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湛眼睁睁看着阿姐日日咳血，一日比一日严重，终至一晚，阿姐将小阿湛唤到榻前，孱弱的手尽了全力抬起，轻抚了抚他的面庞，留下一句“照顾好皎儿”便去了。
小小人儿呆呆看着，良久，终是悲哭出声，痛至极处喷出一口血，自此便没了意识。
几日里来，小阿湛不思茶水，每日一醒便到大夫人屋中亲侍汤药，累极就睡，全然做个无暇思索的麻木人。
直到侍从们来找他，他这才记起了那个小丫头，麻木的神经渐渐有了痛意。
小阿湛连鞋都没顾及穿，蓬头垢面奔到宗祠，咚地跪地将小姑娘紧紧抱入怀中，口中不住念道:“皎儿，皎儿，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不好！皎儿，哥哥对不住你！”
小姑娘看到亲近之人，登时也痛哭出声，“阿姐殁了！皎儿再也见不到阿姐了！皎儿很……很痛苦！”
两个小人在宗祠相拥而泣，他人不忍打扰，纷纷避了去。
也是那日，二人约定，若是思念阿姐，便唤皎儿为“念念”，以乳称疏解相思之苦，也寓意着阿姐一直护佑在沐皎儿左右，一直紧紧拥着她……从未离开。
久而久之，当二人私下相处时，便常以“念念”唤沐皎儿。
沐湛心口有些发酸，柔声道:“念念，想喝什么茶，我吩咐他们去做。”
“二哥，不必麻烦，就是走得久了有些口渴，寻常茶水便好。”说罢，招手示意抚枫，小丫头灵醒得很，几个小步便奔了过来。
“抚枫，你也过去看看，我总觉得二哥这里的茶比别处甘甜，向他们取取经，看有什么精窍。”说着，沐皎儿拉起抚枫的手，将掌间握着的纸包悄悄塞了过去，“快去快去，要不一会儿人家的茶都煮熟了。”
抚枫背对着沐湛，朝沐皎儿眨了眨眼，“是，枫儿这便去。”又是几步奔走，没一会儿便没入楼阁间。
沐湛又岂是个傻的，早已将主仆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中，不由无奈地笑了笑，“念念，这次可别玩过了火。”
沐皎儿睁圆眼睛，作出一副懵懂状，“二哥在说什么，念念听不明白。”
没一会儿，抚枫端着茶盘走了过来，“二公子，小姐请喝茶。”说着，便斟了两杯茶，放在二人面前。
沐湛眼含着笑意，拿起玉盏，只看了一瞬便毫不犹疑喝了下去，“那么……二哥静待好戏开场。”
“二哥可得好好瞧瞧，戏唱得好，念念可是要来讨赏钱的~”
沐皎儿没碰那玉盏，朝沐湛盈盈一笑，携着抚枫离了水榭。
待二人走远，沈丞徽无声从沐湛身后走出，坐到方才沐皎儿坐过的位置上。
“湛兄，令妹倒是……有趣得很。”
“嘿！你小子，什么时候过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沐湛想事想得入神，一时没注意身后来了人，倒被骇了一瞬。
“湛兄神游，一时疏忽而已，若是与旁人比剑也这般疏忽，怕是这剑宗高徒之名难保。”
“丞徽，你这小子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刺人，敢拿你师兄开涮，小心我下次比剑将你衣衫削成布条，把你捆了游街，满足了那些对你犯痴的姑娘们的眼福。”
沈丞徽默了良久，双颊渐渐泛了红，“我……说不过你。”
“明白就好。”
拌了这许久的嘴，沐湛心情大好，起身狠狠揉了揉少年郎的头，便要转身离去。
“湛兄，那姑娘可是……国公府嫡长女沐皎儿？”
沐湛愣了愣，回身道:“那是自然，世上独一无二的皎儿，国公府嫡长女沐皎儿。丞徽，你问这个作甚？”
“没，好奇罢了，令妹这口才……不做辩士委实可惜。”
沐湛眸中闪过一丝傲色，“我家皎儿，自是那空中皎月，琴骑射艺无所不通，未来必有更大的前程！”
沐湛走后，沈丞徽拿起面前玉盏，看着茶水中渐渐凝出颗粒，“沐皎儿……原来是这般的人儿。”
堂中笑语晏晏，不时能听着一道清丽的年轻女子声音，间或夹着中年男子的爽朗笑声。
沐皎儿隐在门后定了片刻，深呼出一口气，强忍住心口传来的阵阵恶心，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瞬换上一副笑颜，目光炯炯地望向房内正中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仿佛见到父亲便是她最快乐最重要的事。
“父亲！”沐皎儿疾步走到沐绍虔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皎儿来了，许久未见，皎儿近日如何？”沐绍虔现出副慈爱的神色，微微笑着看向沐皎儿。
呵！虚伪。沐皎儿心中恶意又重了些，“父亲，皎儿一切都好，就是想您想得紧，父亲，皎儿新学了一曲琴曲，待父亲得闲，可要去皎儿那里听呐。”
“哈哈，好，不亏是皎儿，十八般技艺样样齐全，待得空闲，我便听皎儿一曲。”
“谢父亲赏颜！”
沐绍虔视线不觉移到沐皎儿发间，“这绛玉簪质地上乘，配皎儿刚好。”
“谢父亲夸赞。”沐皎儿没点明这支绛玉簪的来由，往旁边侧了侧视线，果然，有人面上……那明晃晃的紫间红气啊。
“老爷，现下可要开膳？”
“嗯。”
林总管在前引着，由是，沐国公携着沐皎儿的手，在众人视线下率先走了出去。
众人纷纷落座，三夫人位于沐国公右手侧，沐皎儿位于左手侧，没一会儿沐湛也来了膳厅，向沐国公行过礼后，坐在了沐皎儿身侧。
侍女穿梭其间传菜布菜，一时间，室内只闻衣裙窸窣声，气氛当真是诡异得很。
三夫人旁的年轻女子，即四小姐沐曦，正有一下没一下瞪着沐皎儿，手中帕子被攥得满是褶皱。沐曦侧是沐脩，即国公府三公子，男子身形魁梧，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餐筷，浑似个木头人。沐脩侧依次是四夫人，六公子沐桤，七小姐沐欢，这三人倒没什么异样，独沐桤却总无意识地凝看着沐皎儿，当沐皎儿视线投过来时便欢喜地对她笑，倒是让沐皎儿觉得有些发毛。
饭用到一半，沐国公抬眼看了看，突得侧首问沐皎儿，“你……母亲怎么没来？”
沐皎儿一愣，克制住冷笑的冲动，作出一副乖巧相柔声道:“外祖父母思念母亲，将母亲接过去住几日，这事……母亲走前曾与父亲说过，父亲诸事繁多，大抵是记不清了。”
沐国公闻言，淡淡回了声“嗯”。
饭后，众人移步至外间厅堂，沐国公居于主位之上，询问家中几个小辈近来课业状况。
见众人将视线集中在沐湛身上，沐皎儿悄悄从袖中拿出一只剔透小盒，取出一颗豆子大小的白片，步子微动挪得离三夫人近了些，手指捻起白片，朝三夫人衣领处一弹，见那白片触到布料化成烟粉随后消失，沐皎儿悄挪几步，离三夫人又远了些。
待要轮到三公子沐脩应答时，三夫人突然哎呦一声，手不住得揉搓着脖颈处，只过了片刻，三夫人又开始挠手臂，不一会儿，便嘶着声挠搓腿部。
“漪汾，你怎么了？”沐国公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沉声问。
“老……老爷，妾身浑身痒得难受，大抵是老毛病又犯了。”
“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当着孩子们的面如此，成何体统！”
“是……是，老爷别动气，妾身这就回去。”说着，三夫人强忍着身上的异样，行了礼便欲离开。
“娘，我陪您吧。”四小姐沐曦拦道。
三夫人背转过身瞪了她一眼，随后柔声道:“你父亲还要问你们话呢，我自己回去无妨。”说罢，不再理睬沐曦，步姿怪异地朝门口挪去，随后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沐国公眉头紧蹙，问过沐脩几件事后，便挥挥手叫众人散了。
沐皎儿刻意走得慢了些，待几人即将跨过门槛时，沐国公唤了皎儿，让她回去。
众人身形皆是微微一顿，只沐皎儿转身时与沐湛对了视线，眸中满是狡黠。
“父亲，近日操劳太多，头痛又发作了吧？”沐皎儿眉眼满含关切，声音微有些发颤，似心痛至极处，要泣出声的样子。
“皎儿，不必紧张，帮我揉揉就好。”
“是。”
沐国公闭眼倚到靠背上，神色疲惫不堪。
沐皎儿绕到椅后，手经袖中携出一股香气，缓缓从沐国公面前拂过，随后便按着穴位轻揉起来。
良久，沐国公缓缓睁眼，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好了皎儿，就到这吧。”
“是。皎儿这便回去了，父亲有事再遣人来唤皎儿。”
沐国公淡淡笑笑，“嗯。”
出了门，沐皎儿取下发间簪子，在珠串上放了些东西，又插回发间，只不过，簪花头部与发间隔了些距离。
“抚枫，你从另一条路回去，不必跟着，我去办点事儿。”
抚枫眨了眨眼，音中透着笑意，“知道了小姐，枫儿备好茶水糕点待小姐归来。”
说得好似沐皎儿要上战场一样，换个角度看，好像也没差……
“小丫头片子，快去吧。”
沐皎儿转过回廊，将将踏上小桥时，突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厉呵，“沐皎儿，你给我站住！”
女子勾唇暗笑，刻意颤下身子，缓缓回转过身，面上满是不安惊惧……
“咚！”
林禾霁皱了皱眉，眼前画面似风拂春水，泛起层层涟漪。那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衣着不同的女子，连带着周围如水墨画卷般的景致，渐渐模糊……
“咚！咚！”这次的声音，一道大些，一道小些。林禾霁依稀能辨出那是石子投掷到玻璃窗上的声音。
一瞬之际，林禾霁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极被人强按在水中，已近窒息却又重得解脱时的样子。
“禾禾！小禾禾！”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唤魂似的一遍遍喊着。
林禾霁缓缓回过神，听着这一阵阵的呼声，只觉脑仁又疼了起来。翻身下床，将窗子推开怒道: “游子从，你唤鬼呢？！”
倚靠在车门旁的年轻男子看到窗间那张明艳小脸，不由咧着牙傻呵呵笑:“小禾禾，快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禾霁瞧着那人笑得一副痴汉样子，头又痛了三分，刚想回绝，却好似想起什么，盯着那张脸细细看了一会儿。
怎么这么像梦中出现过的那个……那个谁来着？
对，六公子林桤！
会有这么巧的事？！