色好不好看？”明媚的女孩把手伸到她面前小声询问，鹿凛在她凑近时才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烫成了卷，梳成马尾所以不容易被察觉。

    “嗯”，鹿凛小幅度低头扫了一眼，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太真挚，于是小声补充：“好看的。”

    这句话让周智盈短暂兴奋了一下，情绪上头后热情招呼她平常不太理会的书呆子同桌：“那你要不要涂？”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个摇头拒绝的答案。

    好吧，是她多嘴了。

    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她收好指甲油偷偷瞟了瞟同桌。

    认真听讲的好学生侧颜恬静，表情专注。鹿凛很少主动与人交谈，但不会让人感觉她谨小慎微，是那种被别人问了“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后会笑着回复一句“没有故意不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的类型。

    她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内核很成熟很强大，但也不会鄙夷他们幼稚脆弱的可靠形象。

    周智盈把圆珠笔放在鼻子下边嘟起嘴支撑着，盯着鹿凛有些出神：因为给人一种太厉害的印象，所以即使这么漂亮也很少有人敢接近。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望而却步？就是这个意思吧。

    鹿凛尽量忽视同桌明目张胆的偷瞄，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但这个年龄的女孩确实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蛮可爱的。

    等一下——

    这种老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你不也是这个年龄吗？

    鹿凛哑然，在心底吐槽故作成熟的自己。

    “鹿凛，来一趟我办公室。”

    下课铃响后班主任敲敲讲桌，在众人安静期待的注视中冲鹿凛扬了扬头：“其余人，该排练的排练，该上课的上课，别兴奋过头。”

    教室里爆发出小声的欢呼，杨芙在鹿凛路过时小声叮嘱：“学委你快点来哦，我去给啦啦队的其他人解释，让她们把位置给你留着。”

    鹿凛朝她说了句谢谢，跟上班主任的脚步。

    “报告。”

    “进吧，随便找个位置坐。”

    班主任扫视了一圈办公桌，把上面还没拆封的饼干递给鹿凛：“边吃边聊。”

    用了命令的语气。

    鹿凛没有拒绝，把饼干拿在手里也没有拆开，只在心里给杨芙和其他人道了个歉：看这架势，她恐怕要被迫耽搁一会儿了。

    “其实你当时刚转学来我们班的时候老师就很欣赏你，你知道的吧？”

    他点了根烟，给鹿凛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开窗。鹿凛站起身，在雾气缭绕中回忆起他口中的欣赏：是在得知自己父母双亡的凄惨家世后害怕她有心理问题而不愿接纳的托词，还是在踢皮球的过程中看到她在南岸的成绩单后假模假样的宽容呢？

    “我记得的。”

    鹿凛回到原位对他微微一笑，忍受着二手烟对鼻腔的污染。

    “果然，你没辜负我的期望。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像你这样踏实安静的孩子了，从来不让老师担心。”

    确实，只有在考试前才会记得叮嘱两句，大概是为了奖金吧？

    鹿凛心不在焉地听他重提辉煌旧事，听他吹嘘自己的能力、抱怨生不逢时、错过了多少人生机遇。

    最后，他抑扬顿挫的激昂语调平复下来，粗大的指节掐着燃尽的烟头，把猩红的火星按在烟灰缸里直至熄灭。

    “你是个好学生，老师才让你来，想把这个机会给你”，他放低音量，直勾勾盯着鹿凛，目光炯炯有神：“你要把握住啊。”

    鹿凛直觉不对劲，就听见他继续说，眸子越来越亮：“这次西津六中与我们学校的交换生活动，我专门要到了一个内推名额，就为了给你。”

    开了窗后独属于夏季的沉闷粘腻的风吹散了鹿凛眼前的烟雾，她语气迟疑，让面前的男人怔了一瞬。

    “抱歉，但是老师……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鹿凛的头低下去，声音不大，态度也并不坚决，却让男人在几秒后陡然升起怒意。

    “开什么玩笑？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他猛地站起，椅子呲呲摩擦地面的声音让鹿凛忍不住皱了皱眉，尖细的音调闷在他被烟雾堵住的嗓子里。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把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

    鹿凛沉默着朝他鞠躬，然后转身离去，男人的话回荡在耳畔。

    “给你三天时间。”

    走廊里很闷热，或许是由于人太多。

    鹿凛小心地避开嬉笑打闹的人群，看见他们年轻的脸上绽放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笑，突然感受到自己正从这个世界中抽离出去，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席卷了她。

    “小心！”

    一个男生冲她大喊，等她反应过来时一个篮球已经直直冲自己砸了过来。

    恍惚间她听见女孩的责备“都说了不要在走廊里打球啊！”

    鹿凛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臂去挡，那球砰地打在她的小臂上，她没忍住颤抖了一下。

    “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是刚才那个出声的女孩。她正快步向鹿凛走来，脸上浮着担忧。

    “没事。”鹿凛在她想要查探自己的受伤情况时迅速捂住了小臂，几乎是慌乱地拂开人群小跑了出去。

    肇事的篮球像顽皮的孩童，在地面上蹦跶了几下，察觉到无人重视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男孩望着鹿凛的背影，道歉的话悬在嘴边，尴尬捡起角落无人问津的球，挨了那女生一巴掌。

    “真是的，长长记性吧你。”

    “什么嘛，我超级真诚想道歉好吧，谁叫她跑那么快。”

    柳纪一手抱球一手抚摸自己的后脑勺，抱怨女生太使劲了。

    “给我英明神武的大脑打坏了，影响到下午的篮球赛怎么办？”

    “是你自己欠揍。”

    “我明明是要抓紧一切时间训练，超有集体荣誉感好吧！”

    “能改改你说话的臭德行吗？就算你喜欢看少女漫也不用带入女主人设吧？超——奇怪好吧？”

    “你不懂啊！这是一种信念、是一种战无不胜的魔法。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反复提醒——”察觉到女生狐疑的眼神，柳纪烦躁地摆摆手：“漫画表明这样说话就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就像考试前要吃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一样，懂不懂……不懂就去看，可有意思了。”

    “提醒你一句”，沈欢勾勾手指，他就把耳朵附上了去，微微侧头时炸了毛的脑袋像是某种大型犬：“高中满分是一百五。”

    没管身后的柳纪如何瞠目结舌，她把男生远远甩在身后。

    脑子缺根筋、逢考必生病的人以后真的会遭报应的。

    鹿凛躲到厕所隔间里，小心翼翼查看手臂被砸的位置。

    很猛烈的撞击却没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层薄冰覆盖在上面，冷意从血管蔓延至全身。

    怎么会这样呢？她记得平复期没这么短啊，怎么突然又开始了。

    冷静、冷静，她牙齿打着颤，在心里告诉自己。

    没有带上抑制剂，只能忍耐着慢慢挨过去。

    鹿凛半靠在隔板上，感到疲惫。

    为什么要选她当这所谓的交换生？她真的非常讨厌未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熟悉起来的人，即使没什么多余的交情也好过陌生吧。

    鹿凛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她一直很努力掩藏自己可能造成恐慌和混乱的能力、一直努力经营着自己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既然莫名其妙给了她这样的能力，就不要再给她颠沛流离的命运附加任何新奇的桥段了。

    这对疲于生计的人而言是一种没有礼貌的叨扰，很烦人啊。

    不要再让她的人生遇到任何未知数了。

    可以是枯燥的知识、可以是难解的题，甚至可以是难缠的顾客。可以让她持续的心情不好，但不要大起大落，她并不想再遭遇崩坏人生观的任何事。

    鹿凛忍不住思维发散，在这个小小的、并不具有浪漫主义格调的厕所隔间，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愿望：

    我要人生浑浑噩噩、平平淡淡。

    搞不懂的不要深究、得不到的不要强求、赶不走的平静接受，如此简单。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哦。”

    在这声音出现的刹那，鹿凛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罕见地浮现出冷意。

    或者说是罕见地褪去了平和的伪装，露出了本该有的凌冽。

    卑微的愿望，实现却如此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