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这是沈钰一夜间醒过来的第三次。

    和前两次从噩梦中惊醒不一样,他这次是被雨声吵醒的。

    夜色幽微,雕窗未合,小雨淅沥落在窗外高耸层叠的枝叶上,发出细小紧密的动静,扰得人心神不宁。

    沈钰翻了个身坐起来,目色有些阴郁。

    狭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潮湿的雨气,身上薄而粗糙的棉被散发着他厌恶的仙道宗门的松香气息,两种他讨厌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饱受折磨的神思略有些暴躁。

    他讨厌雨声,久而不绝的动静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但他又不想去关上窗户,因为屋子里还有一些符灰的味道没有彻底散尽——

    傍晚时纪遥安曾来他的屋子里,复习今日所学的术法课,在这里燃了好几张驱邪符,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味道刺鼻。

    不论是高阶还是低阶符纸,本身都会有一层驱除效用,用来逼退邪魔。凡人吸闻倒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让一些修为低级的妖魔一刻钟内无法近身,可沈钰不一样。

    他是魔。

    而且还是一只重生在凡人躯壳中,魂魄不太完整的魔。

    沈钰将充满松香味道的棉被丢在一边,这味道熏得他有些恶心。

    纪遥安在门口设了禁制看管他,区区凡人之躯,不可能越过这道防线,况且他有任何触碰禁制的风吹草动,纪遥安那边也会知晓。

    他只得原地打坐,用以凝神消磨时间,顺便再观望一下,这具脆弱不堪的身体究竟有没有脱俗入阶的可能。

    *

    沈钰躯壳内的魂魄是一只魔,更准确来说,是一只被打散了魂魄、阴差阳错重生在躯体中的魔。

    他本名叫做宿池,前世是统领魔域万丈渊的最高阶魔王。

    数万年前,天地分为仙、魔、妖、凡四界。神仙在九重天福泽万民,魔修在万丈渊不问世事,妖族在蓬莱岛潜心修炼,民间则一片安宁祥和。四界相互掣肘,彼此互不干扰。

    然而一千年前,少君宿池突然背弃这数万年的四界和平守则,飞身上界,从此与仙界为敌。而这冲突的起因,则是宿池的妻子失踪一事。

    他的发妻失踪时,有人曾在天际看到了九州道祖的法相现身,与他的妻子同时出现,同时消失。宿池盛怒之下,只身冲上九重天,越过南天门,直逼九州道祖的仙府,问他要人。

    九州道祖没有出面,而是在自己的仙府中凝神闭关,不允任何人惊扰升阶。这般躲躲藏藏不肯见人,在宿池心中,此举更是坐定了与他有关。

    宿池一怒之下,试图攻破此地,然而九州道祖之徒、怀昭宗的衡兰道君拦在门前,全力抵抗。他与衡兰道君战斗三日有余,从九重天至两生关,直到两人遍体鳞伤,灵力枯竭。

    最后,衡兰以长剑苍雾刺入他的胸膛,并一掌击碎他的魂魄,使他魂飞魄散,陨灭两生关。

    此为结局,记入典籍。

    这是宿池发现自己重生后唯一一段还算比较清晰的回忆。

    他当年被衡兰一掌碎魂,本应落得陨灭的下场,不曾想两生关那种荒芜的转世魂灵之地,竟然还能保存他的一片神识,阴差阳错地将他送进这具身体里。

    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再睁开眼睛。

    宿池刚苏醒过来的时候,沈钰已经吊颈自尽,不过尸体犹有余温,未曾僵硬。

    他是在一处荒僻残破的柴房里,用一根数尺长的麻绳,结束了自己不怎么幸福的一生。

    宿池的神识在进入他的身体后,曾接收了他的生前记忆——

    这个少年名叫沈钰,是盛安国广云洲纪员外府上的仆役,十五岁的年纪,家中只有一位久病的兄长与他相依为命。从八岁那年被卖入员外家后,便被安排在暴戾傲慢的小少爷纪遥安身边伺候。

    他长得清俊秀气,脾性善良温和,故而在府上人缘也很好,只是偏偏不入纪少爷的眼,总是惹少爷不快,招来一顿非打即骂。

    但纪家出手阔绰,从不克扣下人月钱,尤其侍奉在娇生惯养的少爷身边,如若哄得他高兴,银钱只会多不会少。为了钱,沈钰可以忍辱负重在纪遥安身边多年。

    纪家坐落在云顶山下,是为山清水秀之地。福泽宝地,灵气四溢,是建立宗门的首要条件,而守护此间凡土安宁的,便是修真界第一大宗——怀昭宗。

    怀昭宗每逢百年,会有数位长老去往凡间,以游历除祟为名,将天生仙骨、资质上佳的人间孩童带入宗门修炼,待到来日收徒大典时,挑选青睐的弟子作为内室弟子,单独授学。

    纪遥安生来就与脆弱的凡人之躯有异,是被选中的天之骄子之一,可他决定求学宗门后,又非要带着沈钰一同出行。旁人问他为何,他只说缘该如此,未来做了仙君之后,还要沈钰继续做他的仆从,不管天上地下,永远被他踩在脚底下。

    沈钰不能反抗,只能从命,临行前雇了家中远房亲戚替他照看兄长,又留下不少这些年辛苦攒的银子,便跟着纪遥安来了怀昭宗。

    宗门内部,福泽满溢,灵气充沛,比起凡间,时间流逝的速度很慢。

    当沈钰收到寄往宗门的家书后,凡间已过数月之久。恰逢那日纪遥安修炼不顺,邪火四溢,沈钰便正好撞到了枪口。纪遥安以他私收家书为名,发了狠地抽了他好几鞭子,借以泄愤。

    纪遥安是外门炼气弟子,非凡人之力所能抵抗,一鞭下去,灵力四散外泄,不光触及身体皮肉,连魂魄都会漫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沈钰这么多年第一次扛不住他的虐待,强忍着疼逃出了门,奔逃许久,在一个荒僻寂静的柴房里躲藏起来。

    他等了半天,觉得风头过去,才敢拿出家书看,不曾想,却得知兄长已于几日前病逝,不由大为悲痛。

    他没有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苟活在纪遥安身边也没有了意义。想到自己一个凡人,在仙道宗门内饱受冷眼,却永无出头之日,便心存死志,用一根麻绳,了却凡尘痛苦。

    而就在此时,宿池的一片神识恰好没入他体内,得以借由他的身体,重见天日。

    *

    雨水冰凉的腥气随着调息进入肺腑,沈钰盘膝坐在榻上,双目紧闭,慢慢感受着体内气流的运转。

    凡人躯体沉重,不似修仙者以灵气为主引,体内浊气颇多,因此更容易被妖魔盯上。

    魔王的魂魄不全,修为尽失,本就十分虚弱,此刻被钉在凡人躯壳中,行动起来格外艰难,仿若四肢百骸全锁上重石,须得使出比常人多出几倍的力量,才能在旁人目光中与正常人无异。

    气流随着全身经脉慢慢流淌,运转起来阻碍颇多,枝枝蔓蔓的微末之处尚有阻塞。与灵根相通的主干灵脉损毁严重,导致气流发散愈发艰涩。

    引气停止,沈钰沉郁地睁开眼,目露不快。

    魔君自出生起便饱食天地灵气,因此筋骨强悍,灵台清明。前世即便是处于少年时期,按照修真界的进阶,修为也该在乘鼎元期之上。

    可他如今投身于一具凡躯,还是从小受虐长大的凡躯,不要提引气入体这种基础的术法,光是挥舞几下长剑都已经十分勉强。

    种种迹象表明,这具身体要废了。

    纪遥安不知轻重,鞭裂了沈钰的主干经脉,使他的灵根破损封闭,从此丹田涩滞,引气艰难,只能做一个病骨支离的凡人。依照凡间所说,便是落下“病根”。

    纪遥安从小富养长大,再加上天生仙骨,于众人隐忍退让中成长,这般骄矜傲慢,天真残忍,如何理解经脉破碎对一个凡人而言是多大的折磨。

    沈钰修长苍白的手掌渐渐握紧,微微斜下身来,绸缎般的长发从身后倾洒下来。他敛眸垂目,眼神散漫,带着魔王一贯的漫不经心,静听窗外的雨声。

    他想,如果这具身体没有了,那么他的神识是会找寻下一具合适的身体,还是会飘飘荡荡地盘旋于人间,就此作罢呢?

    他并不清楚,毕竟他对自己重生于沈钰躯壳内的这件事,还存有很大疑虑。

    宿池苏醒后,虽然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却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初在自己彻底身死之前,衡兰分明一掌打碎了他的魂魄,断了他所有的生机。

    按理说破碎的魂魄是没有自主权的,连自我意识和记忆都没有,就连阴差都不会费心收走,那他怎么会有拥有重生的力量呢?

    雨势似乎变大了一些,夜风微动,将曼纱帐帘的缝隙撩开一些,纷乱的雨声拂送进来。

    怀昭宗地处云顶山上,宗门聚合仙家阵法,长年冷云不散,故而常常下雨。

    宿池听得心有点乱,他并不喜欢下雨天,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当中,听觉会变得更为敏感,雨滴降落的声音犹为清晰,带给人感官上的一种冷意,就像是被霜雪凝成了寒刺,从皮肉刺进,融入骨血,使得遍体生寒。

    宿池明白,自己是受到了梦魇的影响,以至于对这种寒刺入骨的感觉仍有心悸。

    那日两生关决战的景象冷不丁地跳入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片茫茫烟霭的荒凉之地,巨大的杀气笼罩于此,形成了不容外人进入的结界。迸发的灵流不停地彼此对撞,被冲散得七零八落,本就寂凉的两生关俨然化作一片地狱之景。

    地狱的这一边是遍体鳞伤的他,另一边,则是浴血而立的衡兰。

    她静立于天地之间,手持一把泛着华光的长剑,冰肌玉骨,端庄明丽,宛如月下出尘仙子,额间形状玄妙的印记艳红夺目,端的是一派薄凉冷漠,大道无情。

    湖色的破损袍角在风中翻飞作响,扬起的时候,像是一只张开双翅的美丽蝴蝶。

    下一刻,却又翩翩飞至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冰凉的雨滴自天穹落下,在半空凝结成冰,纷纷刺入他的四肢百骸,在肺腑中扣住他的灵流,如一把水做的锁。

    衡兰是水灵根的高阶修士,只要她想,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都可以为她所用,听她号令。锁住灵力枯竭的宿池,并不是一件难事。

    宿池知道自己今日会败在她的手里,他也不在意这条命,但他还有一件事,却是不能忘却,便是他的发妻。

    他知道衡兰自从拜入九州道祖座下,便继承了道祖一贯的冷漠薄情。如今许多年过去,想必在无情道中颇有进益,愈发不问世事,不允私情。可他还是想尽力一试。

    他忍着被强锁灵流的痛苦,放低语气:“衡兰,看在我们幼时几日交情的份上,请把我的夫人还给我。她只是一个凡人,没有一点灵力。她那么脆弱,经不起一点伤害的。”

    衡兰敛眸,神情没有一丝松动。她的眼珠是浅淡的棕色,琉璃一般的清透,看向他时,目光略有涣散,弥漫着霜雪般的寒气,配合着没有血色的脸,益发不似真人。

    她没有说话,须臾,回应他的是一柄当胸而刺的长剑,以及一掌碎魂。

    血花迸散,染红了眼前的一切。

    至此,仇恨深深种下,以至于过了千年之久,一旦听到这雨声,便会连通回忆,使得这痛感依然分外清晰,不曾淡去。

    世人无不艳羡神仙玄妙,感恩他们诛灭邪魔,敬佩他们道心稳固。

    可只有宿池才知道,所谓坚守道心,不过践行一句——大道之终,原是无情。

    衡兰这一剑之仇,他永志不忘。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