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摊

    建和十三年。

    八月初一,白露。

    老话说白露逢月头,来年必定愁。

    历山脚下南窑村里的老人,打从年初开了春就叹气,明年年景怕是不好过,家家户户老早都开始做准备。

    禾甜也是一样。

    只不过,如今家里的光景,她拼尽了全力也是入不敷出,担忧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鸡鸣第一声,她便睁开眼,利落下床,穿衣。

    全程不过几个呼吸,动作又轻又快,直到推门出去,里侧熟睡中的人没有受到一丝惊扰。

    从东间出来,穿过堂屋,轻轻推开西间的门后,禾甜这才拿起右手边架子上的火石,几下摩擦声后,油灯昏黄的光,从窗子透出,落在还略有些泥泞的院子里。

    整个村子都还在沉睡中,只有夜空的星子和这座小院昏暗的灯光。

    她舀水洗了手,脸都没顾上洗,便端着油灯走到石台旁,掀开盆上的木盖,伸手从盆里捞出泡了半夜的豆子,捏了捏。

    见已经泡软,一直绷着的小脸蓦然一松,露出会心的笑来。

    前日下了雨后,天一下就冷了下来,气候变了,她泡豆子的时辰也得跟着变,昨日的豆子泡的时辰不够稍稍有些硬,所以昨天卖了豆腐回来,天不黑她就把豆子泡上了,今儿果然泡的刚刚好。

    怕还泡不好,这一夜,她都睡得不是很安稳。

    还好。

    这般想着,她又笑了笑。

    油灯光线昏暗,打在她稚嫩瘦削的脸上,许是太瘦了,显得她一双眼睛格外大,映着油灯,眸子格外明亮。

    未免失误,她挽了袖子,把盆底的豆子捞上来又看了看。

    确定都泡软了,她这才放下油灯,麻利洗了脸,取下连接西间和厨房的门上的挡门棍。

    她把油灯放在两个房间相接处的架子上,这样两个房间都能照到,不用再多点一盏灯,能省点灯油钱。

    系好围裙,用清水把石磨、木桶等各式器具冲洗一遍后,她这才端了个小一些的盆,从大盆里捞出泡好的黄豆,端到石磨旁坐下。

    隆隆隆……

    石磨转动的声音在小院子响起。

    禾甜一个人,加水、推磨、加豆子……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却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打眼瞧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顺畅。

    明明年岁不大,做事颇像样老成。

    这也归功于她常年跟在干爹,也就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豆腐老游身边打下手熏陶来的。

    磨豆腐是个功夫活,禾甜听着隆隆的石磨声,看着一把一把的豆子在石磨的碾压下磨成豆浆,时不时调整挂在木桶口子上过滤豆渣的棉布,免得不注意漏了。

    以往干爹磨豆腐时,调整更换棉布的活计都是她来做,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各个地方她都得分神盯着。

    白花花的豆浆从石磨缝隙溢出,顺着凹槽缓缓流下,在她眼里并不是豆浆,而是金银。

    等过些天中秋节,豆腐会比平日里需求量高,能多卖些钱,加上她这段时间挣的钱,就能带干娘去城里济善堂看大夫抓药了。

    这般想着,禾甜干活的劲头也愈发高涨。

    这一磨就是半个时辰起步。

    重复地做一件事,还是磨豆腐这种体力活,莫说是个刚十二岁的小姑娘,就是一个成年人,也会觉得累。

    但禾甜稚嫩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疲惫,哪怕她已经擦了不知道多少次汗,眼睛依然明亮,瘦小的身躯毫不费力就把装满了用棉布过滤好的豆浆的桶拎起来,倒进比她腰还高的灶台锅里。

    一桶一桶……

    等倒了满满一锅豆浆,她这才坐在灶膛前,引燃软柴,烧火。

    灶膛的火,比油灯明亮不知几许,整个厨房都明亮起来。

    灶膛添了木柴后,她就没再管火,洗了手,就拿起勺子搅拌锅里的豆浆。

    一大锅,要煮熟,也得一会儿。

    她把压豆腐的格子拿过来用清水冲洗了放在一旁等会儿用,又把前两日刚找村头李老头定做的厚木桶冲洗了一遍。

    这中间不忘瞧一眼火,以及搅拌锅里煮着的豆浆,还用瓷盆盛了些凉水放在灶台上温着。

    准备模子、挤豆渣、洗棉布、磨豆浆……一刻也没有闲着。

    等豆浆煮沸,她小心撇去浮沫,并没有撤火,继续煮。

    干爹生前不止一次跟蹲在灶膛前烧火的她说过,豆浆跟水不一样,要多煮几滚才能煮熟,那会儿干爹也不是要教她磨豆腐,只是顺口跟她说一嘴。

    但干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干爹说,女儿家就做做针线,磨豆腐太累,不适合女儿家做,而且她也还小,就没有当回事教过她磨豆腐。

    不过打从她被干爹干娘捡回游家,她就一直记着干爹干娘的恩情,力所能及地帮着二老做事。

    尤其是四年前游大哥应征入伍后,她做事更加勤快。

    哪怕那会儿她才不到七岁,每日都能在干爹起来时跟着起床,尾巴似的跟在干爹身后忙前忙后,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

    干爹很能干,用到她的地方不多,但哪怕只是帮忙递个帕子,烧个火,她都干得乐此不疲。

    这下手一打就是五年。

    磨豆腐的所有流程和操作,她也看了五年,还有干爹磨了几十年豆腐的心得,她都铭记于心。

    她学着记忆中干爹的样子,撇去浮沫,因为不够高,够不到,还得垫着脚,等豆浆四五滚后,她才把煮熟的豆浆舀出来放在盆里晾着。

    她把锅飞快刷洗一遍,这才把余下的生豆浆倒进锅里继续煮着。

    看火,添柴……手脚不停一通忙活后,等这边豆浆晾的不那么烫,她端起调好的卤水,用木勺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着,缓缓往晾凉一些的豆浆里面加。

    老游家的豆腐,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盖因为干爹厚道实在,豆腐用料全都是好豆子不说,豆腐也做得又嫩又劲道。

    瞧着简单,但点卤水也大有学问。

    点少了,豆腐太散,点多了豆腐太硬。

    得刚刚好,还要配合着手法。

    比着别家,游家的豆腐口感是偏硬一点点儿,正是刚刚好弹牙却又不糙硬,吃起来特别有滋味,附近十里八乡都爱吃游家的豆腐。

    禾甜也爱吃这样口感的豆腐,虽然干爹没有系统地教过她,她也完美继承了干爹的手艺。

    等卤子点完,便放在一旁静置,凝固后,舀进豆腐格子压豆腐,盖好干净的棉布,压上木板,木板上压上增重的石块,这边就可以不用再管,等成型,豆腐就做好了。

    锅里正在煮着第二锅豆浆。

    撇了几次浮沫,煮熟后,这一锅她直接舀进新定制的厚木桶里晾着。

    一锅豆浆,刚刚好装满一桶。

    煮熟的豆浆,放在一旁继续放凉,禾甜趁着这个间隙,赶紧把锅刷了,刷完又在锅里添上水,借着灶膛的余火烧水,做完这些,这才去开厨房的门。

    如今游家只剩她和干娘两人,每日睡觉前,她都把门堵得严实。

    取掉两个顶门棍,拿下门栓。

    才一打开门,凉意便扑面而来。

    忙活出一身汗的禾甜,被凉风一吹,只觉得浑身清爽,连灵台都更清醒了几分。

    天还黑着,不过也快亮了,天上的星子都淡了许多。

    村子里也有人家亮了起灯。

    她并没有耽搁,出了厨房,就快步走到旁边的鸡圈,推开栅栏门进了鸡圈,走到靠着厨房垒的鸡窝从里面摸出两个鸡蛋,拿进屋里后,这才又去棚子底下抱了些柴回厨房。

    余下的柴火不多了。

    前日下了雨,不方便上山砍柴,昨天从集上卖了豆腐回来,又忙着蒸馒头蒸包子,再加上刚过一天,怕是山路不好走,也没有上山砍柴。

    今儿卖完豆腐,怎么着都得先上山砍柴。

    不止要上山,还要多砍一些备着才是。

    等她洗了手,把包子和馒头馏上,这边木桶的豆浆也晾好了。

    木桶里的豆浆用来做豆腐脑,得嫩一些,卤水不能放多了。

    游家豆腐铺,从前并不卖豆腐脑,只卖豆腐,干爹去后,治丧本就花了不少钱,干娘也因为郁结于心病倒,请大夫抓药,花钱如流水,她想多挣点钱给干娘看病,但磨豆腐收入实在有限,她一个人能力有限,再加上还要照顾病重的干娘,只能在原来生意的基础上,再开拓一些,便做起了豆腐脑的生意。

    干爹虽然不卖豆腐脑,但也会偶尔做一些豆腐脑自己家里吃,次数虽不算多,但她早就对磨豆腐一道熟记于心,第一次就做成功了。

    现下更是在几次改进后,豆腐脑做的越发鲜嫩爽滑。

    豆腐脑卖得也还不错,就是要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磨豆子煮豆浆,哪怕如此禾甜也从不觉得苦。

    只要干娘的病能治好,让她再早起一个时辰她也愿意。

    卤子加好后,她就盖上和木桶一整套的盖子,把热气都盖在了桶里。

    她对这个新定制的桶十分满意。

    够大不说,还十分厚实,保温非常好,她再加一层褥子在外面裹着再加一层稻草,卖到半晌午,豆腐脑都还是温热的。

    做完这些,她又飞快地去院子里的菜地里拔了两棵芹菜还有小葱。

    用院子里大水缸的水把菜洗干净,拿回屋后,利落地把芹菜切成芹菜丁,放到大碗里。

    小葱也切成葱花。

    一半放到碗里,等会儿出去摆摊,一半当下就用了,加了面粉,打了个鸡蛋,又加了盐,搅成面糊后,在小炉子上摊鸡蛋饼。

    另一个小炉子用来煎药。

    等鸡蛋饼摊好,她还用芹菜叶子打了两碗咸糊糊。

    等糊糊打好,她灭了炉子的火,这边馒头和包子也馏好,灶膛的火也一并灭了,把煎好的鸡蛋饼放在锅里篦子上温着。

    这边便开始清理石磨和用过的锅碗瓢盆和桶子。

    等把工具都洗干净摆放整齐,药也煎好了。

    她把炉子的明火熄灭,把汤药倒出来后,先放在炉子上用余热保着温。

    等做完这些,公鸡开始叫第三遍。

    她朝外头看了一眼,还是黑漆漆的,不过不打紧,现在天还长着,这会儿也还早。

    灶台上放着的小瓷盆里面的凉水已经温的有些烫,她端来洗脸盆,倒了一半次盆里的热水,又加了些凉水,温度适中,这才端着温水拿着干净的帕子从厨房过去进了东间。

    “甜丫,都做好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屋里人先发出了声音。

    “嗯,都做好了。”禾甜进来后,把盆放在炕边的凳子上,把帕子浸湿递给干娘。

    刚八月初,虽比着夏日里天亮得晚了不少,但这会儿,外头也有些灰蒙蒙了,屋里不用点灯,也勉强能看得到。

    虽然光线很差,但也能看出来,游母脸色很不好。

    干瘦枯槁,病态很明显,看得禾甜心里很不是滋味。

    游大哥和干爹的死,让干娘一下就没了主心骨,一病就来势汹汹,前段时间,几次都不想活了,好不容易被她以‘怎么也要寻回游大哥的尸骨入土为安’的理由给劝住。

    只是人老了,又没了两个重要的家人,就算打起了精神,病势也非常难缠。

    但还好,干娘现在总算又有了奔头,禾甜也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干爹干娘把她捡回家,养到这么大,无论如何,她也要照顾好干娘。

    “忙活半夜该饿了吧,”有了奔头的游母洗漱完,干瘦的脸冲禾甜笑了笑:“那咱们吃饭。”

    见干娘笑了,禾甜也跟着笑了:“好,我今儿烙了鸡蛋饼,干娘等会儿可要多吃点。”

    游母哎了一声答应下来。

    鸡蛋饼、馒头、包子,还有掺了咸糊糊的豆腐脑。

    禾甜还特意备了一份开胃爽口的腌萝卜丁,干娘爱吃。

    这顿早饭,已经算很丰盛了。

    禾甜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口鸡蛋饼,便没再动筷子,而是一直就着腌萝卜和咸糊糊吃馒头——干娘病着,得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大夫也交代过,只要能好好吃饭,慢慢的养着就能养回来些。

    按理说,吃肉最养人。

    但家里没那么多钱,还要请大夫抓药,家里虽然还有两只母鸡,但还要留着下蛋,不能再杀了煲汤了。

    禾甜一边吃着,一边在心里嘀咕,还是得想办法多挣点钱才行。

    至少两天得让干娘吃顿肉才行!

    “甜丫,”游母病着,胃口不是很好,吃饭也慢,她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吃鸡蛋饼啊!”

    禾甜哦了一声,这才在干娘的注视下,又夹了一小筷子鸡蛋饼。

    吃完,她三两口把手里的馒头也吃下去,呼噜噜把碗底的豆腐脑喝了,便道:“我吃饱了,去把东西装摊,干娘你慢慢吃。”

    游母挑眉:“吃饱了?”

    禾甜笑着回答:“我吃了两个馒头呢,还吃了鸡蛋饼,再吃要撑了。”

    说着她朝外面看了一眼:“天快亮了,我得赶紧去了。”

    听她这么说,游母不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小心着些,别着急。”

    禾甜已经走到堂屋开了堂屋的门,从堂屋出来往厨房走的时候,笑着应了一声。

    她没再耽搁,把碗随手刷出来后,就把豆腐脑拎去架子车上放好,用褥子和稻草裹好后,这才把压成型的豆腐直接搬上架子车。

    最后是豆腐脑的配菜,萝卜丁、酿黄豆、芹菜粒还有盐等,以及碗勺,一一摆放好后,她又去锅里用芦苇叶包了两个包子,放在豆腐脑桶裹着的褥子里温着。

    出摊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确定,有时候会很好卖回来得早,卖得慢时,可能会过了午,她会饿,这包子是留着饿了吃。

    自己带着干粮,就不用花钱买了。

    磨豆腐起的早,出摊又是力气活,她饿的快,一般不会到中午才吃,所以饿的时候基本吃到的都还是热包子。

    对于用豆腐脑的余热温着包子这件事,禾甜非常有成就感。

    等一应物什都装了车,屋里干娘也吃完了早饭。

    她端了药和清水进去:“干娘药可以喝了。”

    游母接过汤药,一口喝干净,又接过清水漱口。

    “前儿下了雨,路上不好走,你慢着些。”她叮嘱正在收拾碗筷的禾甜。

    “哎,干娘放心我现在力气大得很。”

    游母并不是很放心,瞧着她端着一摞碗盘出去,眼里满是担心。

    把芹菜老叶子还有豆渣和麸皮拌了鸡食后,她这才把厨房门从里面插上,又叮嘱了干娘等太阳出来再出门晒晒太阳,就推着货摊出了门。

    只有干娘一个人在家,她出了院子后,就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货摊上面干爹支的有个架子能放东西,雨天还能铺上油纸挡雨。

    她从车头的布袋里掏出铃铛,挂在架子下的钩子上,这是干爹做的铃铛,是用来提醒买豆腐的人家的。

    做完这些,她深吸一口气,两手便用力撑起了车把,架子车晃动的一瞬间,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叮铃脆响。

    铜铃响,游家豆腐铺,出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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